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杰依克·莱茵纳特在地窖里,站在父亲的工作台旁清洗刷子。从某种角度说, 他觉得自己不配使用这个工作台。他父亲才是个真正的能工巧匠。他父亲的父亲, 杰依克的祖父,是奥匈帝国皇家轻骑兵队的一名骑兵,他不希望儿子当兵,就把他 送去上学。但是,每当小男孩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需要受责罚时,他总会对老师 拳打脚踢,再跳出学校窗户逃掉。至于他用的是拳还是脚,就取决日后讲这些故事 时,灌进了多少葡萄酒。接下来,当兵的父亲把儿子送到木匠那儿学徒,但他从那 儿也被赶出来了。骑兵预见到这男孩和自己一样,除了当兵再不会有别的法子挣面 包糊口了。于是,他同整个欧洲成千上万的父亲一样,把孩子送上了前往美国的轮 船。 如今,杰依克长大成人了,开始怀疑祖父的决定可能掺杂着自私的成分,因为, 把一个不良少年送到世界的另一端,对自己还是有好处的。不过杰依克明白,祖父 也有真心为孩子着想的一面。当时,那些在马背上挥舞刀剑拼力冲杀的骑兵,即将 遇到大炮和机关枪,在世界另一端的美国倒可能免于兵灾。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儿子 卷进这样的战争里去。 杰依克的父亲在学徒期间,一定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十六岁来到这里,一直就不愁找不着活做。他打过高档家具,为造船厂的高 级游艇做过内部装修,甚至为米歇尔—鲍尔快乐转盘工厂,雕刻过一些漂亮精美、 放在快乐转盘顶端的木制动物。 杰依克到了这把年纪,下地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能够看到油漆刷子变得 硬梆梆的,像一支木架。他用新鲜的松节油把刷子泡上一两个小时,直到看上去干 净了为止。他还能在这儿透过地窖的窗户向外张望,可以看到简·怀特菲尔德家侧 面窗户里透出的光。很快简就会开灯,他就能看到天花板上的阴影,有时还能看到 窗前的剪影。 这个世界如今是老了。还没有被人类征服过的领地,大多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了。妻子玛格丽特曾经有次不无遗憾地暗示,别看简·怀特菲尔德的母亲在婚后, 一直保持着尊严庄重的形象,其实她颇有一段过去。杰依克当时问了她几个问题, 想从中发现一些玛格丽特的秘密;嫉妒啦,或是猜忌任何身边的陌生女人啦,但是 他没有发现这些。 她的暗示基于某些消息,女人们之间交换的知心话。 而她的意思和听上去的一样。简的母亲二十岁时,在纽约沦落得一无所有。有 这么一种传说,说是在我们的社会里曾有这么一个阶段,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不会到 一无所有的地步,即使在一个大城市。有人会带走她,让她有所归依,就像一只迷 失的小鱼游入一片鱼群中,渐渐消失。杰依克总是愿意承认这个传说,但即使在那 些日子里,对于任何当时的活人来说,这都不符合他们曾有过的经历。他设想,这 就是小城镇存在的意义。简的母亲不是在一个小城,相反,她为自己找了一连串的 男朋友,他们都定期在埃尔米拉和阿提拉(希腊城市)度假。 玛格丽特从来不是对滥交特别苛刻的人。苛刻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字眼。 她总是说“人有权利争取快乐,自由宣言里都这么说”。但是她暗示,简的母亲在 找到快乐之前,比一般人都放任得厉害。玛格丽特对此真心地同情,因为同情心是 她个性中最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总的来说,杰依克认为,一个人的后天教育要比先天出生的因素更强,但是对 科学也无法否决的先天遗传,他也不能一笔抹煞。在简的小时候,他曾经观察过她 的行为,想看出母亲对她的性格有何影响。不管简的母亲曾有过什么,在孩子身上 丝毫也看不出来。 年轻女人,即使是智力高超而又独立自主的年轻女人,众所周知,总会把自己 卷进这方面的麻烦里去,有时甚至召来杀身之祸。因为无论她多么警惕,一旦置身 于非公共场合,身边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摆出为了圆房所必需的姿态,她基本就 无法控制事态发展了。最好的做法是在那一步之前,早早查清对方的来历和底细。 他穿过地窖的窗口,越过他的玫瑰丛,向简的侧窗瞥去。他想的没错,是有第 二个侧影,看上去和昨天敲门的年轻人块头差不多。 简打开枪膛,取出子弹放在手掌上,然后把枪还给费尔克。她犹豫了一秒钟, 然后把五粒子弹也递过去。 他看上去很不解,她说道,“如果你不问,就说明你不止有这些子弹。” 他把子弹接过,放进裤袋。“我们现在干什么?” “弄清楚我能为你做什么,”她说。“你结婚了?” “结过。那个警察的妻子三年以后离开,她比我更早看清了未来。” “那是什么时候?十年以前?那你有没有女朋友?” “你干嘛要问这些?” “会不会有人在圣路易斯找到警察,报告你已经失踪了?” “不会。我告诉老板,电脑不工作我也干不了什么,所以先休假一段时间。我 让他等一切恢复正常以后,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留个言。我的家人有姐姐琳达,她 结婚了,还有四个小孩,一年和我通一次电话。还有大概三十个堂表兄弟姐妹,我 有二十年没见他们了。我告诉琳达这件事时,她说我应该逃跑,还祝我好运。” “她知道你上哪儿吗?” “不知道。” 她好好想了一分钟。“我猜你不会说某种外语,流利到能够遮人耳目的程度?” “不会。就会一点西班牙语。” “你还有什么其他条件,能有利于你躲在外国的?” “那笔钱。那不是我的,不过护照是我的。” 她带着一丝难过看着他。“我知道这一切发生得相,快,但你必须提前多想想。 印着约翰·费尔克名字的护田没有任何用。在你的名字被证实无罪之前,你没法坐 在里约的咖啡店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美国报纸。你不月清白的。” “是不清白,”他说。“我没想到……” “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他们不可能像搜寻哈里那么找我。你把哈里送到哪儿去了?”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只能是国内的某个地方了。这要容易点 儿,但是更需要守纪律。” “守什么样的纪律?” “你可能有一些特殊问题。”她随之脸色一亮。“你曾经当过便衣警察吗?” “没有,”他说。“我就是一般的普通警察。有什么问题?” “把老的习惯都戒掉,”她说。“如果有人打警察,警察就会回击,打得更重。” “我好长时间没做警察了,”他说。 “有人能够接受自己有敌人,而从来不去问敌人是谁。你行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怎样, 如果你想过太平日子,我会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太平。如果你想复仇,就拿上你的枪 走吧。” “我决定来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复仇的念头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从不白白浪费自己的努力。来找我的人,旧生活都已经走 到了尽头。如果你跟着我,约翰‘费尔克就死了。你是另一个人,一个没有任何敌 人的人。” 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够做到。” “你是怎么来的?” “我从圣路易斯坐灰狗汽车(美国一长途公共汽车公司)到布法罗,接下来坐 出相车。” “公共汽车很慢,而且有固定的时刻表。任何人想要,都可以拿一份时刻表来 看。有人跟踪你吗?” “我想没有吧。”然后他承认,“我没注意。” “有人看到你进我的房子吗?” “你邻居。一个老家伙。” “你的行李在哪儿?” “楼上你的壁橱里。” “去拿来。” 杰依克·莱茵纳特听到隔壁车道上汽车打火的声音:天已经快黑了,但是他 控制不住,还是去角落的窗户那儿偷看了一眼,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是什么。 那是简·怀特的菲尔德租来的车,那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杰依克·莱茵纳特 看到他调整车椅和后视镜。当车徐徐从他的窗前驶过,他仔细盯着那个人看,心里 知道,再过一个星期左右,他可能会被警察局的戴夫。多蒙特问话,不得不描述出 他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