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和芭芭拉又呆了一个钟头。跟一个吓成这样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 除了等锁匠来修理房门,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等待的时候,我打了几个电话, 查了查波比的案子。我给波比住处打电话,跟汉尼斯聊了聊,我们的人已经干一个 钟头,不过什么线索也没发现。他们取了些指纹,很可能是被害者的,还安排动物 领养中心的人来带走那些猫,还用一辆警车把路比送回了书店。看来那帮同行是帮 不了什么忙了,成堆的书还等待着检查,但这活儿可需要书痴的火眼金睛——非我 莫数了,我还不知道要花几个通宵。 我试着给丽塔·麦金利打了电话,还是电话答录机,还是那段留言。 我拿着电话簿扫了一遍书店,先用脑子梳理了一遍,自动删掉了一批——廉价 书店、平装书交换站、漫画书商。我最终会找他们的,如果别的路都行不通。我给 罗兰·戈达德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希望明天早上跟他谈谈波比被害的事。已经没有 必要封锁消息了。书商的圈子闲话传得飞快,甚至现在,波比的死讯可能就在电话 线上传来传去,到明天就会传遍全城。 我给另外三四个可能和波比打过交道的书商挂了电话。他们确实认识他。我告 诉他们我想面谈,尽量在这几天安排时间。 这将是一次漫长而艰难的工作。 我试着给卡萝尔打电话,想告诉她我今晚会晚些回来。可她在外面执勤,我又 不愿意留言。惟一比书商圈子更嘴碎的,就是警察圈子了。 锁匠已经修好了后门,正在给前门装门闩。等这个宝贝装上以后,就再也没人 能破门而人了,至少锁匠是这么说的。至于我,可不敢这么肯定,不过我什么也没 说。 我回到波比家。局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汉尼斯一个。我们坐下来讨论,这案 子从哪方面都讲不通,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就像在黑夜里胡乱射击。也许我们要 面对的,是与图书圈子完全无关的事,这样的话,这案子就可能永远也破不了了。 汉尼斯跟验尸官聊过,昨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波比是在别的地方死的,被弃 尸在那条巷子里。被害时间,是在十一点到子夜之间。这对我们毫无用处,因为我 们早已假定他是在晚上死的。“让我们今天暂时忘了这事儿吧,”汉尼斯说,“不 如去我家,今晚有大盆烤肉。”我婉言拒绝了,想立刻开始整理波比的遗物,而且 我知道,直到最后一片纸被仔细查过以前,我绝不会停下来。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 这让汉尼斯有一点内疚,不过生活就是这样,活总要有人去干。“我该留在这儿帮 忙,克里夫,”他说,“可我大概只能碍手碍脚,对这些东西真是一窍不通。”我 直接就让他回家了。天色渐晚,我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于是让经理打 电话给比萨店,叫他们送一个加厚的比萨饼和一桶垃圾饮料。 这活真是又臭又长。你都想不出来,一个书探的狗窝会攒下什么垃圾。那堆破 书被我一本一本拿下来检查,又一本一本在心里打上“废品”的标签。竟然没有任 何有丝毫价值的东西,这真是一种痛苦。我小心翼翼地翻检每一册书,甚至还逐页 去翻,只为了确保一本价值五万元的小册子,不会被藏在标价两美元的书里。事实 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些真正让人心碎的东西:一本精美的福克纳袖珍诗集,1932年 原版,纸面包装,波比可以立即以250 美元卖给我,只是现在有晚餐的汤水掉到了 书名页上。一本早期的斯坦贝克,不错,只是有人把扉页撕了。罗伯特·弗罗斯特 的处女作,作者亲笔题词盖住了半个书名,非常奇特,只是有个孩子用蜡笔在书上 画满了画。太多的书已经发霉,以至我处理完后不得不洗手。 比萨饼送来了,于是我又洗了一次手。饭后,我仍然继续整理这些破书,直到 夜色渐浓。到了九点半,已经搞掉快一半了。我直起腰走下楼,给卡萝尔打了个电 话,告诉她我还得再干几个小时,最好就不要等我了。 咕咚咚灌下饮料后,我打了个饱嗝,继续埋头工作。 我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毫无所获。十点半我休息了片刻,眼睛从这堆书上 一扫而过。即使这里有什么值钱东西,我也肯定看不出来。我是从厕所的书开始的, 到现在已经把这个狗窝打扫得相当不错了。厕所里有些文件,小厨房里也有些书。 就我目力所及,这里没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没什么值得俄国人来搞暗杀的,没有 值得任何别人谋财害命的东西。慢慢地,那个看起来很自然的动机——波比发现了 值钱的宝贝——渐渐在我眼前消失了。当然,凶手也可能把那东西带走,我进行的 全部工作,都是建立在那一丝微薄的最后希望上,也就是他虽然杀了波比,却没找 到真正想要的宝贝。不过现在,我开始相信,这桩案子是由于某个简单、疯狂的原 因,比如说旧日的仇恨,或书商之间突然爆发的殴斗。 然后我找到了些好书。 有两摞这样的书搁在厨房的橱柜里,他们就像哨兵一样矗立着,用来挡住甜麦 圈和米饼。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批书的品相。有几册品相非常好,是真正的赏心悦 目。我把它们拿进客厅,开始浏览。一共有十五本,我拉了个清单,并且挨个估了 价。 迅速算了下账,它们的零售价大约总共三千美兀,这让我立即陷入了困惑。我 最后一次见到波比时候,在那些书商的眼里,他已经濒临破产,满腹牢骚,绝望得 想自杀。他的书源早已枯竭,哈克尼斯甚至怀疑他能否买得起回家的车票。那是两 星期前的事,而现在我却发现了一个藏书宝库,即使批发价也绝对不低于一千美元。 这批书绝对不可能是在两星期找到的,很可能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我再次看了 看这些书。不可能,我想。即使最好的书探,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搜罗到它们。那么 这些书是从哪儿来的?这又意味着什么?最先映入我脑海的,是以下几种可能。 波比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堆书,就在过去十天里,于是用极低的价钱从无知的人 手里偷走了它们。 真像是偷来的。 波比一直都藏着这批书,保存完好。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他一直私藏的可能性不大但毕竟还是有这样的人,为 了某种原因把一些东西束之高阁,并且用坚强的意志约束自己,无论生活多么艰难, 永远也不去碰这个秘密宝库。这样说来,波比积攒这堆宝藏,大概也有三四年了吧, 只要一发现特别喜欢的书就会把它收入那堆“非卖品”里。虽然有时他不得不卖掉 一两本好书来维持生计,不过一旦一本书真的摆上了那个橱柜,他就永远不会再把 它拿出来。 有道理,不是吗?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这批书上。私藏已久是可能的,但是偷窃更有可能。波比让 别人上了大当,之后那人发现了书的真正价值,就带着一把扳手追上了他。也许也 许……我端详着这堆书,让我的大脑绕着它们高速运转。共同点,一定要找到共同 点。有了,这些都是现十文学书籍,这些书处理起来都很简单——任何懂行的书店 都会出零售价的百分之四十,买下其中任何一本或是全部。我把对这些书保存情况 的评定又调整了一下,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簇新的,没有丝毫破损。即使拿其中三本 年代最久的书来说,封套仍然鲜艳如新,只有书脊因为日晒,有些许褪色。三千块 钱对于保存得这么完好的珍本来说,也许真是太低的价格,这么好的书不是每天都 会出现的。所以说,波比挑选它们是有标准的。如果我打算接受藏匿的假设,这批 书就有了另一个共同点,除非品相近乎完美,否则绝不可能被收藏进来。按零售价 算,哪本最低都不低于百元。这里既有主流文学 。也有类型化小说,二者搭配得 当,不过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否定一点:这些书都那么吸引人,都异乎寻常地容易 出手。 现在,我开始一页一页检查它们。在其中一本的尾页,我发现了几张夹在里面 的便条。 上面是一些数字,乘法竖式,就像是一个孩子的家庭作业。这些纸很小,是你 会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那种纸。每张纸的顶端都有一个印好的名字:丽塔·麦金利。 她还在每张纸上潦草地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其中一张纸的底部多写了几句 :“这是些好东西。不过恐怕和付出的劳动比起来,我并没赚到什么便宜。”我小 心翼翼拿起这些纸,把它们搁进一个信封。然后我把书放回橱柜,掩上柜门,随手 关工厨房的灯。和它们道别,简直会让我感到生理上的阵痛。 好在我是个诚实的警察。 我把最后剩下的饮料一口喝干,算是庆祝这工作的收获。 我拿起波比的小地址簿,跟丽塔·麦金利的便条一起放进我的口袋。关掉浴室 的灯后,我突然感到深深的倦意开始冲击自己。 这时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吱呀呀的,似乎某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行走,不想被发 现。 我静听了片刻。那声音又响起来,随后减弱并且远去。 我侧耳细听。 也许是老鼠? 两条腿的老鼠? 我拔出枪,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我把脑袋贴在门上,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了那个 声音。有人上楼了,而且就在外面的走廊里。 我把枪端平,把门开了一条缝儿。 他大叫一声,退回到楼梯旁边。 “耶稣基督,简威博士!老天爷,千万别开枪!” 我出了口气,把枪收了起来。“路比,你他妈来这儿干吗?” 他举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心脏。“耶稣保证,你把我吓死了。最好 赶紧让我进屋撒泡尿,免得我在走廊里尿裤子。” “别尿在这儿就行。你他妈到底想来干吗?” 我盯着他。 “对天发誓,简威博士。我刚去一个朋友那儿,参加一个小聚会,现在刚刚分 手。我开车路过,看见灯亮着就猜你一定在这儿。我想你也许用得上一个帮手,你 知道,一个熟悉情况并且懂行的帮手。” “你懂的可不止这些。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不能进来。我记得今天下午 就对你说过的。” “是的,可是警察们已经搜过这里了呀。我又不懂警方的办案程序,只不过是 担心你会突然遇到难题,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我可不想妨碍你工作,只希望帮你 抓到干这事儿的那个混蛋,仅此而已。” “好吧,路比。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吓得我简直少活十年。” “你就走吧,千万别想再来这儿。如果真的需要帮助,我会去找你的。” “我不过想帮帮忙嘛。你知道,要想发现书里藏的秘密,会有多么棘手。我知 道你懂得很多,简威博士,不过一个真正的书商总能帮你省点儿时间。” “好的,”我说,“要是需要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觉得我用下厕所不碍事儿吧?实在憋不住了,简威博士,不骗你。” “那我得在旁边看着。” “嗨,你真想得出来。” 我跟着他走进浴室。我把马桶盖打开,然后退回到门口,让他自行解决。他的 目光落到马桶后的书上,一个书商的自然反应。 “垃圾。”他说道。 “是的。” 他拉上裤子冲了马桶。“谢了,简威博士。” 我们走回大门。突然,我问,“你对丽塔·麦金利知道多少?” “那个冰美人?” “你这么叫她?” “大家都这么叫。每年总有一两次,她会把丹佛所有的书店一扫而过。扔下一 大笔钱,买下所有不寻常的东西,但是挑剔得要命。她有我见过最好的眼光。书只 要折了一个角她都不会碰,无论值多少钱。稍有一点毛病她都不要,可她却不在乎 出最高价,买最好的东西。” “我想,这就是她绰号的原因吧?” “当然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圈里人觉得她对人冷淡,从不会靠在柜 台上闲聊,似乎对拉家常毫无兴趣。” “你对她印象如何?” “兄弟,我爱她。我但愿她每周能来两次,也许那样我就能脱离贫民窟了。再 说,她长得也不难看。她进来后,确实让我觉得蓬荜生辉。” “怎么我从没听说过她?” “还真问倒我了。也许是因为她不做零售吧。” “她在这儿多久了?” “在丹佛?我不知道,几年吧,大概。” “她从哪儿来的?” “东部,我想。见鬼,我不清楚。她来的时候,我可个会问这些傻问题。” “那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有一阵子了……也许一年?比以往更长些。我能记得,是因为那次我们特地 准备了一些很棒的货色。单在我们店里,她就花了六千块钱。兄弟,是六千块呀!” “你还了解什么?” “什么都没了,真的。她和这个案子有牵扯吗?” “这正是我想搞明白的。” “在我看,完全不合逻辑。,我是说,波比。维斯福和丽塔·麦金利?开什么 国际玩笑?” 要是放在几小时前,我也会这么想。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继续盯着他,想知道更多。 “喂,简威博土……几乎任何有关丽塔·麦金利的事都是传闻。没有人对她真 正了解。不过这并不能阻止人们议论纷纷。当然,我也听到一些屁话。干这一行, 总无法避免听到些流言蜚语,不过我讨厌散播那些闲话,我的意思你懂吗?” “路比,现在我们发现了一具死尸,却没找到嫌疑犯。我的意思你懂吗?” 他叹了口气。“有人认为她是个掘金女郎。” “哪些人?” “谁他妈的知道这种八卦是从哪儿开始的?就是有那么一天你开始听说而已。 要是你听得足够多,你甚至会开始相信。” 我看着他。 他慢吞吞地边走边说,“还有一件事,她并不是一直这么有钱,也不是一直都 有这么多书,现在她却都得到了。我认识不少有钱的书商,但很少是白手起家的。 要在这行杀出一条血路,没有一笔启动资金是非常困难的。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搞到这样一大笔钱和那么多好书,办法可不多……” “那么,你们认为她是从哪儿搞到这些东西的呢?” “噢,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怎么发迹的。这可没什么神秘的——几年前的一期《 书蠹周刊》,用了整版篇幅作了详尽报道。只是没人知道这场交易的幕后,这才是 神秘之处。我只记得这些。她那时和一个藏书家约会,后来跟他搬到了一起。他死 了,死的时候把一切东西,书籍、不动产、钱,一切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这个人老吗?” “我想不老。” “你知道他去世的时间地点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了。你可以给《书蠹周刊》写信,我肯定他们会把 那篇文章寄给你的。丽塔·麦金利搬到这儿开始营业以后,他们又登了一条关于她 的消息。我记得我看过,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是短短几句话,说她乔迁此地,即 将开业……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个人的名字我想不起采了,我应该记得的,他 是个优秀的收藏家,以至《书蠹周刊》用了整整两页篇幅来报道他的死讯。” “那篇文章有没有说他的死因?” “当然。就是这一部分让流言四起。他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