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飞机到达圣芭芭拉机场上空时,简向下俯瞰着,试图想出哈里住在这里的情况。 她以前来过一次,那次她刚把一位客户留在洛杉矶,想一个人清静几天。这是一个 美丽安静的地方,但这儿总有什么让她感觉不对劲——好像坟墓里的花长得太茂盛, 让人觉得似乎有鬼魂出没。 很多人在这里无缘无故地死去。朱尼佩罗·塞拉神父于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来到 这里,为楚马希族印第安人建起了一个传教团。楚马希人曾经沿着海岸线居住。他 们在长着海草的浅海里打鱼,在波涛汹涌的海滩上集会,还在海岸线以内几英里的 山丘里狩猎。他们的生活是简单而一成不变的,所以不像易洛魁人那样打了几代人 的战争,对欧洲人的到来可以说毫无准备。他们立刻变成了奴隶,被强迫为牧师们 建造石头房屋和水渠,还在田里干农活。她多年前看到过楚马希人的遗迹:丘陵里 的一个山洞,里面画着神秘人物,还有小博物馆,玻璃后面陈列着几个做工精细的 篮子。对印第安人来说,整条加利福尼亚海岸线都是伤心地:楚马希族人,加布里 艾利诺人,丘佩诺人,塔塔维亚姆人,卢易西诺人,科斯塔诺安人,米沃克人,依 巴人,萨里南人,艾塞伦人——所有这些印第安人,到一九零零年几乎全部灭绝, 幸存者只有当年三十万人的百分之一。 简当时带哈里去找路易·冯,走出店门就坐下一班飞机离开了温哥华。她坚持 不让路易·冯告诉自己哈里去哪里了。她不想在头脑中保留这条信息,等着有人来 严刑拷打审问她。但是,路易·冯把哈里送到圣芭芭拉,应该是个精明的决定。如 果她当时知道的话,也会赞同的。 很多五六十岁的人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游荡。他们打高尔夫球,在海滩上漫步, 沿着斯泰特街欣赏商店橱窗。在这种城市,你只要有钱付房租,再找一个选择这里 的理由,就足够了。对追踪哈里的那种人来说,圣芭芭拉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海 岸高速公路上的又一个出口。 他们从机场走向租车公司柜台时,杰依克注意到了简的变化。在此之前,她都 被飞机困住不能自由行动,但现在,她已经跃跃欲试了。她站在那里,装做一个年 轻姑娘等着年迈的祖父去租车,还很像呢。但她的眼睛却一刻不停,从不在任何东 西上多停一会儿。 他一拿到车钥匙,她就提起行李出发了。她一言不发,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坐 在了驾驶座上。她开上了高速路,从萨里纳斯街的出口下来,向北开上了第一条街。 “为什么这条街名叫海洋景观路?”杰依克问。他所看到的,只有高大的公寓 楼房和颀长的棕榈树。 “这是加利福尼亚房地产商的常用语,”她说。“如果名字叫什么景观或什么 景色,意思就是附近没什么景观景色。” “但是景观的意思是你可以看。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你有八十尺高,应该就可以看见。他们不会为你的缺陷负责。九十二, 肯定在那边,左边的那栋大白房子。” “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进去,你在这里放哨,不要引起注意。” “我该看什么?你的朋友?” “约翰不太可能在白天到这儿来。但如果你看见他,无论如何别让他走了。和 他说话,向他问路什么的。记住,他有很多担惊受怕的事。在看到我之前,他和别 人一样危险。” 她关上车门,挎上随身的背包,过街走向公寓楼群。 杰依克看不到任何人,所以就观察起房子来。他曾经考虑找这样一个地方度过 余生。这里很美,有很多棕榈树和房屋,但这一切,其实不过是养老院的前门而已, 养老院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在代戈那威达,至少还有人会探望他。 简微笑着走出来,坐回驾驶座上。“我们运气不错。我租下了哈里隔壁的一套 公寓,天黑前我们就搬进去。” “那一套恰巧没人住?” “刚发生过谋杀案,人们当然成群地搬出去。但就在隔壁有房,比我想象的更 好。” 杰依克盘算着,一个人是怎么知道这类事情的,她在这方面似乎知道很多。她 发动车子往回开,右拐接着左拐,沿一条长长的直行街道开着。 “我们现在去哪儿?” 简看上去像自己的思路被突然打断。“公寓里现在有专管谋杀案的侦探。除了 第一晚尸体还在原地,还有希望抓住凶手外,他们从不在晚上工作。案发两天后他 们还在那里,这就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 “这说明他们还封锁着现场,所以约翰很可能还没来过。” “你肯定他会来吗?” “不能肯定,”她说。“我在猜测。但他会和我有着一样的感受,那就是我们 杀了哈里,他和我杀了他。光看这公寓,他可能无法发现什么,但他没有别的可看。 而且,如果他依照警察的思路,那么观察其他警察,可能会给他不少信息。”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在市中心把我丢下来,然后你去买一些必需品。” “比如什么?” “不麻烦的方便食品。那里有一个冰箱,所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买。两把猎枪, 短筒的——比如温彻斯特保卫者型,或是雷明顿八四零型的。一箱双零口径的大型 铅弹,买那种每箱装五发的小箱子,共买六箱。两条毛毯,如果你需要的话再买一 只枕头。一个电子婴儿监视器,有很多种,但费舍尔—普赖斯牌的不错。不,买两 个,还有配套的电池。还有一卷电线。” “那你去哪儿?” “我去图书馆看看当地报纸,找找有没有传向全国时遗漏的消息。然后去警察 局看看,约翰说不定正在附近游荡,试图找人谈话、打听消息。” 她在菲格罗阿街靠了边。“你能记住该买的东西吗?” “当然,”他说。“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不用接我了。一会儿见。” 那些物品没费多大周折。在杰依克看来,似乎已经没有身在外地的感觉了。如 果你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上,让他坐上飞机,然后把他放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里,他 会很难判断出身在何方。如果那里有棕榈树或积雪,他也只能排除一部分可能。但 所有地方的超市,只不过是店名不同而已。 买猎枪花了点工夫。他不让自己反复思量枪暗示着什么,一心只想准备些闲聊 的话题,来应付这里的习俗,不至于无法回答。他决定,自己除了当杰依克外,没 有其他选择。从代戈那威达来的退休怪老头,只能这样自我介绍,因为不可能不出 示任何证件,就买到想要的东西。他觉得在五月买双零口径的子弹非常可疑,因为 据他所知,任何地方的捕鹿季节都要等到秋天,好让母鹿和幼鹿有个生存的机会。 最后,他终于冒出了一个主意,说自己是给朋友买的,作为礼物。一次买两把枪虽 然奇怪,但反而对他有利,因为想自杀或抢劫的人,不需要买两把枪。 他走进店里,发现除了掏钱以外,其他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对此,他几乎感到 一阵失望,只好安慰自己说,有心理准备总比没有好,至少能让他看起来镇定多了。 他顺便又买了一套枪支清洗工具,因为生产厂家总是试用那些枪,把它们弄得 很脏。 他办好事时,太阳刚要落山。他转了个弯,向着日落的方向开了几个街区。既 然已经离太平洋那么近了,他想自己至少该去看看。路在郊区绕来绕去,但海洋还 是没有出现。最后,他只好认输,打开了地图查看。显然,这一带的海岸根本不在 西面,而是在南面,所以他错了。 他向左转后,立刻发现了海洋,于是高兴起来。他站在一块宽阔的草地上,头 顶有很多五十尺高的棕榈树,他的目光越过白色沙滩,向无边无际的蓝色眺望过去。 海水让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气温也比其他地方低。他看到的景象如同天空一 般无穷无尽。“无穷”这个词饱含了无奈,它只不过是“远得你看不见”的另一种 说法。 某种感觉在心底涌动着,让他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穿越极限。 走回车子时,杰依克试图理清自己的想法。如果看东西的过程是感知光线,而 光线可以弯曲的话,那么在一定情况下,一个人的视线应该能沿着海平面,越过地 平线,环绕整个地球。这样,在视线的终点,他将从背后看见自己。如果无穷只不 过意味着看见自己的屁股,那么不看也罢。于是,他为自己感到满意,同时也松了 口气。 再次回到公寓时,简等在那里帮他搬东西。所有东西都进屋之后,她关门上锁, 而他则在厨房打开了两把枪的包装。她拿起一把瞄了瞄,然后关上保险按了两下扳 机,往枪筒里面望去。随后,她就让杰依克清洗和润滑枪支,自己带着婴儿监视器 进了房间。 简把电池放进监视器,在闪亮的“开机”指示灯处贴上胶带,然后从卧室的窗 户向街上望去。天黑时她才看到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她出门走到楼对面,把婴儿监 视器放进空花坛,花坛就在楼房旁的灌木丛里。接着,她一直走到洗手间窗户那儿。 早些时候,她注意到自己公寓的洗手间窗户有百叶窗,玻璃板可以被撑开。她查看 了哈里那间公寓的洗手间窗户,发现是一样的,而且玻璃板嵌得一点不紧。她成功 把其中一片推出了固定槽,正好把第二个监视器的发射机塞进去,放在盥洗台上。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把两只接收机打开,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 杰依克最终确定,两支猎枪都不会在自己脸上炸开,随即把枪放进壁橱。他看 见简已经铺好了惟一一张床,把另一条毛毯放在沙发上。她走出厨房拿起猎枪,给 两支都装了四粒子弹。她有足够的见识,把枪平放在门口的地上,而不是枪口朝上。 然后她回到厨房,热了两份牛排、土豆泥和花椰菜的速冻晚餐,他由她去了。到现 在,简几乎已经消失了,她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 晚饭后,他们洗了盘子,然后杰依克坐在沙发上。 他本指望简坐在身边,但是她拿起两个婴儿监视器进了客厅,坐在了地板上, 一边听着监视器里的交流噪声,一边像一个舞蹈家那样,做起了伸展运动。他一边 看着她,一边想起来,看着孩子们长大,是多么奇妙呀,就像奇迹一样,那些无毛 猴子一样的七磅重小家伙们,现在都长成了这样,而在这成长过程中,他们脑子里 想的东西,会离你的期待越来越远。 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我今天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说。“我找不到太 平洋了。” “这提醒我,别再让你到处走动了。”他看见她动了动嘴唇,又开始计数。 “最终我还是找到了,完全是靠坚持。但这使我想起了亨顿一家人。你还记得 他们吗?” “记得两个。贝娣和我一样年纪,我想她是我们班的毕业生代表。她还有个哥 哥,他十五岁时头发就有一缕灰色,大家都觉得他帅气又神秘。但在我看来,他更 像个讨厌鬼。” “那是保罗。他在西部做工程师什么的,也许就离这:儿不远。” “这就是你想起亨顿一家的原因?” “不是。是他们的神秘感。我在想保罗祖父的妹妹,她名叫阿曼达。人们总说 亨顿家的钱是他们祖先在十九世纪发明了某样东西赚到的,但你从来听不到他们这 么说。我小时候听过不少他们的谣言。” “什么样的?” “嗯,亨顿家没有一个笨的。有人说,上帝创造亨顿家的每个人时,都使他们 通晓了宇宙运转的所有规则。” “得了吧,”简说。她停止了俯卧撑,看着他。 “上帝的秘密在他们那里是安全的。他们家的每一位都惰性太强,不会利用这 些秘密做什么,而且都神秘兮兮,不会把秘密告诉任何外人。” 简坐起来笑了。“据我所知,这倒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他们似乎总是一帆风顺。他们买了铁路公司的股票,随 后股票就涨了。他们就是有福之人,一辈子不用奔忙。” “我还是看不出,这和海洋有什么关系?” “我在说阿曼达。我记得她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但她小时候,也许两岁左右, 她在院子里荡秋千,太阳就照在她眼睛里,一个邻居听到她说,”爸爸!把太阳挪 开一点!‘然后她爸爸对她微笑,站在那里对太阳盯了很长时间,然后就发生了。 “ “什么发生了?” “嗯,你得想一想,他在干什么?” “他到底在干什么?” “人们后来说他干成了。他把太阳向前挪动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说城里人没 有注意到,因为太阳的方位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那天晚上他们只是对着表针指的 地方说”该睡觉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故事说,那些有仪器的科学家们知道发 生的一切,但他们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们解释不了。农民谈论这件事可有一段时间, 但他们除了把亨顿一家归入另册外,什么也干不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故事。” “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阿曼达还告诉几个诚实的孩子,天上有两个月 亮,而不是一个。但人们关于那个故事意见不一,因为那也可能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而且她懂事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了。” “这全是你编的,对吧?”她问道,“承认了吧。” “根本不是。我自己一直认为,这个故事和夏令时有关。一旦到了美国总统可 以给你定时间的时候,仿佛太阳、月亮和地球的运转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就会发现,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笑了。“你真认为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意义?” “也许吧,”杰依克说。“但这意义也许只是爱。” “也许这意义只是编出来的。”现在她开始做仰卧起坐了。 “怎么说呢,在我目前的人生阶段,我正审视着一生观察到的事物,然后试图 把它们传播给可能需要它们的人。别人这样传给我,所以我也得传出去。” “你总是话太多了,”她说。“你那套临终遗嘱对我不起作用。” “我没说过这个故事会改变你的一生,”他说。“但我们活着,就是随着死去 的人们,拾起他们的遗物。你学到的头几件事往往是最重要的,仿佛是精神上的一 袋钞票或一把左轮手枪。等你年纪再大一点……” 她说,“等等……”她拿起一只监视器听着,然后放了下去,拿起另一只贴近 耳朵。“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