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是一只很美的小母猫,它现在正是豆蔻年华,浑身毛发散发着黑亮的色泽, 黑白斑纹的尾巴优雅地拖在床单上,时不时轻微地摆动一下。 春天了,开始有勇敢的公猫嗅到了落落的气息,它们在我家楼后发出求欢的 叫声,声音响亮而绵长,有时会叫上一整夜,令我担心它们把声带撕裂。被情欲 折磨的痛楚会有如此强烈,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 而我美丽绝伦的母猫落落却对此无动于衷。它懒洋洋地守着我,在公猫的呼 唤声里骄傲而矜持地微眯着眼,丝毫不为所动。我有些担心它会对公猫们失去兴 趣,从而把这支家族血脉终止掉。这是我一直担心的问题。 当年,落落的老祖母西西死后,留下了两只公猫和一只母猫。那只母猫似乎 并不像它的母亲西西那样热衷于与公猫频频约会,它整日呆在家里,没有钟情任 何一只公猫的迹象。春天过去了很久,我开始在夜里将它关在屋外,直到它肯与 公猫呆在一起。我得让它明白它不应该对爱情如此冷淡。 老猫一只只地死去了。每只老猫死前都会生下一只母猫,而这些母猫都有着 相同的孤僻性格,它们不愿意与公猫接近,如果我不把它们关在屋外,它们似乎 都打算一辈子独身而终。 我不太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它们血液里流淌着一种永远无法稀 释的遗传基因,远离公猫,远离爱情的基因。我从来不用担心每年春天跑到我家 附近求欢的公猫有着什么样的血统,是名贵的家养猫,还是附近西炮台山上的野 山猫,或者大街上肮脏的流浪猫。我的母猫们无论与什么样的公猫交媾生下的小 猫都是最美最高贵的。所以,为母猫们选择什么样的对象是一件完全不必担心的 事情,需要担心的就是它们对什么样的公猫都不感兴趣。 我靠在床头打算看会儿书。我的朋友李西闽刚给我寄来了他的恐怖小说《血 钞票》。李西闽以前是个军旅作家,近年来他致力于恐怖小说创作,他的理想是 使恐怖小说跻身正统小说之列。无疑所有真正的作家和读者都应当赞同并支持这 种努力,文学创作的百花齐放不仅仅只是一种形式需要,以这种形式最终触及并 叩问到心灵深处的疼痛才是一种殊途同归的理想追求。 我跟李西闽断断续续讲过我曾经做过的那些奇异梦境,他问我是否考虑过写 一部恐怖小说。我目前还没这想法,但并不说明我永远不会去写。做一个女恐怖 小说家这件事情就形式上来说并不足以让我空前地兴奋,能让我空前兴奋的是, 我用这种看似脱离现实生活所创作的小说,它要令读者及我自己看到我的千疮百 孔。而惊惧相对来说是次要的,它只是一种表面效果。我会把我的小说称为悬幻 小说,它脱离纯粹的恐怖,依托真实又虚幻的意识而存在。 而我经历过的这些悬幻事件还都像一颗颗散乱的珠子,目前为止它们只是我 储存库里的资料,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变成小说。 我捧着李西闽的《血钞票》,想像着我抬起头来会不会也在我家窗玻璃上发 现一张血钞票,这个时候,我的嗅觉里飘进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放下书,集 中精神去感觉这股香气的来处,母猫落落也睁开了眼,它翕动了一下精致的小鼻 子。我知道,它也嗅到了这股香气。它从床上跳到阳台上,又轻灵地跃上了窗台, 歪着小脑袋试图穿过玻璃看到些什么。 我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见那朵神秘的花艳丽地开放在夜色里。李家克说这 花是虞美人,而我固执地认为它就是罂粟花。 我抱着母猫落落走出家门,走下寂静无声的夜里的楼梯,走进了花圃。母猫 落落从我怀里跃下来,它轻轻站在那朵花旁,用圆圆的小鼻尖触碰一下它,然后 试探地抬起爪子,似乎想触摸那朵花。它好像很喜欢它。 我蹲下来端详了一阵儿,发现它跟白天我与李家克一起看时的样子有些不同, 它明显比白天要红,要狐媚,花瓣大而饱满。 我呆呆地看着它,它的香气一阵阵触拨着我的嗅觉,令我感到有些微微的头 晕。我认定它就是黑衣女孩西西所说的罂粟花,而白天我跟李家克一起看到的那 朵跟现在不太一样的花,也许就是李家克所说的虞美人。李家克不会认错。 至于为什么白天这朵罂粟花会变成一朵与它酷似的虞美人,我想,这个问题 需要我好好地想一想,或许,它与我夜里做过的那个红沙坟的梦境有关? 自从那朵罂粟花出现在楼下的花圃里,母猫落落经常长久地蹲在窗台上向着 楼下凝望,眼神里泛着温暖的潮湿。它孤独无助的身影像个被人遗弃了的孩子, 我从后面看它时,心脏总被一种疼痛浸绕着。 母猫落落无法与我进行语言交流,但我懂得它的眼神。它一定对那朵罂粟花 散发出来的香气感到了一种前尘旧事般的熟悉。我也一样。否则,它不会出现在 我的梦境里。 我知道,那株花绝不是小区居民有意栽种的,也不是随意生长出来的。不论 罂粟花还是虞美人,都不应该是这个普通居民小区里的花种。没人懂得欣赏它。 他们只喜欢在花圃里种上容易成活的花种,大片的迎春花,大片的金钟花, 大片的夹竹桃,大片的牵牛花。而这棵罂粟花,它孤傲地夹杂在野花中间,并没 有多少居民停下来专注地看一看它。所以,即使它是一株罂粟花,也只能引起李 家克这样的警察的关注。 相对来说,它在这个小区内的处境还是很安全的。我想我也能够做到尽力把 它当成一株虞美人来对待,尽管我知道它肯定是一株罂粟花,而且,它的出现有 可能与那个红沙坟有关。 红沙坟里埋着我母亲白露最钟爱的母猫西西。 1982年,母猫西西是慢慢憔悴而死的。它在死前的第三天开始拒绝进食,眼 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第三天,我预感到它要死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 眼睁睁地在我腿上变得僵硬,失去热度。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母猫西西的尸体。我的父亲老谢打算把它扔到小区大门外 的垃圾箱里,我抱着西西哭个没完,最后老谢对我说,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都行, 只是不能让它继续呆在家里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趁没人的夜里把西西偷偷埋在了楼下花圃里。我把那 些黄褐色的沙土弄得非常平,还在上面跺了几脚,我很怕它被发现。小区里一直 有人养宠物狗,他们在早晨或傍晚牵着它们出来遛,狗们瞅着机会就喜欢往花圃 里跑,用灵敏的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好在母猫西西的尸体一直没被狗们发现。 我一直非常渴望埋葬母猫西西的地方长出一株美丽无比的花,它一年四季常 开不败,我就会很容易看到那里,并会觉得母猫西西不死的灵魂一直存在着。但 是那儿从未如我所愿开出什么花朵,即使我有意在那里埋下花种,天天浇水施肥, 它也没有任何发芽开花的迹象。那片沙土因埋葬了母猫西西而彻底死去了。 李家克认为是小区里某户居民有意栽种了那样一株虞美人,我对此没作出任 何赞同或反对的反应。因为我知道那片沙土根本种不活任何花朵,那株花是自己 长出来的。而且,它其实是一株罂粟花,它以虞美人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不 为别的,完全为了自救。因为他们会拔掉它。而我不会。 而它,我确信它与死去了十多年的母猫西西的魂灵有关,只是让我感到心酸 的是,它居然以一株罂粟花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它不愿意做一株纯粹而 简单的虞美人?它想告诉我什么? 我可爱而忧郁的小母猫落落,我跟它一起长久地站在窗子里看那株美丽的罂 粟花,它对它的气息有着一种来自血脉的熟悉,而我对它的熟悉则有着一种前尘 旧事的恍惚和疼痛。 香港人脚手架来邮件催稿子。他说香港人对我编的那个漫画连载故事很感兴 趣。 我关注的事情最重要的倒不是香港人喜不喜欢我编的故事,而是,第一,银 子要准时到位,第二,给我的故事配漫画的人是谁,他有没有画出我心目中的蒂 森娜,那条黑色的冥河,还有蒂森娜梦里那朵蓝色的花。 银子的问题,脚手架每到月底会通过他在深圳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中间介 绍人往我的账户里打上我们协商好的数目。当然这个数目只是他从漫画书社赚到 的其中一小部分,我并不太计较这一部分的多少,原因是,我在玩着写这个故事。 我认为小说创作就是应该回归它的娱乐本真态的,至于现在的总体环境为什 么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我认为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解决它需要漫长的时 间和有着无限自由度的空间,这两条似乎现在都不具备。 脚手架从网上传过来一份连载样刊给我看,他说,你看看吧,水平不在几米 之下。 当然,我认为几米的漫画尤其是地下铁系列漫画非常不错,如果脚手架有足 够的能量使得几米给我的故事配漫画,我将感到无比荣幸,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 得认为几米的漫画适合于我编的这个故事。简单说,蒂森娜系列漫画需要一种残 酷和矛盾之美,而几米的漫画美得太纯粹和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