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看到老谢吃惊的样子,仿佛他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叫谢小白的他 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大龄女孩。而我终于让他难受了,这令我产生痛和 欢愉的快感。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快感其实不是某一种纯粹的欢愉,欢愉里 面肯定包含着痛,只不过这时候的痛很像是一种极致的美。 老谢终于扭过脸来认真地看我了,他眼里的内容非常复杂,一瞬间,我觉得 我好像被一件类似于利箭般的东西尖锐地刺中了。老谢最终把表情集中成鄙夷和 愤恨,他用拳头擂了一下鸭绒垫子,鼓鼓的鸭绒垫子如同没充满气的气球,对他 的打击无动于衷。 我很放心,他这次找不出理由来撕毁我的澳大利亚进口地毯和鸭绒垫子了。 上次,他把我的头痛归结于我睡了他曾经跟白露一起睡过的那张快要腐朽了 的老床,他把那张老床卖给了楼下收破烂的。 这次你甭想把我的地毯和鸭绒垫子给卖了,我的头痛跟它们无关。我警告老 谢。 对,你说得对,看样子你的头痛的确跟那张床无关,这么说,就跟睡觉有关 了。老谢此时完全不像个父亲。 你是说,因为我跟男人睡觉了,所以我就得头痛?我为什么不能跟男人睡觉? 我爱睡,就像你爱跟那些烂女人睡觉一样。 老谢呼的一下站起来,像凭空从地板上栽起了一棵大树。他的恼怒让我感到 非常解气。他说好吧谢小白,你要找个男人当你父亲我没意见。他说完这句话后 就快速走出卧室,我的母猫落落一直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他走到卧室门口的时 候伸脚踢了它一下。 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这么乱过方寸,这真让我感到新奇,我嘿嘿地在他身后笑 了好几声,他在打开防盗门之后回过头来对我说,谢小白,过些天我们好好聊聊。 你要是不想再头痛,就别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洗衣机又在转动。 它发出嗡嗡的响声,轻而易举把我拽离了一场梦境。 这次的梦非常奇怪,是关于郑芬芳的,跟以往不同的是,我看见的不是身穿 酒红色睡衣的郑芬芳,而是梳着娃娃头的小女孩郑芬芳。 她个子很小,站在厨房窗户里,刚刚能露出头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关于郑芬芳的梦都跟厨房窗户有关,她站在厨房窗户 里干什么呢? 醒来之后我怔怔地坐在沙滩椅上看着对面郑芬芳家的厨房窗户,那里沉寂幽 深得像一条隧道的入口。我打开电脑把这个梦记录下来。洗衣机依旧在响,我已 经失去了去卫生间看它转动的热情,它就像是我跟母猫落落之外的第三类呼吸。 它的响动消灭了我的睡意,我把关于郑芬芳的梦粘贴到一起,建了一个文件 夹,取了个题目,名叫窗户。 夜里不再有公猫锲而不舍地追求母猫落落了。 我的母猫落落早已经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但是它似乎对爱情有着天生的抗 拒,如果它是一个人,就极容易能令人猜测它曾经在爱情问题上遭受过致命的重 创。 我一直认为我的母猫们都十分聪明,它们只是不会说话,无法跟我进行语言 交流而已。 而这只名叫落落的母猫则传承了它母亲和祖母们身上所有的聪明基因,所以 它不用谈恋爱就对这玩意儿有着透彻的明白。 在我印象里,母猫落落的全部世界就是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以外的天地都跟 空气一样可以视而不见。当然这种情况属于楼下那株罂粟花开放以前。罂粟花出 现以后的母猫落落时常跃上窗台,把小小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向下凝望。 我抱了母猫落落,锁了门下楼走到花圃里。罂粟花开放得依然艳丽,当然, 白天它并不是罂粟花,而是一株美丽的虞美人。我蹲在花圃里长久地看着它,直 到感觉似乎出现了幻觉——1982年的母猫西西从虞美人下面慵懒地站起来,它把 身子伸得很长,然后弓起来,温和地看着我。 母猫落落一直在看那朵灿烂开放的罂粟花,它琥珀色的眼睛美丽得像幻觉里 的湖泊。 我突然有些想念黑衣女孩西西。 当我想见黑衣女孩西西的时候,我只能去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 我预料里的一幕与现实有着惊人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吻合,我父亲老谢正坐 在女孩西西的对面。我不知道在我没来的这些日子里,黑衣女孩西西是不是每天 都来,她来了之后老谢是不是每天都坐在她对面施展56岁男人无懈可击的魅力。 对于生活和爱情,老谢永远都是迅疾而成功的猎人,他永远处在选择和拥有 的位置。 女孩西西换了一件衣服,一件黑色的羊毛质地紧身衫,领口闲散地开放着一 圈细小的白色花边。她永远只穿黑色,淡淡地在领口或腰际点缀着一圈醒目的白。 黑色和白色是最高贵的颜色,我母亲白露生前除了戏服,最喜欢穿的也是这 两种颜色,继白露之后,女孩西西是我所见过的能把这两种颜色穿到极致的第一 个女孩。 她喝红酒,抽烟,于清纯中隐隐透着一股倦怠的风尘。这让我再一次想起我 的母亲白露,有多少男人愿意死在她的风尘里。而我56岁的父亲老谢,他看女孩 西西的目光显而易见穿透了1982年到2004年之间这段二十多年的时空。 我得感谢我父亲老谢,他让我迷恋上了如何以近似享受的姿态承受疼痛,并 且把它看成一种极致的美。好多年了,一直如此。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改 变过。 老谢跟女孩西西一起走出白露酒吧,女孩西西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虚无 缥缈地看了一眼黯淡的大厅。我认为她是在寻找我,而我正坐在一个黯淡的角落 里,随时准备当她跨出门去的时候,迅速地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走出白露酒吧, 在我父亲老谢的车子开动之后,拦辆出租车跟在后面。 老谢的车子转过灯光璀璨的南大街,目的非常明确地朝着东郊开去。我猜他 正在往他家开。他到底有一套还是几套房子,它们坐落在烟台这个城市的什么地 方,这个情况我并不很了解。按我的猜测,如果他不想让他的众多女人在某一时 刻发生碰撞的尴尬,就应该多置办几栋房子。他的白露酒吧不是吃素用的,它到 底为他赚了多少银子我不太了解,但可想而知。 这个晚上我以偷窥者的身份在老谢房子下面呆了两个小时。为此我了解了一 下出租车司机近一个月来平均每晚能赚多少钱,我说我承诺给你两个晚上的钱, 你可以躺在后边座位上睡一觉,既养了精神又省了油钱还赚了两份钱。 于是司机真的躺在后面座位上养了一会儿神,我坐在驾驶位右边抽了一盒烟。 我父亲老谢把女孩西西关在东郊海边这栋房子里大约两个小时,我实在不愿 意猜想他跟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后来他连夜把她送下了楼,我喊醒躺在后 座上养神的司机,我们的车在凌晨两点多的街道上一前一后开到了我回家必经的 铁路立交桥洞口。 我父亲老谢像上次一样把女孩西西在桥洞口放了下来,这回他拥抱她的方式 没有上次那么含蓄,他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吻别的时候他亲的不是她的额头, 而是嘴唇。 但是我不明白西西为什么拒绝老谢把她送回家。显然老谢对此感到无可奈何, 他紧紧地箍了她一会儿就无可奈何地松开胳膊,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融入了桥洞的 黑暗里。 我让出租车司机赶紧开进立交桥洞,进了桥洞后我看见女孩西西单薄的身影 轻飘飘的,像影子似的。出了桥洞后向右拐就是西沙旺小区,直走可以到别的小 区,但是女孩西西却突然不见了。我睁大眼,只能看到到处雾蒙蒙的,不知道什 么时候下起了雾,越聚越浓。我只好让司机开进西沙旺小区,这时候雾越来越重 了,司机把车开得慢得像蜗牛爬,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把车撞到了水泥路旁边的路 边石上,车底盘发出被碰撞的沉闷声响。 这时候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大约是罂粟花的香气。我才知道车已经 开到了楼下。我让司机停下车来,司机顾不上跟我要钱就赶紧下车查看车底盘, 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女孩西西,她似乎转过头来透过 车门缥缈地看了我一眼,黑色的身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我赶紧下了车,这时候雾已经神奇地开始散去,花圃里除了静默的花草,别 无他物。罂粟花照旧开得灿烂而狐媚,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疑心刚才是我的幻觉。 我开始走进楼洞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我家的窗户,似乎看见一个黑影紧紧贴在 窗玻璃上。我知道那是我的小母猫落落。 回家以后,母猫落落兀自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 引着它的注意力。我叫了它一声,它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琥珀色的眼睛吓了我一 跳,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亢奋、诡秘、忧伤。 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忧郁,但是从未看见它如此亢奋和诡秘。一只猫的眼睛如 果闪烁出如上几种光芒,在凌晨的寂静里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我定了定神,光着脚走到阳台上把它抱了下来,我感到它在我怀里轻轻地战 栗,后背上的毛发竖起了一小片。我看了看窗外,刚才到处弥漫的大雾已经消散 得无影无踪,仿佛空气中有一百台巨大的鼓风机同时运作,将它们全部吸走了一 样。我抽动一下鼻子,闻到刚才还很清晰的香气在渐渐变淡,罂粟花静默在花圃 里。 我感到浑身没劲,脸也没洗就钻到鸭绒垫子里昏睡,抱着母猫落落。 我念着女孩西西的名字进入昏睡。我期待一场有关她的梦境来临。 郑芬芳的老公马路现在对我非常不友好。 原本我认为他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事实上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这甚至使 我对自己的某些感觉和判断力产生了质疑。 今天早晨我抱着母猫落落蹲在花圃里看罂粟花的时候,郑芬芳的老公马路从 楼洞里出来,弯下腰来开锁的时候,我发现他正用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眼光穿过 胳肢窝在偷偷打量我,我抬起头来一下子跟他的目光撞上了,它一点没躲闪,我 还看见他牵牵嘴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阴毒。阴毒这个词我即使在写小说的时候 也不大用,我认为这是个比较极端的词汇。 我从花圃里立起身来,跨出去,走到他旁边说,马路,你家厨房窗户昨晚上 忘关了。 尽管我十分不愿意看到他用那样一种眼光盯视我,我还是想跟他说说关于厨 房窗户的事情,因为昨晚我从梦里醒来发现他家的厨房窗户没关。 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十分不耐烦,他盯着我,像要把我盯化了一样,说,谢小 白,天儿越来越暖了,谁家窗户天天关着啊?再说了你老盯我们家窗户干什么呀? 是不是有偷窥欲呀你? 我奇怪老实人马路怎么会用这样一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吞了口唾液,决心忍 一下。我说我梦见你家郑芬芳从窗户里坠下来了。要是你把窗户关好,可能她就 不会坠下来了。 马路从鼻孔里发出几声笑,说,我靠,谢小白,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马路居然说我靠,他把一个大旅行包夹在车后架上,瘦腿偏上车子,我的嘴 巴还没合上,就从我眼前扬长而去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昨晚我除了梦见女孩西西,还梦见了郑芬芳。她一会儿穿 着酒红色的睡衣从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一会儿蓬着可爱的娃娃头在窗玻璃后面 空洞地向外看着什么东西。郑芬芳小时候的样子很漂亮,像个洋娃娃。 我认定关于郑芬芳的梦不是凭空而来的,但是她到底会不会像我梦里那样从 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呢?这个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马路一路冷笑着从西沙旺小 区消失以后,我就上楼去拍响了他家的门。郑芬芳在里面睡眼惺忪地踢踢踏踏晃 到门边打开门,说,哦,你呀,进来吧。 郑芬芳一副困倦的样子,头发蓬乱,眼圈发青。这个视容颜如生命的女人如 果不受梦游症的干扰,恐怕要比现在还年轻漂亮得多。她重新躺回床上补睡,让 我自便。 关于她家,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厨房。她一让我自便我就去了厨房。我站在 窗户后面首先看见了我家阳台,海蓝色的沙滩椅,窗台上的水晶瓶,里面插着几 支翠绿的富贵竹和铁锈色的银柳。我还看见母猫落落跃上了窗台,把脸贴在玻璃 上向下凝望。我突然看见它纵身从窗户里跃了出去,小小的身子轻飘飘地在空气 里划了一道黑色的线。 我惊呼了一声,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母猫落落仍然忧郁地趴在窗 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