第七章 我闭着眼在黑暗里回忆这场梦境,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谁也不 会理解,我是如何用心依恋着这样一些奇异的梦境,它们是我意识混沌时候的不 速之客,带给我难以忘记的惊惧和美的极致。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从梦境里彻底抽身而出了。我披上一 条毛巾被下床站到了阳台上,稀薄的月光里,楼下花圃里的花草都安静地沉睡着, 我能够看到白天刚刚长出来的罂粟花,它也跟其他花草一样静静地立在花圃里,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株普通的花。 它是从沙土里长出来的,那个红色的沙坟并没有如梦里一样触目惊心地出现 在我视野里,花的底部是平坦的花圃里的沙土。 对面楼上郑芬芳家的厨房也不像我梦里那样,亮着晕黄的灯,我回头看看电 话,它老老实实地趴在我的床头柜上。只是,我抬起手指来的时候,似乎还能隐 隐感到它们落在电话键上的触觉。 我笑了笑,打算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我说过了,无论多么离奇的事情发生在 我身上我都不会感到不解,我永远相信我身体里流着不同凡响的血液。 打算转身离开阳台的时候,我隐隐看到郑芬芳家厨房窗户里站着一个人影, 我努力睁大眼睛,认出那是郑芬芳。我想她可能是被我刚刚拨过去的电话铃声吵 醒了。我打开阳台上的灯,打算跟郑芬芳打个招呼,可是郑芬芳似乎并没注意我 家阳台,她单薄的身影在厨房里无目的地飘荡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从站前邮电局出来后,看到火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决定顺道去看看李家 克。李家克在铁路上干警察,是客运公安所所长。 我平时不大喜欢来火车站,这里永远给人脏乱的感觉,到处充斥着不那么让 人感到舒畅的空气。有时李家克去我家都能带去这样一些味道,时间长了,这种 味道就成了李家克的特殊标志了,尽管他去我家之前都很自觉地把制服换成便服。 他还是很尊重我的灵敏嗅觉的。 我走进油漆斑驳了的售票厅大门,顺着大厅里一截黑乎乎的楼梯上到二楼, 找到李家克的办公室,推门进去,看到他无所事事地在跟电脑较劲,凑上前一看, 他正手忙脚乱地玩扫雷游戏。李家克一直试图在这个游戏上超过我,但他玩了四 年了一直没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点开他的扫雷英雄榜看了看,他的记录是112 秒,这是个不让人感到惊讶 的数字。我的记录是90秒。据说有人曾经只用了80多秒钟就扫完了高级关的99颗 雷,这个数字说起来是很惊人的,但我完全相信,就跟李家克认为我达到90秒这 个高度是个奇迹一样,我也完全认为有比我还奇迹的聪明人存在,所谓山外有山, 老话每一句都不是凭空来的。 李家克告诉我说他刚换了个光电鼠标,用起来特别顺手,很酷。但我相信他 即使换了个光电鼠标也绝不会破了我的记录,因为我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经常出 现一些很神奇的事情,比如说,我只要一玩这个游戏,就会发挥出不合常规的猜 测能力,李家克很佩服我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感到很神奇,每每遇到无法判断 雷区需要瞎蒙的时候,我蒙的结果十有八九都是对的,李家克很佩服我这一点。 我告诉他说,冥冥中肯定有一种力量在帮我瞎蒙,李家克根本不信。 李家克不信我也没办法,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连我目睹过无数次的洗衣 机午夜流血他都不信,更何况这样一个小小的电脑游戏。我知道,他一直认为我 心理上存在问题,他在警校上学时学过心理学,可是他发现它们在我身上根本派 不上什么用场,这让他很不解。他是一个优秀警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离 奇事件存在。 中午,我跟李家克去火车站广场对面的海员中餐店吃饭,我告诉他我家楼下 花圃里长了一株罂粟花,李家克睁大眼睛说,罂粟花? 我说,对呀,你眼瞪那么大干吗呀? 李家克说,你们小区里居然长出了罂粟花? 李家克的眼越发瞪得大了,仿佛那花立时三刻就能结出果实,变成鸦片。 我说你急什么呀,我查过了,罂粟是两年生草本植物,初冬播种,春天开花, 初夏花落,约半个月后果实才接近成熟,这个时候,拿刀把它割开,流出的汁液 经过两三天风干,才能制成鸦片。如果它真是一株罂粟,离鸦片还早着呢。 李家克匆匆忙忙地吃饭,说,管它是不是夏天才变鸦片呢,我们还是得赶紧 回家,看看那株可怕的罂粟花。 老实说,我有些害怕那朵美丽的罂粟花在我跟李家克匆匆忙忙往家赶的过程 中突然消失掉,如果那样的话,李家克会对我的精神状况再度产生担忧。而这种 可能也并不是不会发生,这一点我清楚地知道。我希望它不要给我添乱,老老实 实地呆在花圃里等着李家克去看它。 也许是我的想法起了作用,那朵花果真老老实实地呆在花圃里,依然开得美 丽而狐媚。 李家克顾不上去我家,他走进花圃里,蹲下来对着那朵花端详了有十多分钟, 然后站起身来说,回家吧。 我一直很担心李家克会把它毫不迟疑地从花圃里连根拔起来,然后点上一把 火烧了它,让它从这个小区里彻底消失掉,以掐断它在夏天后成为毒品的可能。 但是李家克好像并没这意思,我想,也许他正在考虑跟小区办公室来交涉这 件事,或者,他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市委市政府,毕竟一朵罂粟花在烟台这个北 方城市出现完全称得上是一个重大事件。 而我不希望李家克那么干。我觉得这朵花在这个花圃里出现并没什么过错, 只要没人有意识地要把它制成鸦片,它就只是一株美丽的花。我迷恋深夜从它身 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 李家克坐在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表情有些如释重负。他说,小白,你是不是 特别不希望我把这花处理掉? 我说,当然了,它又没碍人什么事儿,况且这小区里的居民都是普通人,玩 不来吸毒这一套。 李家克笑了笑,说,放心吧,那根本不是什么罂粟花,你爱看就好好留着看 吧。 我有些不太相信李家克的话,它不是罂粟花?这么狐媚和艳丽的花难道不是 罂粟花? 李家克说,这花名叫虞美人,外形跟罂粟花酷似,很多人误认为它就是罂粟 花。去年我们曾经接到报案,说火车站西边的废旧杂院里有人种植了一片罂粟花, 赶到后发现那其实是一片虞美人。 我觉得我应该相信李家克的话,据我所知,李家克他们也没少跟流窜在铁路 上的毒品贩子打交道,对于毒品他们还是极有发言权的,所以,认识真正的罂粟 花应该属于一项基本素质。 但是,如果我相信了李家克的话,就是说,在这同时我将放弃对黑衣女孩西 西的信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相信西西的话,她在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 吧幽暗的光线里,听我描述这株花大而光滑的叶子,美而狐媚的花朵,肯定地对 我说,那是罂粟花。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风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裹在幽暗光线里的 样子,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像我刚刚跟她在白露酒吧里分了手一样。 我走神了。李家克凑近我的脸问我,小白,你想什么哪? 我说,西西。 李家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的脸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李家克总认为我不健康,从精神到肉体都时刻处于亚健康状态,这让我很烦 恼。我甚至希望他有一天从我的生活里彻底走失,不要这样时刻提醒我我存在让 人担忧的智障。 母猫落落在我身边安静地趴着,时不时抬抬头看看我,眼睛里闪过一道琥珀 色的美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