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时候,只要开始工作,我就能连续干上三十个钟头。这让我的搭档很难过, 特别是汉尼斯不时需要休息,据说有利于保养皮肤。尼尔回去睡觉了,我则去跑了 几圈。我每星期跑两三次,每年都会参加本地的马拉松赛。 我已不再奢望打败全世界,只希望能撑起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年轻时我还想过 当职业拳手,但最终却选择了警察,并且付出了我的全部心血。正像人们常说的, 人要现实点。要想拿到拳王的金腰带,要有漫长的路要走,不是谁都适合的。不过 当我玩拳击时,曾经是个好手。 我身手敏捷顽强,至今还没被击倒过。有人说过我出拳能打倒一面墙,挨多少 拳也不会倒。我很喜欢听这种话,就是很久没有人说了。 至于杰奇·纽顿,他比我高四英寸,胳膊也比我长,体重还比我多三十磅,而 且绝对不是赘肉。从理论上说,他能把我彻底打垮。不过拳击的好处在于,并不是 块头大就一定会赢。其实我也渴望像他说的那样,一对一跟他干一场,那是男子汉 解决问题最痛快的办法,那样,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沮丧。 现在,惟一能确定的是,我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 这真让我厌倦——总得按章办事,而那个混蛋却在法律的保护下继续杀人。总 觉得在什么地方,我似乎错过了一些东西,却并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也许失去了 真正的自己。我已经离开了正常的轨道,无法回头,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我相信正当程序的原则,但凡事总有限度,在对待邪恶的杀人犯上,我是死刑 的坚决拥护者。让一个天生杀人狂活在世上,这简直就是对别人的犯罪。我才不信, 赠理学的谬论,说什么死刑并不能阻止犯罪——很多没有废除死刑的国家,犯罪率 都比美国低得多。我认为,自从心理医生被允许出庭作证之后,正义就开始瓦解崩 塌了。事实上,对某些杀人犯,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心智失常,为自己行为承担 后果的能力和理性思维能力完全是两码事。 我从不曾像今天这样筋疲力竭。我自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警探,有人甚至用辉 煌来形容,但遗憾的是,我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乎自己正在单调枯燥的生活 中慢慢枯萎,滑向冷漠麻木的边缘。我真想拿着半截啤酒瓶和铁链,跟杰奇狠狠干 上一架,可是社会、法律和自己的理性都告诉我,不可以这样。于是我只能回到守 法的边缘,同时咒骂着该死的法律,无法摆脱深重的无力感,眼看自己越陷越深。 我越来越相信,警察只是一种安慰公众心灵的工具,是一种摆设。 我的小屋一如既往慰藉了我的心灵。脱去运动服,点上一盏灯,坐拥书城,我 翻检着一本又一本陈旧的书蠹周刊。我对书商生活的迷恋,丝毫不亚于对于书籍本 身的迷恋程度,为此甚至忠诚地订阅了五年多的专业杂志。当我翻着伟斯的画册, 徜徉在画面中可爱的乡村之中,又仿佛呼吸到了山青水绿的畅快。 冲了个凉水澡,我慢慢换上了衣服,琢磨着一天的安排。芭芭拉的口供给杰奇 这个混蛋提供了不在场证据,这意味着我得从头再来了。我根本没打算给汉尼斯拨 电话,或者去局里问一下,案子是不是归我们管。汉尼斯肯定还躺在床上,分局也 会认为,这个案子我们已经接手了。他们才懒得费事呢。 我把车开出了第六街,先往北再往东,就是我的地盘——书店街。无论在书店 区还是红灯区,我都一样游刃有余,这是我不同于别的警察、也不同于别的书商的 独特之处。高尔菲斯街很奇特,实际长度大约二十英里,路上的每一英寸都用到了 商业上。大约二十年前,被别的地方赶出来的妓女和流浪汉们,搬到了这条街东边 落户,由此产生了猖獗的卖淫活动,为它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这里的妓女甚至知道 不用上床就完事的办法。如今,这条街以连串的夫妻店为特色。有经营农产品的、 修车的、租录像带的、算命的、卖古董的、开便利店的、卖酒的,当然,也有书店 一条街。 十多年前,一个老书商带着家小来这里落户,在东高尔菲斯街上开了一家小小 的门脸。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他们的店面则在后来的书商手中辗转倒手。它是书店 街的鼻祖,带动了其他书店纷纷开业,逐渐形成了今天的规模。有一种理论认为, 把两家书店放在一起,每家的生意都会增加一倍。这理论似乎蛮有效的,大家都有 了稳定的营业额,不像从前那样饥一顿饱一顿了。 作为一个书迷,每个月我都要来两回。有几个书商跟我熟极了,甚至碰到什么 对我胃口的好货,都会打电话通知呢。至于其他人,虽然也认识我,不过可能不太 喜欢给警察打电话吧。 书商和别人一样,素质参差不齐,和每个人一样为生活烦恼。如果你以为他们 都是些架着厚眼睛的干瘪学究,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人了这一行,通常就不再有 空闲读书,也不再有阅读的兴趣了。通常他们只不过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就这一点 往往也不是对书籍内容的体会,更多是作者的趣事和绯闻。我还没见过一个能在这 行赚大钱的,尽管有不少人非常地勤奋、精明。至于他们人行前的经历,可能当过 嬉皮士、酒鬼、吸毒者或街头混混,就像路比。希尔斯一样。 我喜欢路比,佩服这个老混蛋的见识和韧劲儿。他曾孤独地忍受戒毒的痛楚, 历尽艰辛从社会最底层往上爬。他还曾是个一天能喝一瓶伏特加的酒鬼,也已经戒 掉了。他曾因藏毒罪被捕,坐了一年牢,又因超速驾驶再坐一年,接着又是海洛因, 被判了七年,可他够命好,赶上法律放宽界限,只呆两年就出来了,要不现在还在 里面吃苦呢。我和他关系相当不错,因为我也喜欢书呀。 而路比,在他头脑清楚的时侯,可以算是全城最棒的书商之一。我积累的很多 知识,都是来自于观察他的工作。 我告诉你,简威博士,“很久以前他曾对我这么说,”学好关于书的一切,你 就永远不会挨饿。你可以走进任何一个有书店的市镇,两小时就能找到生意。 “你和那些书探子的方式一样,只不过更高级一些。书探子找的是标价两美元、 日后能变成十美元的书,而你找的,则是价值百元却能翻到上千的书。你从那些懵 懂无知的家伙手里买来,然后再卖给识货的人。要是本市没人识货,你还可以批给 外地的买家。只要你的荷包够鼓,就能捧着《书蠹周刊》按图索骥,只需投人一点 成本,很快你就能攒上几千本书。“路比这么说的次数,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希尔斯和奈夫”是这条街上最后一个店,不过我却最先拜访了它。一个月前, 我就是在他们店里最后见到波比的。现在我还能依稀记起当时的情形:波比走进来, 想卖掉点什么,不过在价格和结款方式上,却和路比有了分歧。当时我还没留心, 正对着一本斯坦贝克的书犹豫不决。据我回忆,他们的争论没什么希奇,波比不想 要支票,路比却没那么多现金,于是波比只得带着书走了。我在这里最后一次见他, 先来这里完全符合警察的习惯。 我进门时,路比和他的搭档埃默里·奈夫都在,他们刚买来一批书,正背对着 我撅着屁股整理呢。这批货看上去不错:大量优质的首版书,一堆侦探小说,还有 几本福克纳。我的目光扫到一本《喧哗与骚动》。卡萝尔的生日就到了,也许该为 她买本书,当她拿到,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一张百元大钞在我脑中掠过,这书值 这么多,然而在拿到这个价之前,估计又得费一番口舌。我不喜欢讨价还价。虽然 自认不是总想用半价撬书的小气鬼,可是也不想当冤大头呀。这家店我太了解了, 他们喜欢把刚进的东西标上高价,总觉得新来的是宝。而到了要交房租交税的时候, 通常都会先拖几个月,最后关头再疯狂地贱价兜售他们的宝贝,只是为了不至于让 书店关门。 路比是一身标准的休闲装:牛仔裤、圆领运动衫、凉鞋,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 他的搭档埃默里·奈夫,看上去要干净点,一头金发,蓄着小胡子。路比为人坚忍 不拔,脚踏实地,真诚。而奈夫总是装模作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神情。 除非他了解你,认为有交往的必要,否则他才懒得理你呢。路比能把一本关于分娩 的书卖给修女,而奈夫则对这种事一肚子不愿意,无论价钱高低。奈夫虽然不是弱 智,不过在别人看来,也差不了多少。我相信是他的专业知识救了他。从这个角度 看,他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书商。 他们没听见我进来,正忙着为这堆书分类和标价。 这种仪式我见多了,连他们心里的激动我都能体会。路比会把书放在手里爱抚, 然后就为价钱争论不休,听他们商量标价,简直比讨价还价还累。达成共识后,奈 夫会用铅笔把价格标在书后的空白页上。当我来到他们身后,他俩正要为一本福克 纳定价。 “一块半,”奈夫说。 “太高了,”路比说。 “这本很不错,路比。我是说,看在基督份上,看看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昨 天才印好的。” “这书不可能超过一块钱。” “可是我发誓,你没见过比这本更好的。” “如果你想看它在架子上发霉,就随你的便吧。” “那就一块二毛五,这已经不能再低了。” 奈夫用铅笔标上价。 我清了清喉咙,把他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简威博士,我相信,”路比说着,高兴起来,“我们刚刚为你准备了一些好 东西。” “我看到了。抢钱专家已经开始工作了。” 奈夫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好像仅仅谈到金钱,就是对他人格尊严的侮辱。 “给你的价钱从来都很公道呀,简威博士,”路比说,摆出一副和奈夫同样的 痛苦表情。 我把福克纳赶出脑海。我从来不能有效地一心二用。 “今天来是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老天,简威先生,”奈夫严肃起来,“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警察呀?让我猜 一下。是不是有人干掉了警察,你一下就想到了我们?” 我冲他挤出了一丝干笑。“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波比。 维斯福是什么时候?“ “天哪,我不知道,”路比说,“他不常来这儿。” “他干什么了?抢银行吗?”奈夫问。 “这正是我想请你们帮忙的。他到底干什么了?” 我说。 “好吧,”路比说,“大概两星期前,他来过这儿。” “差不多吧,”奈夫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说了,我也想搞明白,”我说,“他来是为了卖什么东西吗?” “一堆狗屎,”路比说。“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波比这些日子正走背字儿,”奈夫说。“他有个把月没找到好东西了。” “就为这个,他没完没了冲我们发牢骚,”路比说,“他很少抱怨,不过我猜 他等钱用,而且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找不到书。” “那你知道他什么事缺钱吗?” “他们总是缺钱花。”奈夫说。 “谁不是呢?”路比说。“不过书探子……对了,埃默里说对了。那些家伙总 是为了凑出五分钱,到处翻个底儿朝天。不过我以为,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波比上次钓着大鱼,大概是什么时候?” “噢,老天。”路比直摇头。 “多大的鱼算大鱼?”奈夫问。 “我不知道,奈夫,”我说,“你看呢?” “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你正在看的这本福克纳。我们会给他出到三四十块。要 是你能花两毛五弄来,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比这大高。”我说。 路比假装大吃一惊。“你是说他在廉价商店里找到了《帖木尔》这样的东西, 简威博士?” “类似。” “开玩笑吧!” 他们不再咧着嘴笑了,而是全神贯注等我往下说。 我让他们等着,最后还是奈夫沉不住气了。 “有过这种事儿。记得几年前有个家伙,在一家书店里只花了十五块钱,就弄 到了一本《帖木尔》。可你知道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这种事的几率是多大吗? 一辈子不可能有两次!” “我又没说《帖木尔》,”我说,“只不过可能是类似的东西。” 他俩都看我。 “到底怎么了,简威博士?” “昨晚有人把波比的脑浆揍了出来。” “耶稣保佑!”路比说。 “你是说,杀了他?”奈夫麻木地说。 我点了点头。 “谁他妈的会干这事儿?”路比说。 “这正是我想查的。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波比最后一次钓到大鱼是什么时候?” “噢,天哪,谁记得住!”路比说。“老天爷,简威博士,这真可怕!” “你是不是想问,波比什么时候找到了值钱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最终让他送命?” 奈夫说。 “就算是吧。” “天呀,他从来没有。”路比说。 奈夫立刻点头。“即便是几年前,他钓到的那条大鱼,当时他一个周末就找到 了全套四大本……我是说,那是任何书探子可能钓到的最大一单。可是总价也不过 两千块,谁会为两千块杀人?” “有些人,也许。”我说。 “我可不认识这种人,”路比说,“老天,太恐怖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就说他拥有一些值两三千块的东西吧,”我说,“对流浪汉来说,这可是一 大笔钱。” “对我来说也是一大笔。”路比说。 “可是对于在那种地方生活的人来说,他们再也没机会见到这么多钱了。” “你认为事情真是这样吗?波比找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另一个书探子把他杀了?” “我没认为什么,”我说,“我只是想找到有用的线索,慢慢拼凑出事情的真 相。波比不太可能找到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像《帖木尔》这样的货色可不会从天 而降。它们之所以值二十五万美元,就是因为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这比中六合彩 还难,对吧?” “我觉得也是。”路比说。 “不过这种事儿还是有可能发生。” “太罕见了。” “我可不想做这个梦,”路比说。“比大海捞针还难。” “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波比找到了值几千块钱的东西,你就得问自己一些问题 了。任何人都可能为了二十五万美元杀人,可是谁会为了三千块而杀人呢?” “三千块可解决不了我的问题,”路比说。“他妈的,我欠警察的就不止这些。” “但对一个书探子来说,这可不是小数目。”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我说,“波比经常和谁在一起?” “彼得。我见过他俩在一起走,就这些。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话不谈。 除此之外,老波比一向独来独往。我从没见过他和别人在一起。” “彼得是谁?” “我不记得他姓什么了。你记得吗,埃默里?” 奈夫摇了摇头。:“都叫他书探子彼得,就像波比一样。去他的,这些家伙里 一半都没名字,要不就是有名字但从来不说。” “彼得经常来这儿吗?” “昨天刚来过。”奈夫说。 “一个月会来个三四回吧。”路比说。 “你什么时候看见波比和彼得在一起?” “噢,可能在一年前吧,”路比说,“他们正一块儿去一个书市。波比没开车, 当时是搭彼得的便车。” “什么?波比没开车?”奈夫说。“我见过他开车。你还记得他那辆老爷车吗?” “那可是老早以前了,伙计,”路比说,“警察抓到他无证驾驶、没办保险。 他那车撞坏了,此后再没用过第二辆。他根本没有驾照,我听他提过。” “是吗?谁会没有驾照?”奈夫说。 “尸体身上没有发现驾驶执照。”我说。 奈夫耸了耸肩。“那也许你是对的。” “我也是对的,”路比说。 “为什么一个书探子要载另一个书探子去书市?”我说。“这行不都是单干的 吗?” “所以我才会觉得他们是朋友。”路比说。“至少对那些家伙来说,坐一辆车 简直就算过命的交情了。” 我在本上作下纪录。“那么在哪里能找到这个彼得?” “我只在店里见过他,”路比说。 “要是他下回再来,告诉他我想见他。” “当然,简威博士。一言为定。” 我浏览了一遍笔记。人们被谋杀的原因很多,但是百分之九十九都可以归于以 下四种动机:爱,恨,贪,痴。我看了看其中两个动机。 “波比有女朋友吗?”我说。 “我没见过。”路比说。 “他谈起过他认识的或以前认识的女人吗?” 他俩摇了摇头。 “那么你们觉得还有谁会希望波比死?” “噢,不能。”奈夫说。 “他可是非常随和的。”路比说。 “他的书卖给谁的最多?” “当然是我们,每个书探子都知道我们。”奈夫说。 “不过近来差些了。”路比说。 “为什么?” 奈夫耸了耸肩。“最近生意不好做,简威先生。我们遇到了点儿麻烦。” “噢,让我们他妈的说实话吧,”路比说,“我们开给他的几张支票都跳了票。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这么干,更何况我们的信誉一直不错。但无论如何,那 些书探子还是讨厌支票,满怀希望到了银行,却发现支票无法兑现,谁能不上火呢?”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干?” “你是说开一张烫手的支票?你知道吗,简威博士,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是为 了对书的爱呀,你应该明白的。 当你见到一本想要的书,你会不择手段去搞到手。我的目的是值得尊敬的,只 不过是具体做法稍微差点。“ “他还会去哪儿卖书呢?” “那可多了。你知道的,简威博士,光丹佛就有三十冢书店。大概有一半书店 的价钱,会让书探子心甘情愿送货上门。肯让利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就不多了,不过 还是能找到。你不妨按这个标准把范围缩小,从这条街开始,试着挨个打听打听。”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知道波比住哪儿吗?” “我知道,”路比说,“有几次我还开车送他回家呢。” “确切的地址?” “当然。你想立刻去吗?” “一小时后吧。我想先去这条街里转转。” “随时听命。走以前最好让我把这本福克纳卖给你。这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一本, 而且很抢手啊。” “多少钱?” “给你……今天……九十五块!” 我拿支票本时,奈夫发出了最后的抱怨:“噢,管他呢,”他说,“反正我卖 福克纳已经卖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