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朱利安·兰伯说的藏书的事都是真的,只除了一样——即便如此,你也无法做 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你从没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激动人心的书。这里收藏的,全 是十九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你需要一双书痴的慧眼,才能懂得欣赏到一册十全十 美的有五十年历史的首版书。 它看起来不像一本新书,就像一本从没被触摸过的旧书,如此奇妙。从未被一 双人类的手触摸过,这就是她的藏书给你的第一印象。那个屋里的某些藏书品相绝 佳,就我所知半个世纪以来也堪称罕见。她有一架子1910年以前出版的杰克。伦敦, 还包着崭新的护封呢。她拥有那本把海明威引进图书世界的诗集。这里有那么多签 名书、变体书、孤本、有特殊背景的版本、作家本人的藏书、信札和手稿,这里的 一切,使得通常的首版书变得陈腐平庸。她有刚出厂的《在灯塔上》,还有斯坦贝 克的处女作,精彩绝伦但印数极少的《金杯》。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这种列举毫无 意义,它仅仅是对那些伟大的、珍稀的、妙不可言的神圣书籍的简单罗列。当我看 到那本霍桑拥有过的、有梅尔维尔题词、还有霍桑大量亲笔批注的《白鲸》时,我 听到一声长叹在房间里回响。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 电话响了,我想起了普莱德小姐。我听到答录机启动了,随后传来丽塔·麦金 利的声音,重复着那段我听过‘千万遍的留言。哔的一声之后一个男人说,“丽塔, 是保罗……有空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几乎紧接着,电话再次响起。答录机再次 播出那段留言,接着一个声音说,“我是乔治·巴特勒三世,从纽约打来。我决定 买下昨天我们谈过的四本书。请尽快把书和账单寄给我,好吗?” 当然,我知道巴特勒三世是谁。我经常在AB杂志上见到他的广告。“乔治。巴 特勒三世先生宣布他收购了…… 诸如此类。乔治·巴特勒是所谓的藏书界的巨头之一。看了这些广告之后,你 就会知道,他用不着像正常人类那样穿裤子,他只需飘起来,同时落到两个裤管里 就行。 我很想知道,这四本让乔治·巴特勒无法割舍的书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们价值 几何。一万元?两万?这对于麦金利小姐来说,只不过是些常规的生意,她在这座 山中的象牙塔里,经营的确实是与众不同的生意。 我歇了一会儿,然后给普莱德小姐家里打了个电话她不在家。我已经看完了一 面窄墙,还剩下两面墙没动。 我觉得头晕眼花,就像一个刚从连续三周的狂欢节上回来的醉汉一样。她的藏 书如同盛宴,如此丰富,而我的决定,是今晚到此为止。我站起来伸个懒腰,向门 口走去。屋里只能听到老爷钟的滴答声。现在是八点半。我穿过幽暗的走廊,向尽 处的灯光走去。突然间,我闻到了烹调食物的味道。走进厨房,我看见她已摆好了 一张两个人的桌子。 开始我没看见她。她倚着一扇玻璃门,纹丝不动地站着,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夜 色。我清了清喉咙,她转过身来。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充满落寞得近乎悲哀的神情。 瞬间这神情消失了,换上了另一付面具。她有点惊讶,好像已经忘了我在这里。 “嗯,简威先生,你都看完了?” “再给我一个礼拜,也不过才刚刚开始。” 她什么都没说。 “我本想买些东西,”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炫耀。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在我根本不知从何谈起。“ “那些书是有这样的影响,让人不知所措。” “希望你下一次外出数月,能有办法保护这些藏书,我会锁好门的。” “难道连个防盗警钟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该有吗?” “是的,还得配备武装警卫、探照灯、警笛以及狼狗。要是我的话,还要围着 屋子挖一条壕沟,并在沟里养满鳄鱼。这还只是初步的。” “噢,要是你只能把一件东西锁起来,那么拥有它就没有任何乐趣了……别让 任何东西把你变得疑神疑鬼。” “疑神疑鬼和常识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要是有天回到家中,发现所有的书都不 翼而飞,你会感到高兴吗?” “是的,可它们毕竟只是书而已。我会再买的。”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说,“我爱它们,但并不愿意做它们的奴隶。假如我不拥有这些书,总有人 会拥有的。只要它们没被催毁,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让人难以相信。即便没有水、食物和空气,我也能在那间房里呆一个星期。” “说到食物和水,我正给咱俩准备吃的。希望你不介意只吃水果和蔬菜。我正 在试着戒掉肉类。” 那道菜是东方口味的,金黄的酥皮下,是坚果、嫩笋和椰菜,美味极了。她还 送上一瓶好酒和一小块巧克力蛋糕。 晚饭时我们一直在聊天。她放弃肉食是为两个原因,健康和政治。她是环保主 义者。我认为个人行为影响有限,难以改变世界。她被我的观点激怒了,“只要你 还这么想,你就是环境的敌人。只有靠每个人的参与,环境才能有所改变。”我不 信这一套,不过我也不想惹恼她。 突然间,她一下就变成了我在乎的女人,我只希望谈话可以轻松愉快。我真心 的说,我赞成她的大部分观点,只是不相信能通过个人的方式取得最终的成功。 她面无表情看着我。“真搞不懂你,简威。” “那我们是平手。我也搞不懂你。” “我不知道你是诗人还是暴徒。” 我大笑,简直有点不能自己。她则摇了摇头,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你整个夏天在干什么?”我问。 “旅行。你呢?” “做我的老本行,找书。夏天你出去找书了吗,在遥远的异乡?” “我在夏天从不做任何跟书有关的事。事实上,从五月到九月我都不做生意。 夏天里我甚至不看书。” “要是你在五月一号接到电话;某个新墨西哥的家伙说,他有一万册完美的书 要便宜卖给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告诉他,看来他得找别人了。我可能会让他找你,如果我喜欢你的话。” “你给我一种印象,好像这些书对你无关紧要。” “当然重要了。这些藏书是靠温柔的爱和呵护,才逐渐聚拢到一起的,所以它 对我有意义。只不过它不是最重要的事罢了。” “那什么最重要呢?” “我现在还不想回答。也许将来会,如果我能了解你更多的话。从目前来讲, 这与你无关。”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无言地吃着东西。然后她说,“我可从不擅长心理游 戏。如果你还是一个警察,我想我终究还会告诉你的。只要你想,就会发现的,你 的朋友汉尼斯就知道。” “我不会对你那么做。” “很好,真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非常……非常……注重隐私。我 把隐私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除了自由以外。” “嘿。”我举起双手,假装投降。 电话响了,答录机启动。这是另一个在旧金山的书商,询问她是否还有第一版 的《歌剧魅影》。我知道她有,我刚见到过那本书。 “你把电话放大到屋里所有地方都能听到?”我说。 她点了点头。“这样,我就能把那些讨厌的家伙删除。这个答录机是我和外界 的缓冲器,而那个功放则让我知道,来的电话是不是我现在就想接的。但是,我还 从没接到过刻不容缓的电话。” “即便是乔治·巴特勒三世,”我假装敬畏的样子说。 “乔治让我很头疼。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打交道。”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突然说,“你那本斯坦贝克,有幅阴茎涂鸦的那 本。”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对你来说,它可 能太贵了。” 我觉得喉头有点发紧。“多贵呢?” “如果一定要问的话,你可能买不起。说真的,你不是非得买东西的。我这儿 不收参观费。” 我拿出支票簿,轻轻叩着桌子。 她眯起了眼睛,变得强硬起来。“一千五百元。”她说。 我觉得喉咙里的硬块一下子涨大了,可我仍然在支票上写字。 “写一千二吧,”她说,“通常我不打折,也不会要求别人给我打折,不过这 次例外,我们算扯平了。收款人写绿色和平组织。” 我冲她眨了眨眼。“绿色和平组织?” “需要我告诉你怎么拼写吗?” “绿色和平组织。”我傻乎乎地拼着。 “绿色和平组织是让我每天早上起床的动力之一。” 我把支票给她。“噢,麦金利小姐,我敢打赌,每天早晨至少有一千个很好的 理由,可以支撑你起床。” 听到我的话,她的双颊绯红了。她真的脸红,我觉得自己的脸都有点红了。我 很久没扮演过这种殷勤角色了。 “那么,”她起身添咖啡,“你已经用零售价买下了你的第一本真正的好书。 你打算拿它来干什么呢?” “卖了它。” “不错。你觉得还有赚头吗?” “像这样的东西,总会有得赚的。” “你知道,简威先生,我真的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书商的。你已经知道了 一些人们需要花几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哦……” “当你花双倍的价钱买下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你就占了大便宜了。我花了很 长时间才学会这件事。有些人永远学不会。乔治·巴特勒就不懂,而这是我目前经 营的惟一方式。” “要是你的荷包够鼓,应该就没问题。” “那样是有帮助的。在旧书行业里,白手起家是很的。” “那还用说。” 请继续说,我想。我们毫无进展,这番礼貌的饭后闲谈就像旋转木马一样,无 休无止。我需要一个突破点,一些能够拆除她的围墙的东西。我有种直觉,要是离 开之前还不能找到钥匙,她就永远也不会再让我回来了。 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在起作用,这东西是好的,但并不全是好的。这种状况让我 没有半分把握。我知道她对我感到好奇,可她永远不会向我开口。因为拒绝谈论她 自已所以她也放弃了刺探别人隐私。我能看出,要是我俩之间有任何缺口可以打开, 采取行动的人一定是我。渐渐地,我把话题转到了我的童年。她专注地听着,于是 我受到鼓励,继续讲下去。谈话变得很私人。突然间,我开始对她讲些从没告诉任 何人的事。 首先,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我父亲是个律师,生意好时一年能挣五十万。他有 万贯家财,而我一个子儿也没得着。老头和我十五年来没说过一句话,即使此前, 我们也谈不上亲近。拉利。简威不是容易亲近的人,然而他很威严,在法庭上,他 就以威严和镇定著称。有一次,他的镇定好像消失了,三十七年前,他跟一位美丽 动人的女士调了一次情,造就了……我。而我现在却坐在这儿,心痛欲碎。在我的 父母身上,我看到的既有令人心寒的傲慢和欺骗,又有轻佻和不理智。我的母亲珍 尼简直是疯子,她使我不再信任美丽的女人。头脑、爱心和机智,在我心中永远比 美貌更重要。最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把我撕碎,可我 还是生存了下来。而且,尽管环境如此恶劣,我最终还是成长为一个能很好适应社 会的理智的人。一个他妈的如此正常的人。 “嗯,还算他妈的正常。”她这时并没有笑。 “噢,是吗?你觉得你他妈的有多正常呢?” “相当他妈的正常。” 突然之间,她像个小女生一样傻笑了起来,这让她容光焕发,重新年轻起来。 “这是我一周以来,说的最有智慧的话。”她说,于是我俩都这么笑了。我疑惑, 这是否就是我在寻找的突破口?好像不是。对于我想告诉她的任何事情,她都会兴 致勃勃地聆听,可却从不主动发问。我从来也不是唱独角戏的高手,不过已经尽我 所能了。我给她讲北区高中的故事,关于我在一群鲨鱼中间如何成长的故事。“如 果在我身上有些暴徒的迹象,大概就是从那儿来的。”至于诗人的气质,如果我真 有这一气质的话,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天晚了。”她说。 这是我的第三击出界吗?她的语调什么也没泄漏。 既然如此,一次大胆的正面进攻,看来就是老简威军火库里最后一件武器了。 “嘿,饶了我吧。你为什么不打开那道门,只是一道小小的缝儿,让我看看门 那边有什么呢?” “我知道那边有什么。我过的并不是僧侣生活。” “咱们别再兜圈子了,丽塔。星期五一起吃晚饭,然后到丹佛最热闹的地方走 走。” “不。不合我的口味,简威先生。” “那我就租套礼服,然后咱们一起去诺曼底吧。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 “噢,你还有三十秒钟,可以重新考虑。” 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有家顶极的餐厅,他们除了椰菜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要带你去那儿吃 早餐。那儿有全城最好吃的椰菜煎饼。我们可以坐一回观光车:我们还可以在河上 赛艇。或者,我们在十七街上走一走,冲我老爸的律师事务所吐吐舌头。忘记书籍、 罪案和一切吧,就几个小时。喂,你觉得怎样?”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她冷冷地盯了我很长时间。“你是在得寸进尺,简威先生。我不想这么不客气。” “没关系,对我不客气吧。我脸皮厚,我受得了。我不会拔剑自刎的。既然我 们已经这么开诚布公,就让我问个问题吧。你是不是担心我会用吃沙拉的叉子吃鱼? 还是你们这种身份的书商有规定,不能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交往?“ “别这么凶,先生。” “我只想努力和你沟通想法。” “那就别努力了。很简单。我不想陷进去。” “你觉得认识我会陷进什么里面?” “我就是这么想的。” “通过什么方式呢,看在上帝份上?” “你觉得呢?男人和女人总能通过什么方式陷进去的。” 我往后靠了靠,远远看着她。“好吧,这话可够直接的,顶我一个大跟头。” “我本来也不想这么说的。” “这有什么不好呢?世界就是靠它运转的,对吧?如果有事情发生,就让它发 生好了。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简威先生,我向你保证。” 她一直僵硬地坐在椅子里,直到此刻才放松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舒了口 气。“我本不想让你来,你知道的。” “现在别说这种话。是你给我打电话的,记得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 “你知道的,只是不想说罢了。” “这种话不用说出来。你在这儿,不是吗?别老他妈的分析我的想法。既然你 已经来了,肯定是我想见你。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让你闯进我的生活。如果我这么说太生硬的话,对不 起,简威先生,不过这只能说是你白找的。“ 接下来,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竭力想找些话说,并把手伸向一堆报纸,结果拿起的居然是那份报。“外出 期间我从不取消订报。我请个男孩儿,帮我把每天的邮件和报纸拿进来。我想也许 应该取消,不过没有。我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看我今天早上发现 了什么?” 这篇报道跟我读过的有点不同。标题是“被控滥施酷刑的警察名字被确定”。 在这一期上,他们把我的照片移到了第一版。这照片此时就在桌上盯着我,同时也 怒气冲冲盯着这个同样愤怒的世界。 “这是给我的饭后甜点吗?” 她只是看着我。 “麦金利小姐,我在你身上浪费了很多俏皮话。我开始觉得你一点幽默感都没 有了。” 她还是没说话。她目光灼灼盯着我的脸,让我觉得像被太阳灼伤一样。 “你想我该对此做些解释吗?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的评语是,你读到的东西不可信。” “就这样?”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给你的。我是说,瞧,今天早上你看过这 张报纸了,对吧?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打电话取消约会。可是你没这么做,对吧?”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我脸上移开。她摇了一下头,这动作如此细微,几乎无 法察觉。 “即便我来了以后,你也可以把我推出去或敷衍一番了事。可是你也没这么做。 你给了我一杯够劲儿的酒,还让我免费参观了一番,接着又请我吃晚饭。你希望我 怎么解释这一切?”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要回家了。”我说。 我站起来停了一下,我的手紧紧抓住椅背。我们看着对方。她的脸就像一堵坚 硬的墙。她一言不发。我走到门口回看了一眼。多伟大的退场啊,我想。我将像低 劣牛仔片里的傻蛋英雄一样,渐渐地消失。在院子里,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站在 门前,她的身影在黄色灯下,形成了一道剪影。我冲她愉快地挥手道别。去你的, 我想。接着我又想,别走,这事儿关系重大。别这么做,此刻将决定你今后的生活, 我想。 我拉开了车门,一脚踏进车里,把身子靠在了车窗上。当我再次开口时,我的 声音在山顶回荡,显得洪亮而清晰。“报纸上登的都是一面之词。我要说的是,如 果你有兴趣的话,那家伙是个杀手。我想把他绳之以法,已经超过两年了。我想我 最终还是厌倦了。他强奸了一个女人,并且把她打傻了,而且还打算着卷土重来。 可他却遇上了我。至于滥施酷刑吗,算了吧,他那么大个儿足以自卫了。他说我把 他铐起来打他,那是在撒谎。 我把手铐打开了,我们俩之间是一场公平的角斗。就这些。我要回家了。“ 我沮丧地开车下山。内心深处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和喜悦,各种滋味混在一 起,让我无法形容。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知道它是件大事。哦,真是大事! 我怎么能虚度了三十六年光阴,而从未有过一次这种感受呢?从她的住处开出 五英里,我把车停在路边,努力跟自己的内心争斗,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无论如 何,今晚不要。我赢了……理智的胜利。 明天早上,我还会给她打电话的。 她会给我打电话吗? 总会有办法的,来解决她的金钱、专业水平带来的种种问题,以及我的野性。 无论如何,这不是终点。这是不确定的世界上,惟一可以确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