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知道是她。我脑中早有她的形象,而她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几星期前,我收 到AB杂志寄来的复印资料,不过只有文字而没有图片。我把材料通读一遍,转给了 汉尼斯。这不是我的活了,不过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偶尔我还会发现自己想她。从 某种意义说,她正是解开波比一案的关键所在。我没什么事实证据,不过直觉告诉 我就是这样。她几乎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一头黑发和一双褐色的美目,美得令人目 眩。认识她的人只给我描绘了寥寥几笔,然而我却用惊人的想象力,将剩下的空白 填满,并绘成了一幅完整的形象。而今,这个形象栩栩如生站在我的面前。惟一弄 错的,是她的衣着:想像中她裹在皮裘里,珠光宝气,而现实中,她却完全不是这 副打扮。她穿一件朴素的旧外套,里面的衣服也很平常,甚至可以说保守。她戴一 顶小巧的帽子,这可挡不了多少风。她的两颊由于寒冷,已经变得绯红。她手里拿 着一个布袋,而我以为她是应该拎个精致女包的。她既和我想像的完全吻合,又似 乎毫无相似之处。 “您是简威先生吗?” 我说我就是。 “我是丽塔·麦金利。” 我立即感受到别人说过的那种感觉——在书籍交易这个宇宙里,我是那么的渺 小和微不足道,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她散发着完全真实的气息。你能够 直视她的脸,从她脸上看到她的心,连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都没有。她走到柜台边, “前段时间,你给我留的言可真够生硬的。” “对于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人,难免会有点生硬。难道你从不回电话吗?” “我一直有回电话的习惯。这次事出有因,我前段时间出去了。” “你一定走了很长时间。” “我有六个月没跟外界联系了。本来可以打电话回来查信息,可是系统出了毛 病。” “你干什么去了,环游世界?” 她没理会我的问题,开门见山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目前而言。” “我记得电话里提到了一件谋杀案。” “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 “我的答录机录下了这段,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谋杀案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原来如此。” 她环顾整个书店,此时我再次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出于某种原因,我 觉得被激怒了。 “别对这个地方太在意,”我说,“只不过是用来打发余生的地方。” “你干得不错。” 我在她脸上寻找讥讽的痕迹,不过却一点也没有。 她在店里四处浏览了一下,顺便往里屋瞟了一眼。“你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说。 “你感到意外吗?” “当然。这可不是我以为一个警察能懂的事儿。” “别担心,我也知道怎么揍人。除了智力之外,我身卜还有别的特点。” 我的幽默感毫无反应。“这些东西很不错。”她真诚地说。 “谢谢。”我说。 “你肯定收藏很长时间了。” 我没说话。 “你有很好的品味。” “对于一个警察来说。”我说。我咧嘴一笑,同时摊开双手。 “我想这证明了,一个好的书商可以来自任何行业。即使图书管理员也有机 会。” “你不喜欢图书管理员?” “我自己就曾经是。他们是世上好书的最大敌人。除此之外,他们是好人。” 她捏起一本书,打开来,读着什么。不过她的目光从书页离开,越过书脊遇到 了我的眼睛。她的双眼寒光凛冽,要是在攸关生死的情况下,我可不会对这位女土 说半句谎话,我想。 “如果你还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在图书馆和书商之间,一直有一场无休止的 战争。”她说,“没有和平,最多只能算暂时的休战。” “我还真没听说过。” “是的,我们互相仇视。”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在找相同的东西。很多情况下,这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 他们把我们视为雇佣兵被贪婪和高额利润驱动着。” “这太可笑了。” “当然。不过你没办法改变他们的看法。” “那我们又怎么看待他们呢?” “我只知道自己的看法,因为我曾跟他们一起工作我看到的,是足以令人痛哭 的图书馆。无价、珍贵的书籍被送了进去,结果却被搁在发霉的地下室,任由它们 腐烂。老辈人以为死后把书捐给图书馆,是对这个世界做了件好事。他们还不如把 书拿来烧掉呢。公共图书馆尤其过分,他们根本没有足够人手和知识来处理这些书。 毕竟,公众一定得拥有他们的通俗小说,所以图书馆一下就买了五十本,然后哭诉 他们没钱。” “你在哪儿工作过?” “一开始,我是在堪萨斯的一个图书馆,那真是一个典型。它在三十年前得到 一批珍贵的图书捐赠,这批收藏至今还呆在最初的地方,一间地下室。五年前,天 花板开始脱落了,于是那批书就被埋在两千磅的石膏下面,我情愿出一大笔钱,把 那批书从那里弄出来。”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大部分人对金钱的反应都很积极。” “算了吧。当你真的想这么干,就会出现很多复杂的情况。有时你能赢得一场 战争,拯救出一些美妙的书籍。更多时候你则会失败。你想问我些什么?” “我想,你最好跟负责这个案子的家伙谈谈。”我把汉尼斯的名字电话告诉她。 “会问什么?” “我想,这最好应该由汉尼斯来告诉你。” “你在电话里提到了一个叫维斯福的家伙,他出事了?” 我点了点头。我这可是在赶一趟浑水。我知道是否应该跟她讨论这件案子,不 过毕竟,我已经好奇很久了。 “我应该认识他吗?”她问。 “你是说你不认识他?” “在此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那斯坦利·巴拉德呢?” “他我倒认识。我为他做过一次评估。一个好老头。” “你看过他所有的藏书?” “每一本。浪费了许多时间。” “你在里面什么都没发现?” “他加入了两个读书俱乐部,百分之九十九的书都是从这两个俱乐部来的。你 跟我一样清楚,这些东西能值多少钱。” “历史书还可以。” “可是巴拉德先生并不是历史学家,对吗?他是个文人,那些全是读书俱乐部 版的小说。” 垃圾,我想。 她说:“当他打电话要求评估的时候,我告诉他除非那些书值得这么做,否则 这是浪费他的钱。我的工作可不便宜,简威先生。我的专业程度丝毫不次于一个律 师的专业知识,而且很难获得。我接到这种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冷静,在跳进汽 车冲下山之前,我通常会问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换了是你也会问的。对于一般爱好者来说,为什么他们要做评估?这道问题 把大多数人拒之门外。很多时候,他们只会回答说,他们想知道这些书值多少钱。 他们只是闲得慌,浪费他们和我的时间。等我告诉他们,图书评估费用起价是每小 时六十美元时,他们就迅速退缩了。偶尔你会碰见一个真的想做评估的人,他想为 书籍上保险,于是就得在草拟保险合同之前,给他的书做评估。要么就是他受了灾, 地下室被水淹了,而保险公司不想理赔。我做的工作大部分就是这些。我不喜欢保 险公司,他们全都想向客户报低价,有些甚至声称,那些书根本值不上保险额。这 时我就登场了。告诉你,对这个我一点也不害臊,再没人比我更适合去对付奸诈的 保险公司了。不过我想这些你也知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在这一行,我完全是个新手,我自己都还没做过评估呢。” “这笔钱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听我的,下次你再登广告,一定要加上大大的 ‘从事评估业务’字样。只要你走出去,看一看那些书,做一点调研,写一份报告, 就会拿到别人一星期都赚不到的钱。在如今这个时候,也算相当可观了。” “你做的大部分都是保险索赔吗?” “不,不过我确实接过一些这种案子。就在这次外出之前,我刚接了一单,很 典型的案子。那个家伙在一场水灾里,损失了所有书籍。水管子裂了,那时他却正 在朋友家。故事的结果你也能想到。地下室有他收藏了二十年的书。那些书从没做 过评估,本应包含在家庭财产险里。按照重置价值,你知道那条款。可是,保险公 司不肯赔,那家伙交了一个两千元的账单,可是保险公司拒绝赔付,这是他们犯的 最大错误。于是,那个家伙给我打电话,我就过去看了看那些书。基督,那家伙所 要的根本没超出书的价值,而只是很少一部分,相信我。其中有些很棒的书,看见 它们被毁得不成样子,真让我心疼。不过我还是都看了一遍,等我干完的时候,那 个家伙拿到了三万五千美元的零售估值。” “光凭你这份报告,保险公司就转变了态度?” “他们采取一贯的做法,派了个走狗来质疑我的专业能力。你可以想见我们交 涉的情形。于是看来我们只能上法庭了。如果他们想这么玩,我可没意见。可是突 然之间,那家保险公司的某个人,脑筋终于转过弯了。于是他们愿意和解,打电话 让我按每一本书的价值列出清单,并且给出所有的零售及批发价的根据。我很乐意 这么做,突然之间变成这家公司出钱雇我工作。要是我在做这张清单时喝了杯咖啡, 那会花去他们五块钱。他们本可以一开始就采取正确的行动,少花点钱就了结这事 儿的。可他们决定骗人,于是账单就暴涨了。我给了他们一份全是索引、脚注和比 较的清单,他们根本无法质疑。我花了三天时间,做了这份六十页的清单,每小时 八十五美元。最终,他们向那个家伙付了评估值的一少半,一万五千块,这才达成 和解。真正让他们肉疼的,是除此之外,他们还得付给我佣金。” 我在脑袋里做了道算术题。“你肯定让他们花掉了那笔当初打算赔偿的价钱。” “两千四百块。人们还说这世界上没有天理。” “那巴拉德?” “我依足了程序来做。问他为什么要评估,好让我能肯定他的钱花得不冤枉。 就这么简单。如果你有一点职业道德,这是你必须得知道的第一件事。” “这有什么区别吗,比如你发现不值得,可你还是做了评估?” 她对此避而不答,眼睛因为生气眯成了一条缝儿儿。 “别对我妄下判断。区别大了。” “什么区别?”,“你是真想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了。” “好吧。那我就是在浪费时间。” 我以为她要离开,可是她没有。她开始更仔细地翻看那些书。我继续我的活, 随便她看。半个多小时后;她把所有书过了一遍。 “喂,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然后就得走了。”她说“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不过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个人告诉我,他加入一个读书俱乐部超过五十年了。 这段时间里,他买的全是小说。我告诉他,我收取的酬劳可能比他所有藏书的价值 还高。他说他不在乎钱,他只想给继承人留下一份档案,好让他的后事更容易处理。 从他的话里,我猜到他的继承人之间,关系并不融洽。” “这能算是最轻描淡写的陈述了。” “总之,你明白了。他不在乎花钱,只想让他们在他死后少争一样东西。见鬼, 如果他决定这么花钱,又不什么不可以呢?只要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又有什么 资格来告诉他们,不值得这么做呢?我还是不想干,这不符合我的习惯,再说丹佛 有很多人会很乐意干,而且收的酬劳少得多。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实在无法面对 —万本俱乐部版的小说,逐一把它们看完,即使是有人付钱也一样。我不需要这笔 钱,而且除非这工作让我有兴趣,否则我不会再接活儿了。可是这位老先生执意要 我做。他想要一份绝对不会引起质疑的文件。也许他的要求听起来有点离谱,简威 先生,不过他的口气,就像这是一个人死前的临终要求一样。” “这并不离谱,也许这确实是他最后的要求。他今年夏天死了。” “我很难过。他是个非常好的老人,我喜欢他。” “每个人都这么说。” 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他就像……我的祖父……只不过读书的品味好一些。 他有些顶呱呱的书,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版本。我还能说什么?” “你做了评估?” “是的。三周后我下山做了那次评估。所费时间不多,我也没多收他钱,仅达 到最低的专业水准。” “你是怎么做的?” “什么意思,我怎么做?我看完那些书,然后写了份报告。里面没有任何值得 单列出来的东西,只需要数数总数就行了,而我也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他在我 去之前就数完了,是我让他做的。花钱请一个评估师,干一些你自己也能干的事, 就毫无意义了。我做的只不过是看看这些书,真是动作迅速,只花了四个钟头,就 把他全部藏书过了一遍。”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看得太快,所以漏掉了什么?” “面对这么多的藏书,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我能说的只是,我看过书架上的每 一本书。跟老人说的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俱乐部版的小说,还不如印这些书的纸值 钱呢。” “你的书面报告怎么写的?” “就这些。没有价值,除非当作废品回收。不过,没准儿某个室内设计师会有 兴趣,用它们装饰某个摩登家庭的书架。” .她的陈述到此为止。至今为止,她提 供的情况没什么特别,这也是她将要告诉汉尼斯的。对于警察来说,现在该提问题 了。可我已经不是警察,所以必须斟酌自己的话。你可不能告诉某人,警察会问什 么问题,这会让她提高警惕,让她占上风。 可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要是知道有人买了那里的全部藏书,你会感到吃惊 吗,麦金利小姐?他是否做了一单大生意呢?” 我再次看到她的愤怒,不过这次她强压住了怒火。 “没什么能让我吃惊,”她说,“总会有人买些东西,也总会有人当冤大头。 等你再干一段肘间,就会发现这点的。” 我微微耸了耸肩。“这个家伙懂书,”我说。此时,我脑袋里响起了警钟,警 告我在丽塔·麦金利对汉尼斯作出陈述之前,不能再向她透露更多了。 她渐渐怒形于色。“也许他没你认为的那么懂行。也许他失去了理智,简威先 生。也许我跟某人狼狈为奸。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是不是认为,我在评估报告里故意掺假,跟买书的人里应外合?你找我就 是为了这个吗?” “我怎么想无关紧要。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得走了,”她再次说,“不过先让我看看你那个柜子里的几样东西。” 我把书拿出来,她仔细检查着。“再给我看看别的。” 现在,她完全是一付精明商人的样子。我也想摆这付架势,把那些书拿给她。 最后,她把大部分都放了回去,最终买的是索尔。贝娄的两本罕见小说,那是不到 一个只前,我从彼得那儿买下的完美版本。路比给它们定了价,当时我觉得已经很 高了:《摇摆的男人》400 元,《受害者》250 元。 她没跟我要折扣,金钱对她来说,好像根本无所谓。 我按常规给她打八折,于是她开了一张520 元的支票。 接着,我就陷入了漫无目的的闲扯。突然之间,这个晚上显得如此漫长而黯淡, 我是那么不愿看见她离开。 “我很惊讶你买了这些书。有个我认识的老书商说,它们很可能会给我陪葬的。 贝娄应该是另类作家,没人会喜欢收藏的。” “我想你的朋友错了。起码在贝娄上。” 她向门口走去。我想拉住她的袖子,给她看点东西。 什么无关紧要,只要是有趣的、她没见过的就行。 你想看看一个警察真正的盘问程序吗,麦金利小姐? 可事实上,我说的却是:“瞧,我可没对你暗示什么。” 她在门口转过身,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放弃了抵抗,给我这次对丹佛警察局的 背叛行动画上了完满的句号。 “我知道那些书不值一文,”我说,“我们看了俱乐部的账单。他保留了从第 一天开始的全部账单,一份完整的档案。换了是我,单看保存的档案,也可以作评 估的。” “那太好了,”她爽快地说,“我想我是不用坐电椅了。” 她把门打开。要么现在要么永不,我想。 “找个时间吃顿晚饭,好吗?” “不啦,”她几乎同时回答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不。” 拉开的门在她身后关上。我又伫立于这广袤的宇宙中,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 她的香水留下一丝淡淡的痕迹,她的记忆则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