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简·怀特菲尔德坐在飞机上,透过双层玻璃凝视着外面的黑暗。她害死了哈里。 她只是没有很好地把事情联系起来。她强迫自己客观地看待约翰·费尔克时,觉得 他是个小人物,只是当过警察,和千千万万满足于枯燥工作的前警察没什么两样。 他以前认为,有人盯上他是因为他曾是个警察。每一个警察都有很多仇人,他 们是罪犯,罪犯不会因为他退休了,就让自己也撒手的。还有,作为一位没去哈佛 大学读工商管理学硕士,而是去上夜校的前警察,他没什么背景,很容易就会被陷 害,在一家大会计事务所里犯错误。两个解释听上去都很合理,所以当时她不加思 索就接受了他的假说。 是什么使约翰特殊到这种程度,让他值得被人陷害到如此地步呢?她太蠢了。 约翰假设敌人针对自己,这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当一个平常人的生活被彻底毁掉 时,都会认为所有事件是围绕自己的,所有人都在针对着自己。而简则不能被原谅。 她对自己分析:简面对的是一个普通人。他告诉她,有一天,毫无先兆、极度狡猾 的敌人,使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摧毁他的普通生活,而警告他的人,是世界上 的头号通缉犯之一。这些敌人究竟是瞄上了谁?只要提一下哈里的名字,她就该反 应过来的。 她那个晚上甚至都说出来了。为什么他们在监狱系统中到处散布消息,以至全 国每一个无权担任陪审员的人都知道这事?这可不是一个杀死前警察的好办法。这 是为了保证让他明白,自己处在无力对抗的危险之中。 他们只想让他逃走。 然后,那四个人一路跟踪约翰的公共汽车,从圣路易斯一直到了布法罗。如果 他们想杀他的话,他们肯定在他到代戈那威达以前,就有办法动手了。他们不想杀 他,他们只想看看他会去哪里。 那天晚上,在里奇路上发现被抛弃的汽车时,他们开了枪。他们是想干什么呢 ——杀了他?不。如果他们想那么做的话,完全可以围在车边对着门里面开枪。他 们是想把他抓起来。她看见他们没有开枪射击时,有一瞬间甚至以为,他们可能是 警察。 约翰犯了一个错误,但和他所想的错误不同。他犯的错误是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他认定和哈里一起被捕的三个人,不是因为卡帕多西亚才盯上他的。肯定是这个错 误,因为除了那三个人,没人知道他曾经遇见过哈里。 为什么他认为逃避这件麻烦的人,会因为其他不相干的事情而遭受袭击呢?因 为哈里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如果他对哈里了解得更深一点就好了,现在情况就不会 这样了。 可怜的小哈里。在圣芭芭拉悄无声息地隐藏了五年后,他听见有人敲门,会毫 无预警毫无畏惧地把门打开。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参加牌局的每个人,头部和胸部都中了四五 枪。但时至今日,他一定说服自己,一切都已安全了,不是因为那些详尽的防范措 施,而只是因为他是哈里。他对形势的估计,乐观到了盲目的地步。 大部分被称为赌徒的人根本就不是赌徒,因为他们从不把赌注押在任何东西上。 而哈里是个玩家。这个他惟一向上层社会攀爬的尝试,这次开牌桌的生意,也是他 疯狂乐观的结果:他居然确实认为,他会是成功地在芝加哥开设高筹码牌局的第一 人,永远不会招惹到杰瑞·卡帕多西亚之流。 那些读报纸的人们,十有八九会以为他精于赌博。 赌博可不是种职业,赌博是一种幻境。他那天晚上来找她的时候,身揣一万美 元,都是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西裤的臀部因为久坐,已经磨出了亮斑。现在他死了, 到底因为什么?是卡帕多西亚的人怀疑他设圈套谋杀,还是谋杀犯为了杀人灭口? 除简以外,没有任何人会关心。 如果是卡帕多西亚的朋友干的,在杀他之前,他们肯定会逼他招供。如果他告 诉了他们,他们也许会让约翰……她感到又厌恶又羞耻,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心 里明白,从逼约翰跑到她那儿,再跟踪他们俩找到路易·冯,然后杀了他,拿到哈 里的地址,那个人为此设置了一个巨大的陷阱,现在该收网了。对他们来说,死人 约翰·费尔克要比活人约翰·费尔克少些麻烦,杀他又是那么容易。 飞机在芝加哥降落后,她转乘上去波特兰的飞机,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坐 在杰依克身旁。他默默地坐着,连看都不看她,直到她说,“你可以说话的。我没 有说你必须变成一块石头。” “只是不想成为你的麻烦,”杰依克说。 “飞行过程中是安全的,杰依克。现在还不用开始害,旧。” “我必须像傻瓜一样坐在这里,怎么能自我感觉良好?我一向认为,人类最大 的成就是游泳。几个比猴子还聪明的人发明了把人升上高空的机器,但这根本不是 飞行,只是乘坐一种交通工具而已。游泳就不是骗人的把戏,它是人类基本能力的 延伸。” 她怀疑地看着他。“你经常想到死吗?” “对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问出这种问题,亏你开得了口,”他说。“我并不刻意 想它。而且,似乎没什么能让我想到它——至少现在是如此。” “继续说。你从我们离家时就开始想了。” “我没想过从天上掉下来,”他说。“我是在想着死去的人,那些大半辈子在 我身边的人——玛格丽特、你父母、我的姐姐爱伦……名单可长着呢。” “死让你害怕吗?” “我年轻时总是害怕的。记得我三十还是三十五岁时,到了晚上还不肯睡觉, 我不想因为睡觉而错过了什么——就像小孩一样。我也是这样想象死亡的,害怕我 的好奇心受到挫折。但我想,一拳拳地打来,你躲的次数多了,对拳击也就没有感 觉了。在你想象中,死亡这个念头冒出来了很多次以后,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你觉得其他人也这么想吗?士兵们,那些时不时得考虑面对死亡的人,像警 察?” “我不知道,”他说。“你看呢?” “人们总是找办法干他们必须干的事情,不是吗?仿佛要坠毁的飞机不可能是 他们坐的那架。” “是啊,”他说。他仔细用锐利苍老的眼睛打量着她。 她打开包,拿出从洛杉矶时报撕下的那篇文章。在去芝加哥的路上,她已经读 过三遍了,但又第四遍读了起来,眼睛看着报纸,避开杰依克的目光。 他们在波特兰降落后,她去机场商店买了一份温哥华的报纸。她毫不费力找到 了一篇关于路易·冯谋杀案的报导。上面有一张照片,警察站在文具店前面,两名 验尸官把尸袋推向路边。当读到描述路易·冯死前遭遇的一段时,她放下了报纸。 他被严刑拷打。当然,他们非这么做不可。如果他们不是把他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 不得,他是不会把客户名单交出来的。他当时一定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永久的死 亡。因为她的错误,他受了大罪。 是她让他受尽折磨。 已经快到梅德福德了,她却痛苦地数着呼吸的次数,每一秒钟都漫长得要命。 他们快抵达的时候,她集中精力,为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作好准备。约翰从温哥华 开车,南下五百英里来到这里,走向公寓,打开门,发现那四个人正等着他。 那篇报导说,哈里在自己的寓所里死去,没有丝毫反抗,喉管就被无声地割断。 他可能让人进门,然后自己就转过身去。但约翰可不是哈里·坎普尔。约翰高大强 壮,又有警觉性。对他来说,事情的发展一定不会是这样,或许更加可怕——也许 他们当中的三个把他钳制住,他看见刀子的一刹那,一定眼睛鼓出,用脚拼命蹬着, 试图把脖子退后避开刀锋。她猛然发现,自己正使劲摇着头,要把这幅图像驱逐出 脑海。 她瞄了一眼杰依克。她知道他看见她摇头了,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双眼凝望着 正前方,僵直地坐着。他有一种自成一体的感觉,仿佛和飞机完全分离,拒绝瘫坐 在座位上,拒绝任凭机器摆布。 这一次,飞机着陆微弹了一下,沿跑道一路颠簸着到了候机大厅。简已经等得 不耐烦了。她早早解开安全带,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倒机后没有托运行李,因为 她知道,要是等着行李慢慢送出来,自己会急疯的。他们进了候机大厅,把行李箱 放在寄存处,随即走了出去。 出租车在爱灵顿街四千三百号停下,简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路易·冯 会选择的那种楼房。就是那种庞大的新公寓小区,因为人太多,而且每个单元每月 底都有几户搬进搬出,所以居民们对邻居通常不太注意。 但在这种地方,你也可以谋杀一位房客,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你不使用 炸弹。 她沿着公寓小区前的人行道走着,发现整栋楼分成几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有自 己的门牌号:4380,4370,4360. 她走到4350号,搜寻着楼房旁的指定车位。她找 到了B 号车位,但那辆本田车不在里面。 “不在家,”杰依克说,她这才记起他的存在。 “到你傍晚散步的时候了,”她说。 “对。”杰依克开始漫步起来。他沿着那一长串的停车位走着,一边搜寻着简 告诉他的所有标记:一辆有人坐在里面的车,也许假装边读报纸边等人。他扫视着 车窗,看里面有没有人,然后又在附近搜寻,有没有一辆灰色的本田雅阁。不想让 不速之客来访的人,也许不会把车停在自己的公寓底下。 在门廊里面,简看着门上的字母。字母从F 开始。 她顺着字母,一直走到了B 室。听到对面A 室里有人走近了门,很可能正透过 门上的玻璃猫眼在看她。她收紧腿部肌肉,准备快速反应。一会儿,门内吱的一声, 她可以听到那人离开门走远了。 她转向B 室,按响了门铃。刺耳的铃声在屋内回响。 她敲了敲门,然后又按了一次门铃,但除了她发出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声音。 她转身敲了A 室的门。 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穿着一件运动衫的女人开了门,运动衫上有一块斑,简看 出是婴儿奶粉留下的。她用一种顺从的眼光看着简:“有什么事?” “抱歉打搅了,”简说,她看得出那女人在想,“我想找我的朋友,他刚搬进 B 室。他电话不通,而且——” “哦,”那女人说。她把头发撸到左眼后,但卷发立刻又固执地弹了回来。 “他们还没搬进来呢。” 简感觉自己紧张起来。“你能肯定吗?” “相信我,在这里我是会知道的。人们搬动家具时,声音听上去像地震一样。” “这儿有公寓管理员吗?” “有。在旁边楼。A 室。”这时,简听到一阵婴儿刚刚醒来的细微声响。“哦,” 那个女人模糊不清地说,脸上重又浮现出一副厌倦的表情。 “谢谢,”简说,然后转身走开,好让那个女人关门。 这段谈话什么也说明不了。约翰·杨还什么家具都没有呢。 她走出公寓,绕到B 室的窗户外面。窗户对着客厅。 里面只有四面空空的墙壁和光亮的地板。卧室门是开着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连壁橱的门都是开着的。看来,是房东在打扫卫生后,特意打开橱门透透风。 简看到的下一样东西让她震惊。那是地上一张小小的纸条,从门缝塞进来。她 正要走开,就看见杰依克绕过公寓向她走来。她指了指窗户,他就向里面看去。 “地板上那是我给他的字条,”她说。“他没能捱到这里。” “你肯定吗?” “我马上去向公寓管理员核实一下,但看上去是这样。” “我去吧,”杰依克说。 几分钟后杰依克回来了。“没有。他如果来的话必须登记,然后才能接通水电。 他没来过。” 他们走出了公寓楼,沿着爱灵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没想到过这点——不是他现在不在房里,而是他从没有来过。即使那四个人 在同一份清单上找到了哈里和约翰的地址,他们也不可能在半路上截住他。他比他 们早出发。他们可能在他之前赶到公寓,但怎么可能在路上抓住他呢? 杰依克清了清嗓子,她知道自己非问不可,便说,“什么事?” “呃,”他说。“有没有他并不完全信任你的可能性?” 她被刺痛了。“不可能,”她说。有可能吗?他会不会认为,她做的这一切有 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会的。” “我知道了,”杰依克说。“看来,他对你了解颇深。” “是的,我们有关系,”她说,“既然你绕来绕去,就是想问这句话,那我不 妨直说好了。我至少是理智的。 他遇到了麻烦,但他知道,他之所以能摆脱麻烦,是因为我为他冒了生命危险。 他带着很多钱,这种情况下,有人会对任何知情的人疑神疑鬼。但我甚至没让他花 过一分钱,我付了所有费用。而且是他来找我的,我没有去找他。“ “你准备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杰依克继续向前走,环顾四周,而不是看着她。“只有几个非常站得住脚的理 由。一个是,他们在他来这儿之前,就找到他并且杀了他。”她发现他正观察着她 的反应。“那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不是吗?他们肯定早就离开了。” “我希望你的另一种可能性比这个好些。” “你说他以前当过警察?” “是的,”她说。“干了八年。” “有没有可能,他还没完全从职业习惯中摆脱出来。 你耐心听我解释。假如他路上停下来买了份报纸,看到这个家伙被杀了,就和 你从报纸上读到消息一样。这个哈里算是个朋友,对吗?或者至少,是曾经帮过他 的人……“ “杰依克!”她抽了一口气,停下来,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你想出来了。 你说的对。就是这样。我曾经长时间和他交谈过。我想告诉他,他的举止不能再像 警察一样,想通问题的来龙去脉,就立刻着手解决问题。即使在我说的同时,我都 可以看见,他目光后面有些什么东西,后面有扇关上的门。他是在保护什么。现在 我知道了,他没有其他任何看问题的方法。” “所以,他可能是向南去圣芭芭拉了。” “可能?我告诉你,我肯定他是去了那里。他思考问题还是警察的方式。他从 没停止过用这种方式考虑问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停止这种思维方式。 他看报纸或者听广播,知道哈里在圣芭芭拉被谋杀了。他的性命是哈里救的,而那 些杀了哈里的人也想找他。现在,他肯定在谋杀现场,试图分析出他们是什么人。” “除非他到这儿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我一路上想不通的。那四个人杀了路易·冯,并找到了他的名单。然 后他们干什么了呢?他们直接去了圣芭芭拉杀了哈里。这不是猜测。我们知道他们 是这么干的,因为哈里已经死了。同时,约翰正从温哥华开往梅德福德。如果他们 没有跟踪他,怎么可能找到他呢? 他们找不到的,而且他们也没有跟踪他。“ “何以见得?” “因为约翰在我离开后马上就出发了。首先,他们必须闯进路易·冯家里,把 他杀了,然后找到名单。即使他们立刻找到了俩人的名字和地址,并且兵分两路, 两人去杀哈里,两人去杀约翰,这样他也至少比他们先出发了一个小时——五十英 里。他已经融人沿着海岸线的五百英里公路上,混在向南行驶的成千上万辆汽车之 中,所以他们不可能在路上抓住他。” “其他途径呢?这段路一定要开九到十小时吧。在一个汽车旅馆里呢?” “同样的问题。他们非得在五百英里沿线的每一个旅店或汽车旅馆都停下来, 找一辆他们从没见过的车。他们肯定找不到的。他们可能在圣芭芭拉杀了哈里以后, 还能坐飞机及时赶到这里,给约翰一个突然袭击。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约翰没有到 过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到过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住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有一个婴儿,所以她在上班时间留在这里,她会听见他 们的。她已经听见了我在走廊里——我只是一个女人,还不是四个两百磅的男人。 晚上所有人都在公寓里。那些人试图潜入我房子的时候,不得不破窗而入,你记得 吗?” “是的,”他说。“我想他们只能破窗了。” “行了,他们在这里没有打碎窗户,没有撬过门,也没有干其他的事。” “他们确实没有。”他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伸长脖子向街的两头张望。“你散步时有没有正好看见公 用电话?这条街看上去,不像是有出租车往来拉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