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这个淡然中藏着妖冶之气的猫精,她对我的软硬兼施无动于衷。我早该知道 我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于无形中带给我一种 不祥的预感,让我陡然想起梦里那朵罂粟花。我说西西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那样一 个梦?梦见从你坟头上生长出来的那朵罂粟花跑到了老谢家里?而且插在一瓶血 液里? 没什么,西西文不对题地说,你不觉得它非常美吗?有毒的东西都是美的。 酒吧里因为人多,空气是热的,我的胳膊却有些发冷,手指触摸上去,是一 片细密的小疙瘩。在这个时刻,我无比地害怕“毒”这个字,仿佛空气中有一股 若有若无的毒气正在慢慢地聚积,回旋和缠绕着我的敏感和直觉。我伸手抚摸了 一下西西的脸,我说你有毒吗? 西西的脸冰冷。我的手指像触摸到了冰镇啤酒瓶。 出了酒吧的门西西就不知去向。由于在酒吧里呆了一整天,所以我感到很累, 主要的是我想到老谢家里去一趟。当我坐到出租车里的时候,我猜想西西可能已 经到老谢家了,她是个精灵,想到哪儿大概只是眨眨眼皮的事情。 但是老谢不给我开门。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屋子里,我嗅到了西西的气息。 我啪啪地拍着门,厚重的防盗门像一堵墙。我掏出手机给老谢打电话,他接 了,却不说话,我能听到他沉缓的呼吸。我说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开始,但你要远 离西西,我梦见她坟头上那朵妖冶的罂粟花跑到了你的房子里,它插在一个装了 血液的瓶子里,相信我我感到非常不安老谢。 但老谢只是听,只肯给我呼吸,不肯给我任何一点其他声音了。我在门外的 黑暗里哭了起来,我说我宁愿我是个平凡的孩子。 我再次听到郑芬芳趴在我耳边说,小白你要替我报仇。 我还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我说行芬芳,我替你报仇。 我从地毯下面抽出蒙古小猎刀,穿着睡衣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一片 黑暗,没有月亮,小区正在沉睡,楼房的影子鬼鬼幢幢。 我看着对面六楼厨房的窗户。我并没有想好我将要采取什么办法替郑芬芳报 仇,我只是觉得今晚郑芬芳的仇一定要报。我攥着蒙古小猎刀,拿不准我是不是 应该马上下楼,穿过两个楼之间的水泥路去他家门外按门铃,闯进去,直截了当 地杀了他。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家的厨房窗户亮如白昼,在黑暗的西沙旺小区里,它 如同黑暗夜空里陡然亮起的一颗流星。我看见了郑芬芳,她穿着坠楼时那件酒红 色睡衣,把后背倚在厨房窗户的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马路。我能 清楚地看见马路的脸,像一张纸一样惨白,嘴唇发青,嘴半张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失声叫了一声,芬芳,看见郑芬芳的后背离开了窗玻璃。她转过身来,冲 我温柔而神秘地一笑,伸手拉开窗户,然后像一只蝴蝶轻飘飘地飞进了黑暗的空 气里,她飞出窗口的时候伸手轻轻拉住了马路的手。 我看见马路像一片白菜叶子一样从窗口直坠下来,而郑芬芳却如同一只蝴蝶 在夜空里回旋,我向她招了招手,希望她能优美地飞过来,穿过我的窗户飞进阳 台来,我想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 但是她却飞快地在夜空里遁去了,彻底遁去的最后一刻,我惊骇地发现她根 本就不是郑芬芳,而是西西。她苍白着脸冲我淡然一笑就消失在花圃里。 第一个起来晨练的老太太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马路。 西沙旺小区再一次开来了亮着顶灯的警车,他们把马路的尸体圈了起来。我 站在阳台上抱着母猫落落,远远地只能看见马路像条狗俯卧在地上,头部流出来 的血已经凝固了。 我知道警察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马路家防盗门上肯定没有任何指纹,门锁 没有任何被撬痕迹,家里也将不会有任何搏斗迹象。毫无疑问,警察的最终结论 只能是,马路自己从窗户里跳楼自杀了。 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神秘的猫精西西替我给郑芬芳报了仇。 我打了个呵欠继续躺回到地上睡觉,我对马路的死不感任何兴趣,他在夜里 就已经摔到水泥地上了,我对此除了轻松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睡得很安稳, 我希望在梦里见到郑芬芳,她笑着跟我说她终于不用做个冤死鬼了,马路将被打 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我没有梦见郑芬芳,我梦见了那朵罂粟花,它插在老谢家那个玻璃瓶里, 散发着一股血液的咸腥味。我梦见我穿上了西西的黑色拖鞋,它带着我在老谢的 房子里奔走,我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看到老谢安然无恙地呆在那 所大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老谢像是在空气里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走得很累,但是停不下来,西西的黑色拖鞋像是长在我脚上,跟我融为了 一体。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我的蒙古小猎刀垂挂在空中,我把它取下来,刀刃对 准细细的脚踝。 我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刺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脚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是我的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这让我从惊惧中稍微安静了一些。这个时候 我发现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我昏睡了一整天。除了那朵罂粟花及那双黑色拖鞋的 梦,我依稀记得还梦见了我的母亲白露,那条黑色的冥河,我深爱的男人老谢, 他在我无望的叫喊声里,纵身跳进了那条黑色的河。 不知道为何,母猫落落变得异常狂躁。它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就时常没有任何 目的地在家里奔走,现在它的奔走变成了奔跑,似乎被什么危险动物在身后追赶 着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在各个房间里奔跑,出出进进的。有几次它因为拐弯拐 得过于猛烈而撞到了墙上,我能听见它小小的脑袋跟墙体相撞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我追赶着叫着它,我说你快停下来,这样跑会累死的。但是它丝毫不理会我 的话,胡须绷得直直的,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惊惧而凛冽的光芒。最后它奔跑的速 度越来越快,这使得它在我视线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它把自己跑成了一抹影子, 黑色如风的影子。 我清楚地知道它活不长了,当这个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看见它嗖 的一下跃上窗台,脑袋跟玻璃相撞后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然后又被玻璃弹了 回来,像从弹弓里弹出来的一粒石子,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奔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就慢 慢僵冷了。 我打通了老谢的手机,我害怕得要命,生怕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还 好他的呼吸声还在,他只是不说话,继续用沉默表明他对我的态度。 我说老谢我已经顾不得让你爱我了,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死了,从楼上掉下来 摔死了,是西西杀死了他,我亲眼看见的。我的母猫落落也死了,它不知道该怎 么死,所以就一直跑,把自己累死了。相信我老谢,一些不同寻常的不祥气息越 来越浓地聚积在我的直觉里,你快点远离西西,她是恨你的,因为你当年没跟白 露一起殉情。 老谢沉稳的呼吸声让我心乱如麻,我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沉着,除非他对 西西的用意早就了如指掌,他是甘心这样的。 天色越来越黯淡了,星星已经开始在天上探头探脑,小区里陡然升起了一阵 大雾,漫天漫地的,路灯光在大雾里虚弱地透射着稀薄的微光。我直觉西西将要 从楼下的红沙坟里无声无息地出来,然后无声无息地飘到老谢那里去,这使我惊 惧万分,我泪如雨下地给李家克打电话,我说快点去我父亲家,他要死了。 然后我泪眼模糊地光着脚冲下楼去,手里攥着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大雾已经 散去了,罂粟花在花圃里妖冶而诡秘地开放着,我按住小猎刀背上的开关,雪亮 的刀身啪地弹了出来,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我把舌头一样的刀身深深地插入罂粟花根部的沙土里,刀身一路循着罂粟花 坚韧的根须向沙土深处行进,刀身似乎突然变得奇异的长。然后,我陡然感到了 一阵松软,刀似乎悬空在沙土的心脏里。我用刀子探到了罂粟花根须的末梢,开 始用刀子一点一点割那些纵横的根须,最后,我提着它露在外面的枝干,它就像 一棵小树一样被我从沙土里拔了出来。 我一直闻到鲜血的清香。 我不知道那些清香确切地来自哪里,我被它们所引诱。 就在刚才,我试图用牙齿去咬我的情人骆桥的脖颈。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在渐 渐变长变尖,它们挤压着我的牙床,使我的口腔变得窘迫。我说求求你让我咬吧 我喜欢鲜血的味道。 我的情人骆桥容忍我咬他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但是他不容忍我咬他的脖颈, 他说会死人的你这个小巫女。 可我想念鲜血的味道。我想像我深爱的男人谢未阳,从他脖颈里流出来的血 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李家克说谢未阳死得很奇怪,脖颈处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血 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浸透了被子和床单。他说公安局验证科认为伤口不像 任何利器所为,倒仿佛有某种动物的牙齿痕迹,他们感到很棘手,这是个扑朔迷 离的案子。 他们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只猫精所为,一只死于1982年的 母猫,它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为它的女主人复仇。 我差点被李家克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我不得不再次撒谎,我说这是我正在 虚构的悬幻小说的结尾。 我时常想像西西咬死老谢的场景。我时常昏睡。睡梦里充满了鲜血的清香。 有一次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血的想念了,我从地毯下面抽出那把蒙 古小猎刀,把它抵在我的手腕上。小猎刀雪亮的刀身热切地压紧了我的皮肤,如 同一张弓。我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血管绷了起来,开始热切地弹跳。 我打开电脑上的摄像头,找到香港人脚手架,我说你不是想看看我吗,来吧。 脚手架很兴奋,他说,我有点紧张,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是这样的,你瞧。 脚手架说,天,你这么漂亮,不像个作家。 我说,你看这刀美吗?还有,你想知道我这篇悬幻小说的结尾吗?你马上就 会看到了。 我听到了脚手架在失声叫喊,他会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说你要干什么? 小说是小说,生活可是生活啊! 但我听到了我心里快乐的叫喊,同时看到手腕处有一朵缤纷的暗色花朵绚丽 地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