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想起我的父亲谢未阳,为什么他从来不肯用这样一种疼爱的声音叫我,他 总是连名带姓地这样叫我,谢小白。我隐秘地渴望着他叫我一声宝宝,这种渴望 已经让漫长岁月消磨得快要死亡了。 骆桥迎着阳光走向我,我发现我是如此沉迷于这个男人的这个年龄。他问我, 小巫女,你还好吗? 我迎着他让嘴角展现出最好看的弧度。我骨子里多少带了点我母亲白露的秉 性,懂得把自己最适宜的美调整出来,当然我绝不滥用这种禀赋,比如说,到目 前为止,我所接触过的男人里,我只肯为两个人做这种努力,一个是我父亲谢未 阳,另一个就是这个新认识不久的男人骆桥。 我说,我还好。我仰着头看着他向我越走越近,头发丝轻柔地罩在眼前,被 阳光照着,呈现出一种近距离的幻彩。他在坐下来之前弓着腰先伸出手把这缕头 发丝帮我撩了起来,别在耳朵后面,看了看我的眼睛,才坐下来。 他的手触着了我的耳朵,只是轻微的一触,没在上面做过多的停留。可是我 知道他想停留,而且,非常要命,我渴望他停留。好像还没有男人触摸过我的耳 朵,包括我的父亲谢未阳。 广场上播放的音乐永远是我喜欢的,这是我爱这个广场的原因之一,在这里 消磨时光是一种非常值得的奢侈。我转过头看看骆桥,问他,我可不可以摸一下 你的头发?骆桥说,可以。 我抬起手指,把它们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他留着跟我父亲老谢一样的寸头, 因为经常剪的缘故,头发质地非常好,浓密而富有光泽,一点不像中年人的头发。 我有些迷醉,除了我父亲,我第一次对陌生男人产生这种欲望。 骆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小巫女,你这样我会受不了。 医生说话都这样直接吗?我把手指抽出来,笑着问他。 他说,我只对你直接。 我发现我居然并不讨厌跟他玩这种语言游戏。 算了,说说我母亲的雕花铜镜吧,我说。 我尽量把跟那面镜子有关的事情描述得非常细致,我想这有助于我对它产生 深刻记忆。我说,骆桥,你相信那面镜子在我面前流血这件事么? 这个我有些喜欢的中年男人肯定地说,我信。 我说,骆桥,我一直觉得这面镜子跟我家的洗衣机一样,它们之所以流血都 是为了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我对我母亲白露的死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自杀?她 那么美丽,我父亲那么爱她,她的剧照被很多人挂在家里。 骆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说,小巫女,你让人心疼。 他把手停留在我的后颈上,隔着头发,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阳光温暖 地照着,我突然想安静地睡一觉。我侧侧身体,把胳膊搭在他腿上,然后把脸埋 上去,说,骆桥,我睡会儿。 在广场上睡觉的感觉非常好,音乐响着,我闭着眼,听到喷泉升起的水流跟 空气相撞的声响,眼前是一片明丽的血红。 我在朦胧的意识里把骆桥当成了我的父亲谢未阳。 我抱着落落在花圃里看那朵罂粟花的时候,看见马路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笑 着走到我跟前,蹲下来说,这花挺漂亮的,什么花呀,你种的吧小白? 我说,虞美人,漂亮吧?我种的。 在一般人眼里,马路不太像是那种容易发生外遇的男人,他在港务局机关做 一名循规蹈矩的小科员,朝九晚五的,性格也像机关生活一样刻板,中规中矩。 我想,可能每个这样生活着的男人内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反叛欲望,他们更 期待生活发生变化。 其实我是在等马路,我想问问他郑芬芳夜里是不是真去过厨房。 马路的回答证实了我所看到的并非幻觉,他说郑芬芳的确有时喜欢夜里起来 乱走,穿着睡衣,总喜欢去厨房。他说他认为她这种行为属于梦游,他说她这样 已经很久了,从认识她的时候就这样。 我说,马路,你跟那天差点被车撞了的女孩子还有联系吗? 马路说,她找我买过一次船票。 我从马路的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马路回家之后,我继续看了会儿罂粟花,确切地说,是虞美人。它一直以两 种面目出现在花圃里,白天是虞美人,而晚上却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我确信是 当年我母亲白露最宠爱的母猫西西的魂灵隐藏在这朵花里,它向我散发着熟悉而 遥远的气息。 我的朋友郑芬芳穿着一件红色睡衣,从她家厨房窗户里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美丽而优雅地在空中飞舞着,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柔软得像一缕缕黑色的烟。 她曼妙无比地在空中舞着,月光下美得如一只蝴蝶,有一种飞翔的质感,缓 慢地从高空里向下坠落,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水泥地上,红色睡衣柔软地摊开 如摊开了一地红色水彩,头发散落在地上,如一瓶墨水从空中落下后溅出的黑色 花朵。 总之郑芬芳下落的过程和落到地面后的样子极其完美,如同一次成功的行为 艺术表演。她最后躺在地上的画面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 当然我是在梦里看到了郑芬芳下落的一幕,但是梦境非常清晰,我似乎还看 到了我自己,站在阳台窗户里,眼睁睁看着郑芬芳从厨房窗户里落了下来。我很 紧张,两只手用力挂住窗台,玛瑙红的大理石窗台散发出一股冰一样的寒冷,穿 透我的手掌,直达心脏。 我在大骇中醒来,无声无息地躺了很久,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脸, 发觉手掌仍然冰一样地冷,仿佛我刚才真实地站在阳台上,把手掌紧紧地扶在大 理石窗台上。 我敏捷地坐起来,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月光如同梦里一样明亮,大约已是 午夜,小区里空无一人,水泥路发出灰白的颜色,花圃里的罂粟花影影绰绰地开 放着。郑芬芳楼下的水泥路很干净,空荡荡的,我没有看见刚才梦里那幅浓墨重 彩的水彩画,郑芬芳家厨房窗户也紧闭着,厨房里没有亮灯,一切都很安静。 我把手扶在大理石窗台边上,大理石在夜里散发出来的凉意跟梦里毫无二致。 我摩挲着冰冷的大理石,心里回旋着深深的忧郁。 母猫落落也醒了,它无声地跃上窗台,靠着我的手趴了下来,疲惫而忧伤地 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知道它并没有 睡,它只是在呼吸,陪着我。它就像我的影子。 重新躺回床上之前,我打开电脑把刚才的梦境记录了下来。我看了看最近的 记录,我所做过的梦大体有我母亲白露,她出现在一面雕花铜镜里,郑芬芳和马 路,他们出现在他们家厨房里,死于1982年的母猫西西的红沙坟。另外,还有一 些不熟悉的,看不清脸部五官的陌生男人,我跟他们之间那些荒诞而恐怖的血和 火的交锋。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大约已经是凌晨了。我是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入睡的。 很奇怪,我想见黑衣女孩西西的时候,总能在我父亲老谢的白露酒吧里见到, 就好像我们事先约好了一样。 我认为在所有的颜色里,黑色是最高贵的一种,没有其他颜色可以与之媲美。 因此,黑色是一种最难穿的颜色,不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来说。 而西西是我所见过的把黑色穿得最有味道的女孩。她好像非常偏爱黑色,我 没见过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她的黑衣服款式很简洁,却处处透出一种不凡。我 非常欣赏西西,她有着跟我一样深居简出的苍白肌肤,脸上从来不施粉黛,头发 也是天然的顺滑。我想可能这些是吸引我欣赏她的原因所在,我们好像是同一类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