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头痛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后遗症。它像一场梦境一样突兀地来临,然后在我醒 来以后彻底地消失,似乎从没有发生过。尽管我深刻地记忆着那种疼痛。 我迷恋我父亲谢未阳托起我身体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好过。 我去他的白露酒吧看他。自从我的头痛好了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他总是对 我这样,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去的时候,看见我父亲谢未阳正跟黑衣女孩西西坐在一起聊天,他们坐在 我跟西西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在那一瞬间我确定我父亲谢未阳如我一样喜欢这个忧郁的黑衣女孩,这让我 心里响过一阵忧伤的雷鸣。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走到那张桌子 旁边。如果现在老谢是跟另外的女人在一起,我会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给她一番 小小的难堪,这是我对付他那些女人的拿手好戏。 但此刻跟老谢坐在一起的是我很喜欢的女孩西西,这让我很为难。 我看见我父亲老谢伸出手来,替女孩西西把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撩了起来, 撩到了耳朵后面。这是个让我父亲老谢显得柔情万分的动作,是他这个年龄里富 有魅力的一个动作。他非常善于显示自己的魅力,含蓄,又让人充分地了解。我 痛恨他这样。 他的手一定接触到了西西的肌肤。老谢的手非常温暖,而且光滑、干净,这 样的手,即使是有意接触到女孩的肌肤,也不会让她觉得猥琐和反感。我接触老 谢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曾经想帮他用壁纸刀修指甲,但是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帮 他。 我坐到黑暗里的一个卡座里,决定以窥视的面目存在在他们的背后。我看见 西西的眼睛闪着几点明亮的光芒,琥珀色的,我的父亲老谢轻而易举被它们所蛊 惑了,这我确信。西西在喝红酒,还抽烟,我的父亲老谢,他会不会从她的神态 里看到我母亲白露的影子?我期望他能有这份感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忘了 我母亲白露了。 没有等到酒吧打烊,女孩西西站起来,要走的样子。老谢也站起来,他目不 转睛地看着西西,我知道他在问她是不是需要他送她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卡座中间的空隙,走到门口,老谢伸手推开玻璃门,女 孩西西却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向着酒吧看了看。 我的身体有些紧张,我觉得西西的眼光轻飘飘的,却有极明确的方向感,它 们掠过酒吧黯淡的空气,最后落在我身上。我确信酒吧的黯淡光线足以保护我, 但是显然西西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也许,从我来到酒吧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我父亲老谢打开他自己的车门,女孩西西优雅的背影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 站在酒吧门口,毫不迟疑地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父亲老谢的车尾灯发着红 色的光,在我眼前暧昧地划过夜的街道。 车子驶过空旷的桃花路,拐上一条黑暗的上坡路,我发现我父亲老谢的车所 经过的正是我回家的路线。我看见老谢的车最后停在那个黑漆漆的铁路立交桥洞 口,他从车里钻出来,把手搭在车顶部,伸出另一只手把女孩西西牵了出来。 老谢对女孩西西恋恋不舍,他这种样子我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了。自从我母 亲白露死后,老谢不停地有女人,但是他对她们并不过分地依恋,至少他对她们 没有一个超过对我母亲白露。但是这回显然不同,老谢迷上了西西,我太熟悉他 的这种样子了,我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白露的。 他甚至用手摸了摸西西的头发,然后俯下头来在西西额上亲了一下。老谢高 大的身体俯下来的样子非常迷人。而西西,这个美丽忧郁的尤物,她服帖顺从得 像一只猫。 她拒绝我父亲老谢继续送她,于是老谢眼睁睁看着她小巧的身影走下了桥洞, 然后表情黯然地钻进车子,把它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沿着来路开走了。 我有些忧伤。过了这个铁路桥洞再走一小段路就是西沙旺小区了,老谢都没 有进去看看我的意思。 我让司机把车徐徐开进黑漆漆的桥洞。桥洞里没有灯,而且很长。它的上面 横陈着几条铁路线,每天都有不同的火车从上面轰鸣着驶过。 我在想,女孩西西会住在哪个小区里。桥洞那边是烟台市最大的住宅区,不 停地有老楼被推倒,新楼以一场梦的速度盖起来。 出租车驶进黑漆漆的桥洞之后,我没有看见女孩西西。她走路的速度在我的 预测之外,我以为我会在桥洞中央或者接近出口处看见她,但是她已经不见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个居民小区。我有些怅惘。 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再一次让我产生了幻觉。 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觉,只是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产生了不同凡响的 超常能力。 我看见这面铜镜突然发出奇异的亮光,如前几次看到的那样,像一轮晶莹的 椭圆形的月亮。亮光里,我母亲白露出现了,她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 跟我前几天用那支莫名其妙的签字笔画出来的一模一样。她面色苍白,却微笑着, 用它缓缓划破了手腕,血从她美丽的手腕处流出来,在镜子里流淌。 我以为那些血又会像上次那样,慢慢覆盖住整面镜子,可是这回却没有,我 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父亲老谢,他表情十分痛苦,眼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我疑心白露自杀的时候我父亲老谢的行踪并不像他自己说的,他不在现场。 一定是我母亲白露在用这面镜子告诉我当时他在,而且就像镜子里显现的那样, 他站在旁边看着她用蒙古小猎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但是这一幕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呢?老谢那么爱白露,他怎么会眼看着她自 杀而不去阻拦? 无论如何,我相信眼前这面镜子胜过其他。很多非常感觉出现在我身上,我 不认为它们是荒诞的。 我伸出手指去触摸这面镜子,白露和老谢的面孔在里面栩栩如生,我疑心我 的手指尖会触摸到他们肌肤的热度。但是我的手指触摸到的是冰冷光滑的镜面, 而且,所有画面都随着我的触摸而隐去了,镜子渐渐变得黯淡下来,失去了月亮 般的明亮。 我约老谢见面的时候,他照旧试图拒绝我。他不会不知道我的伤心,但是他 对我非常无情。 我说我在镜子里看见你跟白露了,她死的时候你到底在不在? 他说,谢小白,你说什么啊? 我说,我说的就是,我在镜子里看见白露自杀了,你站在一边看。你到底是 不是站在一边看着她自杀的? 老谢说,谢小白你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成天写那些破字把脑子都写乱了,你 没钱花我会给你的。 我说你以为我写那些破字是为了挣钱呀。 老谢说,这样吧,我忙完以后回家看看你去。 老谢的痛快让我很不适应。很明显他是冲着我关于镜子的叙述来的。他来的 时候还拎了很多食物,这使他看起来跟个货真价实的父亲一样慈祥。他把它们分 门别类地放到冰箱或橱柜里,他还带了两箱蒙牛牛奶。我毫不客气地拿出一盒来, 插进塑料管子飞快地喝完。我把它们当水喝。 我把老谢让进他跟白露曾经住过的大卧室里,掀开鸭绒垫子让他看我买的那 块澳大利亚地毯,然后坐进垫子里。他站在空旷的屋子里,好像有些茫然。我知 道他不太适应失去那张老床的卧室了,就扔给他一个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