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想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谢这样说上这么三句话就足够了。透过二 楼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银杏树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轻微地擦着窗玻璃摆动,大街 上走着表情淡漠的人,谁跟谁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谁家音像店里唱着矫情的歌, 一个女孩从对面鲜花店里拿了一朵扶郎走出来。 我跟老谢之间隔着木质的桌子,精致的紫砂茶具,小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响, 热气像魂一样飞出来,填充着寂寞的空气。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 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 父亲是谁。此生这将是我最最信赖的三句话。 老谢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是啊,我说,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你的目的 达到了,不用再听我的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老谢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让我知道真相。 反正我觉得老谢已经在远离我,我感觉得到他身后那面墙在一点一点后退, 墙上的挂画逐渐变得模糊,花的桃色和枝叶的褐色渐渐混淆到了一起,像挂了一 块没有洗净的抹布在墙上。老谢的五官也在变小变远,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这 使我感到很害怕,这个屋子似乎在无限地拉长,我不知道它要拉长到哪里去,但 我肯定它想彻底把老谢从我面前拉走。 我猛地蹦起来,隔着桌子去抓老谢的胳膊,老谢没料到我会有这么迅疾的动 作,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茶壶像重物一样翻倒,发出沉闷的巨响, 淡绿色的茶水摊手摊脚地洇开来,凸显出了桌子清浅的木质纹路。 老谢的手被烫着了,他说没事。他自己掏出纸巾来拭干茶水,把茶壶扶正, 去电炉上拿起吱吱冒气的水壶,重新向茶壶里续上水。我觉得很累,刚才的视觉 幻象弄得我脑袋和眼都很累,我把腿从地上抬起来,放到榻榻米上,蜷起身子躺 下来,我听见老谢说你睡会儿吧。 小巫女,半小时后我去你家。 手机短信息叮叮咚咚地响,我蜷在垫子上朦朦胧胧地梦见我的好朋友郑芬芳, 她说她一点都没想到会是她的老公马路将她推下了楼。她说小白你要给我报仇, 否则我就将一直做个可怜的冤死鬼,在地狱里永远得不到翻身。 我梦见我跟郑芬芳抱头大哭,我们俩的眼泪都很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仿佛掉进了无穷无尽的睡眠里。从茶室里醒来已经 是午后了,我曾经的父亲老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我而去,他在我睡着了的时 候出去买了一个麦当劳的汉堡包和一杯奶,放在桌子上,小电炉的插头拔下来了, 整个茶室里温暖而又寂静。 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想起那个走了的男人原本一直就不是我的父亲,雪崩 的感觉不在了,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高兴。后来我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那个 汉堡包,喝光了牛奶,这个时候老板娘轻轻敲门进来,告诉我说老谢吩咐她照看 正在睡觉的我。我拎起包问她老谢是否付过账了,她说付过了,还应该找八十二 块钱,我说不用找了,就当付你的看护费了。 从茶室里出来之后我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花店买了几支剑兰,捧着它们去东方 巴黎广场看了会儿音乐喷泉才回了家。骆桥半个小时后准时拿钥匙打开了门,原 本我打算等他来了之后要么继续睡下去,要么好好跟他做一次爱,但是我临时改 变了主意,我决定什么也不做,跟他一起吃完晚饭,然后去老谢的白露酒吧见见 西西。 牙科医生是因为总打我的电话而我的电话总也无人接听才决定来的,他问我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无比孤独的事情,我原来是个野种, 我跟谢未阳都不知道那个让白露怀孕的男人是谁。 牙科医生骆桥吃惊地张大了嘴,他长着一嘴健康无比的牙齿。我说从今天上 午开始我就是个孤儿了,他一把抱住我说小巫女还有我呢。我说那你帮我做件事 情吧,他说你说,我说,我们吃完晚饭去谢未阳的白露酒吧,你帮我抓住西西。 我对抓住西西毫无把握。或者不如干脆说,我自己心理上无法承受这种突如 其来的古怪念头,我抓她干什么呢?让她从此无法跟老谢见面吗?我倒是非常希 望她重新变回那只猫,我们相依为命。 于是在见到西西的时候,我就毫不克制地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我知道 你是1982年那只死去的母猫西西。 西西当然对我这样一针见血指明她的身份不以为然,她保持着似乎能永远保 持下去的安静。老实说这也在我的猜想当中,长久以来她不就是在跟我们玩着这 场猜谜的游戏吗?跟我,还有我曾经的父亲谢未阳。她那些黑色的衣裙,猫图案 的发卡,她冰冷的手。她对一切了如指掌,她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巫女。 我说你不能这样戏弄我们,至少当年我曾经像我母亲白露一样宠爱着你。至 于老谢,尽管当年他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猫这种动物,所有的猫 他都不喜欢,你哪怕看在白露的面子上也不应该这样戏弄他,他没什么错。 他有错。西西口齿清晰地说。 我原本以为西西会永远沉默下去,被人用真实的语言戳穿毕竟跟彼此心领神 会却不挑明要尴尬得多。我没想到西西会口齿清晰地说老谢有错,但是老谢错在 什么地方呢你要这样戏弄他?还跟他谈起了恋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你说呢?西西问我。 说实话我也没法准确地判断这个问题,于是我含糊其辞地说,至少你对他不 如他对你喜欢。这就像当年他跟白露,他爱白露远远胜过白露爱他。 是吗。西西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扯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 弧度,似乎在对我的话表示疑问,不相信的一种疑问。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应该 相信,白露活着的时候老谢对她有多好这个问题,我跟西西是全世界最有发言权 的。 我说你还是乖乖变回那只猫吧,让我们俩相依为命多好,干吗非要跟老谢好, 男人没好东西的,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白露死后,他的情人不计其数。 西西微微地笑了笑,表情空洞,看不出任何内容。她总是这样,我无法用得 意、恼怒、反感等词汇形容她的表情,我只会用安静这个词汇,它已经被我用得 让我生了厌。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西西正在抽着的烟,我毫不客气地指责她令我在李家克面 前丢了丑,害我差点被他强制去看心理医生,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 发生,李家克会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有什么必要呢,你有什么必要把烟的真实 面目给藏起来,你怕了是吗?你只敢在我跟老谢面前耍花招。 西西的安静让我恼怒。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烟盒,从里面 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又拿过她的打火机凑上来点燃。她的打火机上也有一只猫的 图案,很明显,她近期加快了让我跟老谢意识并确认她是那只猫的速度。 你到底想来干什么,难道就是想跟老谢谈一场跨越时空的恋爱吗?我大声地 质问她,她用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内容地看了看我,然后越过我的头顶放散开来, 我明白这样的眼神我是抓不住的,老谢更无法抓住,因为老谢只是个凡人,而至 少我不是。 最后我站起身来对她说,走吧。她也站起身来。我们像对姐妹一样一起穿过 灯光黯淡人影攒动的大厅,走出厚重的玻璃门,我说你不用隐身了我们一起回去 吧,住在一起,顺路,还做个伴。 酒吧外面的街道上停着几辆等客的出租车,我冲其中一辆招了招手,它缓缓 地开了过来,我打开车门让西西先进去,车子无声无息滑向了深夜的街道。 在车上西西从包里掏出两盒烟来给了我,她好像知道我已经把那两盒抽完了。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驶下了黑暗的铁路立交桥洞,我伸手拽住西西光滑冰冷的 胳膊,骆桥则快速把车子开出了桥洞。在酒吧外面等我们的时候,他已经把现在 西西坐着的那边窗户锁闭了,现在他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就冲出桥洞,把车子刷 一下停在了小区门口,同时打开了车灯,车内一片明亮。 我的手停在空气中,而西西皮肤光滑冰冷的质感还未完全散去。我根本不知 道她是在这三秒钟的哪一瞬间逃离这个森严的车子的,我摊开手掌,看到手心里 静静停着几根黑色的毛发,如丝缎般柔软而富有光泽。 脚手架说他什么都没看见。 而那几根黑亮的毛发就在我的手里,我把摄像探头对准了我的手心。 脚手架说我的手很漂亮,他甚至夸张地说能看到我的掌纹。怎么可能呢,摄 像头的清晰度根本达不到看清掌纹这样的细微纹路,太近了看到的只能是一块一 块的马赛克。但是脚手架却固执地说他能看清它们,非常清楚,他说这是真的, 他懂掌纹,我的掌纹非常与众不同,每一条都剑拔弩张,乱得没有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