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说我怎么不老实了,我总比你老实吧?我又没弄几个男人换着好。 老谢恼怒地说,谢小白,你跟谁好我从来就没想管过,只要你不怕头疼。 我说我头疼跟男人有什么关系呀?你对我不好难道还希望天底下所有男人都 对我不好呀,你安的什么心哪? 我从鸭绒垫子上爬起来,盘着腿坐好,认真地看着老谢。夜里我曾睡在老谢 的腿上,而刚才我醒来以后老谢就坚决地把它从我头下抽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 好好感受一下他的温度。他叹了口气说,谢小白,你遗传了你母亲的头疼病。 真要命,老谢这样说的时候,我似乎从他眼里看见了白露,我嫉妒她,这感 觉超过了她遗传给我的头疼。真讨厌,我说,她干吗要想尽一切办法缠着我,不 惜让我一辈子忍受头疼的折磨? 老谢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觉得他嗓子眼里肯定很干燥,他想咽一口唾沫 缓解一下烦恼,但咽下去的却是口腔里的一口浊气,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老谢虚弱地说,谢小白,你别笑了行吗? 我说干吗不笑,不就是头疼吗,不头疼你肯让我枕着你腿睡觉吗。 老谢迟迟疑疑地说,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头疼? 我说,想啊,为什么呀?你不是说跟男人有关吗?你是不是想说我只要跟男 人睡觉就会头疼啊? 老谢的脸越发地白了,我猜他就要恼怒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像以前无数次一 样,拎起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屋子了,但是很奇怪,这回他一动也没动,只 是怜悯地看着我,让我极不舒服。他说,你猜对了。你母亲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头 疼而自杀的。 老谢只用了两句话,这么简单,就告诉了我两个事实,一是我母亲是因为跟 男人睡觉而头疼的,二是我母亲是因忍受不了头疼而自杀的。这有些好笑,我不 禁咯咯地笑起来,我几乎是一下子就相信了这两个事实,我觉得事情似乎就应该 是这个样子的,尽管在谜底尚未揭穿之前,我一丁点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说,老谢,你明知道白露跟男人睡觉会头疼,那你干吗还要跟她睡觉啊? 老谢答非所问,说,谢小白,我不想让你也像你母亲那样头疼下去。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最好别跟任何男人睡觉?我可能做不到,除 非你天天在家陪着我,从此不理任何女人。 我父亲老谢这下是真的从地板上站起来了,他豁的一下站了起来,说,谢小 白,你太过分了! 这就对了,我说,我料定你会这么干的,你要是肯在这安安生生地呆着那才 怪呢。我过分?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就算白露是因为怕头疼自杀的,那你也不能 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死啊! 老谢匆匆忙忙拎起外套,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跳起来,跑到阳台 上,一会儿,就看到他蔫头耷脑地从楼洞里走出来,走到花圃旁边的时候,我看 见他似乎顿了顿,大概在看那朵开放的罂粟花。 郑芬芳站在对面,两眼空洞地对着一片夜色。奇怪,隔了这么远,我能清楚 地看见她的眼,如同两口枯竭的井。 然后,她似乎就一下子从那扇开着的厨房窗户里飞了出来,我想像她会在瞬 间笔直地坠落下去,像任何一个垂直下落的物体一样。但事实并不是那样,郑芬 芳是以飞舞的姿势落下来的,她飞舞的姿势极其优美,有着丝缎一样质地的睡衣 在空中飞展开来,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缤纷妖娆的蝴蝶,或者一张经过裁剪了的花 花纸片。 她轻若无物地从六楼窗户里飘飞着,在夜空里完成了一场优美的自由落体运 动,最后砰的一声砸落在水泥地上。我感到很奇怪,她看起来那么轻,完全如同 一张纸片,或者一根羽毛,但最终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却是那么震撼,砰,这样 的一声,如同从六楼窗户里扔下来一口沉重的铁锅。我疑心我看见的并不是郑芬 芳,而真是一口铁锅什么的,抬起头来,却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正站在厨房窗 户里,他嘴角挂着一抹扑朔迷离的笑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仿佛察觉到我在 看他,立即调整视线向我看过来,在此之前他正打算探头看看楼下的水泥地。 我感觉到我的双眼产生了一种瞬间的刺痛,被一种烙铁样的东西猝不及防戳 了一下似的,烧灼,刺痛,眼泪稀里哗啦的。我拿手背胡乱抹着眼,对着夜空大 声问马路,你干吗要把郑芬芳从窗户里推下来?她死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大得出 奇,尖厉而高亢,它完全毫不费力地穿透空气抵达了对面六楼的窗户,郑芬芳的 老公马路嫌恶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就能一下子把我的声音甩出窗外。然后他把头 探出来,看了看楼下的水泥地面,嘴角仍旧挂着那抹扑朔迷离的笑容,砰的一声 关闭了窗户。 我听见我的声音如同一把铁砂子,被对面厨房窗户反弹回来,纷纷下落,像 一场雨。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水泥地,郑芬芳静静仰卧着,两只小臂微微向着 头部蜷曲,腿摆放的姿势极其优美,长发铺展开来,衬托着苍白的脸,如同开放 了一朵白色的、孤独而忧伤的马蹄莲。我对着她叫,郑芬芳,郑芬芳,她无声无 息。这个时候,夜色渐渐凝重起来,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大叫起来,呼 的一下坐起来。 我心跳如鼓,弄不明白刚才究竟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屋里一切都是真实的, 躺在身子底下的鸭绒垫子,放在枕旁的雕花铜镜,我伸手到垫子底下,又成功地 摸到了那把蒙古小猎刀,小猎刀凉凉的,有一种宝玉的清冷。 我掐了一把胳膊,有痛感,知道已经从刚才那场梦里醒来了。但是我很着急, 觉得郑芬芳正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于是我跳起来冲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有 晕黄的路灯,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楼下的水泥地,水泥地干净而苍白地铺展着, 上面什么也没有。对面的窗户安静地沉默着,我站着看了半天,郑芬芳也没在那 里出现。 午夜了,我躺回到垫子上,忧心忡忡地重新睡了过去。 我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沉,事后我想可能是因为关于郑芬芳坠楼那些梦的频繁 出现已经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睡过去之后我再没做梦,是母猫落落惊恐不安地用小脑袋蹭醒了我。它的眼 球在夜里由琥珀色变成了墨蓝色,类似于影视剧里月光下充满恐怖杀气的树林那 种惯常颜色。一看到落落的这种眼睛,我就感觉到有根绳子一样的东西穿过胸腔 拴住了我的心脏,然后忽地一下,它就被提了起来,撞到了嗓子眼处,在那里惊 恐而激烈地搏动。 我疑心是家里的洗衣机又在响动,但到处寂静无声。我几乎是在感觉到寂静 的同时一下子跳起来跑到了阳台上,在灰色的凌晨里,郑芬芳姿势优美地躺在楼 下水泥地上,像一朵忧伤开放的马蹄莲。我猛地把目光转向对面六楼的厨房窗户, 窗户里没有任何人,那扇让郑芬芳通过的窗子兀自敞着口,像大张着一个空洞洞 的眼眶。 我觉得我应该在那里看到郑芬芳的老公马路,他或许还会像我梦里那样,嘴 角挂着扑朔迷离的笑容,用恶毒的眼神猛地灼我一下。 我穿着睡衣抱着落落跑下楼,绕过花圃里的罂粟花跑到郑芬芳的旁边,她就 无声无息地躺在我方才梦里见过的地方,姿势跟梦里完全吻合。这没什么奇怪, 显而易见,是那些预见性的梦提前向我传递了郑芬芳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