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把蒙古小猎刀尾部的银链子拴在蜘蛛吐出来的那根线绳上,然后躺在鸭绒 垫子上看着它,它在空气里轻轻晃荡,跟钟摆一样,完全是我梦里的样子。我盯 着它看了一会儿,似乎又看见它周围一件一件垂吊上了梦里那些银光闪闪的厨具。 我知道这些厨具是我的幻觉,真实的物件只有这把蒙古小猎刀。它雪亮的刀 片如同一条长舌,伸在我的眼睛上方。 睡觉的时候,我把它从线绳上取下来,啪地弹开刀片,把它抵在左手腕上。 这个时候我的手腕变得异常敏感,我感觉蒙古小猎刀的刀片如同一张热切的 弓,紧紧抵在我的动脉血管上,我甚至觉得我的动脉血管开始了不规则的跳动, 像无数的软体虫类蠢蠢欲动。 我亢奋莫名,脑子里充满蜂鸣。我的母猫落落一直惊惧万分地站在我胳膊旁 边看着我和蒙古小猎刀,它后背上的毛发一直竖立着。我想是蒙古小猎刀的雪亮 吓着它了。 我在亢奋的想像里睡了过去。 我想我肯定患有某种肌肤饥渴症。这跟白露和谢未阳对我的态度有关,白露 作为我的母亲,她一直疏于给我必要的肌肤触摸。她一直生活在如梦如幻的个人 世界里,她爱自己胜过爱我。我常常倚在门外面看着她坐在雕花铜镜面前心醉地 自我欣赏,她发现我以后,会向我露出一个仪态万方的美丽笑容,就像她在舞台 上面对观众或在生活里面对众多的崇拜者那样。她的生活太丰满,没有多少空间 留给我。 而我的父亲老谢,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白露,白露制造了一片庞大的阴影罩 在我的生活里。 但是,我说我患有肌肤饥渴症并不代表我愿意毫无原则地接受任何男人对我 的肌肤触碰。到目前为止,我只接受两个男人,我父亲谢未阳,我目前的情人骆 桥。我父亲谢未阳好像永远不会意识到我需要他的触摸,而我的情人骆桥则完全 相反。 我的情人骆桥,他让我感觉我的肌肤像块磁铁,而他的手和嘴唇都像金属。 即使他在医院,只要他在电话里叫我一声小巫女,我都能感觉到我对他手和 嘴唇的向往。现在他刚从医院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有一股淡淡来苏水的味道。 我喜欢过性生活,这是我跟骆桥过了性生活以后才知道的。以前我觉得我一 辈子不过都无所谓。我懒洋洋地躺在鸭绒垫子上让骆桥为我一件一件脱去衣服。 他脱去我的黑色外套时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我的黑色棉线内衣裤,脱去它们 之后他又停下来欣赏我的黑色乳罩和三角裤。乳罩和三角裤是正宗黛安芬的货, 款式面料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买它们我足足花了八百块钱。我没为这八百块 钱觉得心疼,有个男人能看见它们,后者比前者重要。 我觉得我非常美丽,黑色的乳罩和内裤,白得不近情理的肌肤。我慵懒地把 手臂向头顶上伸了伸,然后翻过身子来,把后背亮给骆桥,让他把乳罩搭扣解开。 然后他又小心地脱去了我的内裤。他再次赞美我的身体,他说它显得非常野, 饱满而茂盛,让男人不由自主产生冲动。 当然这用不着骆桥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并且我知道,让男人产生冲动还只 是一种表层,真正的内核是,我的身体本身就潜存着一种野性的肇事的冲动。当 我遇见某一个男人,他令它产生欲望,野性的冲动就明明白白地抵达了我的性意 识。 我根据我的奇思妙想要求骆桥。他是一个聪明的善于做爱的男人,尽管他是 一个牙医,但他对女人的身体非常懂。所以他说我们之间的性生活是真正高质量 的性生活,这个我同意。去卫生间冲完以后我又要求他给我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穿上乳罩和内裤以后骆桥问我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黑色,我说,怀念猫。 我趴在大理石窗台上透过窗玻璃看楼下的花圃,我告诉骆桥花圃里那朵花是 罂粟花,而非虞美人。我还告诉他我似乎在一场大雾里看见了黑衣女孩西西,我 最近频繁地想念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 骆桥把他的大手放在我后颈上,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后颈的皮肤,试图 让我安静下来。我已经穿上了我刚才脱下来的所有黑衣服,已经是五月了,我说 我并不觉得烟台的气温在升高。 我又看了看对面郑芬芳家的厨房窗户,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出现在厨房里。他 站在厨房里朝我看了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似乎眼睛被啄了一下,我眨 眨眼,酸痛,眼泪流了出来。我坐到鸭绒垫子上紧闭双眼,眼前是一片无边的血 红,同时我似乎听到马路在对面厨房里阴冷地笑了两声。 骆桥扒着我的眼皮看,弄得我眼泪继续稀里哗啦地流,最后他断言刚才有粒 灰尘落了进去。我说不是,是因为马路刚才在对面厨房里非常恶毒地盯了我一眼。 骆桥奇怪地看了一眼对面窗户,说,小巫女,你想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心神不宁,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不知道是几点,夜很黑,一点月光都没有。 我把澳大利亚进口地毯边缘的流苏扯掉了一些,然后又抓过一个抱枕,很奇 怪,我没怎么用力,就听到嗤啦一声,抱枕像一张肚皮被猛然划开了一道伤口。 我隐约看见我父亲老谢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他拿着一条毛巾,在水盆里浸 了浸,然后捞出来把它拧成一根松散的麻花,再展平。我看见这条红色的毛巾逼 近了我的眼睛,最后落在了我的额头上。但是它似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我呻吟 着对老谢说,把我弄到冰箱里去吧老谢。 老谢肯定不能把我弄到冰箱里去。我在灼热的头痛里想像着我在冰箱里被冻 成一根冰坨的样子,禁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看见老谢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又非常吃惊地看着我,他一定感到很奇怪, 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会这么莫名其妙地笑。过去的三十年里,他逐渐逐渐开始 不喜欢我莫名其妙的笑,也许现在已经非常厌烦了,我猜想。否则他不会这么不 喜欢跟我接近。但是我控制不住在某些时刻发出这种令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 笑,我总是这样笑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经过了我的再三恳求,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我病痛的脑 袋放在了老谢的大腿上。老谢不时地扭过身子把毛巾在水盆里浸一浸,然后敷到 我额头上。我发现他恍惚地盯着这条毛巾看,他非常矛盾,眼神有着躲闪的惊慌。 我又想笑,为什么我的目的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达到,这条红色的毛巾让他的 表现完全没有脱离我的预想。他在我家里找不到其他颜色的毛巾。 由于头痛,有那么一刻,老谢在水盆里绞那条毛巾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从它 身体里被绞扭出来的水也是红色的,我觉得那样很美。 老谢的大腿使我逐渐安静下来,脑袋里那些纷乱冲撞的虫子停歇了,我抱着 老谢的大腿满足地睡了过去。其间我不安地醒来过一次,老谢一动没动,我猜他 的腿肯定麻木了,但是我仍然说,别走啊老谢,你一动我就会知道,等我醒了, 还有话要问你呢。 我父亲老谢当然不承认他是希望我母亲白露死的。 虚伪。我对老谢说,你明明是站在卧室门口,喏,大约就那个位置,眼看着 白露用一把蒙古小猎刀把自己手腕拉开的。就这样的刀吧?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是不是跟这把刀很像啊? 老谢惊异地看着我从鸭绒垫子底下刷地抽出那把蒙古小猎刀,我在他眼前刷 一声把刀片从鞘里弹出来时,注意到刀片雪亮的光芒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拿手挡了一下眼,动作有些儿童化。 他顾不得应付我这句话,皱着眉头说谢小白你快把它放下来,快点。我拿着 它在他眼前持续地晃悠,他把手伸上来徒劳地隔着空气阻挡了它一下,我咯咯地 笑出了声,你怕什么呀老谢? 我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把破刀吗?老谢顽强抵抗着。 一把破刀?破刀你干吗不敢碰呀?是不是因为它让你想起了过去?那时你为 什么眼看着白露自杀?你这个冷血动物,原来你不只对我不好,对她也照样不好。 我看到老谢的脸有些发白了,他说你还笑,你老是那么恶毒地笑什么呀?你 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干吗不能老老实实地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