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现在落落时常在走动得不耐烦时跃上窗台,站在光光的大理石窗台上,隔着 玻璃走来走去,把头抵在玻璃上,试图看到楼下的花圃。它的老祖母西西坟头上 长出的那朵罂粟花一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迷惑的气味,透过紧闭的窗户弥漫进来。 已经是六月了,我不敢打开窗户。 有一次我把它抱到被子里,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它越来越不记得应该到被子 里睡觉了,连夜里也在不安地走动,有几次洗衣机午夜时刚刚开始响动,它就嗖 的一声蹿到卧室里把我蹭醒,仿佛一直在等待这种寂静中不同凡响的声音的来临。 关于洗衣机的午夜响动,在我家早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反,要是过 了很多天寂静无声的日子,我反倒会觉得不习惯。我想落落也是如此,我们家自 西西以后所有的母猫都是如此。我不想让它这样大惊小怪,可是它在被子里叫, 呻吟,小身体不安地耸动,根本无法安静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上街,到医药商城买了几十片安定,然后去大润发超市买了两袋烤鱼 片,回家之后,我在厨房里认真给它弄吃的。它还在阳台上站着,我一边远远地 透过卧室开着的门看着它,一边把安定片在碗里用刀柄研成粉末,研得很细,然 后均匀地撒在鱼片上。 晚上我们俩的食物就是两袋烤鱼片,它吃的是撒了安定的,我吃的是另外一 袋。落落很爱吃烤鱼片,我家所有母猫对烤鱼片的喜爱毫无例外。 当晚它在走累了以及困意袭来的时候,才安安稳稳地在我被子里睡了一夜。 无论我有任何坚定的想法,在看见西西的一瞬间都会改变。 我拣了个我父亲老谢不在的夜晚去他的白露酒吧,我确信西西应该独自坐在 那里。在烟台她除了我楼下的红沙坟之外,可去的地方似乎只有我父亲位于海边 的一栋房子,及这个属于夜晚的酒吧。而她愿意沉湎的地方,似乎酒吧要比老谢 那栋房子重要,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 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 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 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 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 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 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 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 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 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 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 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 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 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 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 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 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 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 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 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 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 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 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 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 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 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 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 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 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 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 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 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 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 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 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 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 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 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 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 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我的悬幻小说以一枚镶有浮雕猫的发卡开始。 然后我将陆续写到半夜响动的洗衣机,坠在梦里的利器,锋利的蒙古小猎刀, 我的预见性,我对我父亲老谢不正常的爱情。我将忠实于一切事实的真相,尽管 这些文字将来只能以悬幻的方式而存在及被认同。 我亲爱的小母猫们,还有我永远的好朋友郑芬芳,你们的魂灵一直存在,我 知道。我们将以别人不了解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夜晚重逢。 我打开电脑试了试,写了上面这句开头。我想我将重点写一只死去的猫,以 写人的姿态写这只猫,这在以前是我从来没试过的事情。自从蒂森娜的故事完成 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这让我认为我的大脑也许在一点点枯槁。头疼造 成了它的迟钝,也许是这样。所以我得挣扎着写,甭管写作的质量是不是我所满 意的。 一只猫,它以女孩的身体出现,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生活核心。 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它带给人的迷醉远远胜于酒。 我抽的烟是那天晚上从白露酒吧西西那里拿来的,也就是我母亲白露生前喜 欢抽的一种牌子,很老旧。 我清楚地知道它带给我短暂的迷幻,如同麻醉大脑的毒品。有时候我抽着烟 喝酒,用透明的玻璃杯,像我母亲白露当年那样。我母亲白露从来都是非常优雅 地喝,她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弄得很美。而我一个人喝,边喝边吐,用纸杯盛吐出 来的酒,然后把烟灰磕在里面,它们相遇后发出吱吱的响声。 抽烟的时候我十分想念西西。而清醒的时候我明白我无法容忍她的存在。这 两种感情时时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突,这样很容易就醉了,我时常一个人呵呵地 笑,用白露的镜子照我醉了后有些浮肿的脸。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出现幻觉,铜镜 渐渐发亮,映在墙上的轮廓如同月辉,所有曾经出现在镜子里面的事物开始出现, 从前它们像迷雾一样困扰我,现在它们让我体味重温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李家克突然在门口摁门铃,他带了些吃的,说要在我家吃晚 饭。 他一进门就闻到家里的烟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责我,说我生活得越来越不 健康了。我试着跟他讲困扰着我的这件事情,我说我遇见了我家那只死于1982年 的黑猫,它现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前段时间她开始戴一 些奇怪的发卡,每只发卡上都镶嵌着一只浮雕猫,非常美丽。她跟我的父亲谢未 阳相爱,我的父亲很迷恋她,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脸色在变暗,我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