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她沿着草地深入林中,耀眼的阳光从很低的角度射在树叶上,树叶的反光更衬 托出阴影的黑暗。这片树都很古老,没有被别的树取而代之。每一种类的树都在这 里都有一席之地。山顶上是松树丛,向下依次演变成了件树、枫树。铁杉、榆树和 山胡挑水。在土壤深厚、千年腐叶沉积如山、泉水汇流的地方,树木就长得高大, 而且树根深入土中。枫树古老而茂密,榆树是新长出的,种子可能是由二十年前的 风暴带来这里,或者是在一只鹿的胃中被带过来,未经消化就排到了这片适合生长 的地方。 她以前曾住过的那个世界,水泥、房屋、道路,都和这里没什么不同,那也是 野性的世界。地球上,孤独的猎手在野地穿行。有人想让猎手死,他必须挫败对手, 不然就会被杀。 猎手的名字从来没有变过。在简的语言中,这猎手的名字就是“我”。她潜行 在林中,谨慎地穿过树丛,注意不拉动一条树枝,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润柔软的地上, 以免踩碎子技。这时,她就变成了猎手。她看不见自己,也不愿意看见双方过于明 显的力量对比。她只能看到自己在哪里。她的所作所为决定了她是谁。她的眼睛, 谨慎而又高度戒备,盯着前方的道路和头上的天空。 随着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她变得更像猎手,不再是简·怀特菲尔德。猎手 很高大,有强壮飞快褐色的腿。猎手的眼睛尖锐灵敏,可以侦察到前方道路两旁的 任何动静,耳朵也习惯了森林,而变得非常敏感,可以分辨出任何细小的异常声音。 猎手很精明,已经多次和更强大的对手过招。 现在,这孤独的猎手悄然穿过“北方森林”,沿着昨晚奔跑的道路回头。纳哈 萨尼湖在五六个小时的路程以外,猎手接受了这个距离,边思考边耐心地走着。在 森林里,和敌人正面相对肉搏取胜的简单策略,根本就行不通。敌人上身的肌肉比 猎手更发达,手的伸展范围更长。在开阔地带和敌人交锋,就意味着找死,因为敌 人现在拥有世界上惟一一支枪。 她考虑过利用森林。以前,荷登努萨尼部落的人,曾在冬季来这里猎熊。他们 穿着雪地靴,有时候围追,有时候引熊来追他们。他们在雪堆中快速移动,而笨拙 的熊费力地跟在后面,不时深陷进去,最后精疲力尽。 老猎人们有时候还在树林里做一些V 形栅栏,然后把一群群的鹿驱向栅栏中央。 他们还做了一种捕鹿夹,就用一棵弯曲的小树和一条绳子,这样一来,鹿的后腿就 被栓住,把它吊上半空。所有这些办法中,没有一样能对现在的敌人起到作用。 她走了一整夜,接受了没有食物的事实。这一次,我们的战士因为是个女人, 有一个轻微的优势。她的身躯较小较轻,需要更少的热量进行运动,而且身体上有 更多的脂肪,可以储存能量。她的身体天生具有更强的忍耐性,即使在食物稀缺的 情况下,也能够生育和抚养后代。她在幽辟的树林中又找到一些莓子,又咀嚼了一 些树叶,来抵御强烈的饥饿感,还喝了小溪的水。战士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不吃不喝。 天太黑不能前行的时候,她就躺在路边睡到天明。 当她站起身继续走时,总是保持着安静、警惕和小心。 她走了一整天,途中能看见自己前几天奔跑时,撞断枝条留下的痕迹。 她到达最后一座山上,向下俯视纳哈桑尼湖时,已到了黄昏时分。在树林中, 她用苔藓挤压出绿色液体,把皮肤和衣服染了,并在手臂和腿上划了条杠,作为掩 护色。当她找到敌人残余的篝火时,又拿几块焦炭在脸上涂了几道。 她从湖对岸向下观察敌人的帐篷。那个谋杀犯把他的帐篷挪到一块开阔地,在 湖岸中央,没有树,也没有灌木可以藏身。他的独木舟在湖岸上,离帐篷不远,他 完全可以照看得到。 接着,她看见了他。他从帐篷附近的小路中现身,走到他的篝火堆旁,放下一 捆木柴。他把枪放在一旁,跪着生火,指望那些木柴够烧一个晚上。从他的态度上, 她可以看出,他根本没看木头,而是在搜寻她的动静。 他离开枪至少八英尺。这是在引诱。他知道她会回来,因为她又累又冷又饿。 他正在试图诱使她,冲过来,抢他的枪。他完全明白,一个绝望恐惧的人会怎么想。 他明白这些,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曾那样,而是因为,他曾经以追捕和谋杀为生。她 转身,走进阴翳避日的树林,开始出发,绕过湖向他走去。 她在林中找到了满意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用小刀和鹿角来挖掘,挖了一个五英尺宽的洞,一直往下,直挖到地下的岩 石。然后,她用剩余的五根箭杆作为框架,支撑住一些树枝和一层野草,再把洞掩 盖起来。她把钓鱼线栓在八只鱼钩上,小心地把它们挂在半空,离一棵铁杉倒悬的 枝条仅六英寸。她反复检查了高度,这高度必须完全正好。 然后,她沿小路回头,走了三十英尺,把一棵小树几乎弯成了两截,在小路上 撒了些树叶,好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捕鹿的陷阱。她判断,三十英尺足够给他时间思 考,甚至可以全速跑动。她计算出在哪里留下她的弓。 当她一切就绪以后,又走遍林子,到处在最大的树干上留下V 字形标记,以记 下这条路线。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爬上山坡,又看了一眼他的帐篷。当她肯定他在熟睡时, 又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的星星已经开始消失了。生命是美好而宝贵的,她庆幸 自己一直都能意识到这点。很多塞尼卡战士就这样孤独地死在野外。很可能她周围 就掩埋了一些。 她向他的帐篷走去,仿佛一缕轻烟一样穿过树林,而不惊动一片树叶,也不移 动一块石头。在帐篷黑暗边缘几英尺的地方,她趴在地上注视着,像阴影中的阴影。 她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她以前曾经躺在他身边,听到过他的呼吸。现在她又听 见了,但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不是从帐篷传来的。她缓慢地转动头颅,寻找声音 的来源。原来他睡在独木舟后的林子里,等她来帐篷里杀他。他一定有某种警报装 置,在她来时叫醒他,好从藏匿之处出来,开枪打死她。 她想了一会儿。必须让他看见,而且他看见她时,她必须是在干他可以理解的 事情,否则他的反应是不可预料的。她爬到帐篷前面,拿出最后一根钓鱼绳,系到 帐篷门的拉链把手上。然后,她爬回树林边上,几乎回到她出发的地方。 她狠狠地拽了一下绳子,拉链把手移动了一下,就要倒下时,她听见一声“砰” 的巨响,帐篷的前半部分向外爆炸,开出了一个大洞。听到声音,简跳着跑动起来。 那是一把弹簧枪。他还有一把枪!她向帐篷走了一步,但她脑子又转了。弹簧枪开 火了以后,要么打中目标,要么就没用了。你不可能在里面多装子弹的。 她转过来,看见了他。他正站起身,头发像当初逃亡时一样零乱,她差点叫出 声来。但枪就在他手里,他的眼睛死一般的冷酷而镇定。 枪响的时候,她跳起来,飞奔进了树林。子弹打到她身后。她仔细地选择了一 条路线,可以穿过树林最密的地方,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第二枪了。她一路上都 反复察看,确保她和他之间一直能隔着障碍物,没有足够长的直路,让他停下来瞄 准射击。 她开始奋力奔跑,从一棵做记号的树跑到另一棵,脚后跟踩进泥土,手臂猛烈 摇摆着。她听得见他在她身后,跑得一样拼命。他的脚比她更沉重地撞击地面,一 心想要抓住她。她听着听着,不觉害怕起来。她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他的速度,他正 在缩短他俩之间的距离。 她试图继续加速,超过每一个记号和转每一个弯时,步子迈得更大。在那棵大 无花果树前,她没法让自己转弯时不跌倒,于是侧身转了一圈,脚一蹬树根,沿着 下一段路,向前面的石头跑去。 最后她上了路线,沿着岩石中间的小上坡,跑进两块长石组成的斜槽里。又来 了一枪,子弹在她头顶飞过,不过她已经在斜槽里了。她已经可以看见弯曲的小树。 她到达以后,就跳过去继续跑。 又三十英尺后,她回头看见他在石头突起处的中间。 她跑了两步,低下头,跳过了掩盖着的坑。她重重地落到地上,趁势向右边的 灌木跑去。 她跑到石头中间,拿起了她准备就绪的弓和箭,转过身来,谨慎地从石头上透 过灌木叶子看去。 他快速地冲向她来,两手握着枪,就拿在胸前。她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 他已经看见了一个陷阱,已经过去了,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他那自信得近乎嘲笑的 表情,并不是关于小树的。他看见她跳过掩盖的坑。他眼睛盯着路看,他正准备跳 过去。 这时她拉开了弓,费力地保持着。她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最后顿了一 下。他在等待跳跃的最好时机。透过树叶,她看见了敌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盯着 狭窄的小路,下面是掩盖着的坑。以他的体形和速度,这一跳易如反掌。他眼睛盯 着坑,跳上半空,比他需要的还要高。 当他到达最高点时,鱼钩钩住了他。简看见他身躯的上半部分突然向后倒去, 他满脸惊恐的表情。他的巨大速度使五个鱼钩紧绷起来,他上面粗大的树枝弯了下 来,然后又弹回去,把他吊了上去。他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的右手松开了弦。箭飞出去,“噗”地一声射中了他。他因为疼痛, 发出了一阵粗哑响亮的叫声。 她又搭上一支箭,拉开了弓。在射出第二支箭以前,她清楚看到第一支箭的黑 色羽毛,从他的肩头伸了出来。 他双腿跨在浅浅的坑里,身体保持竖直,以免鱼钩更深地扎入他的脸和胸膛。 第二支箭射中他的右腿时,他正试图把第一支箭抠出来。 受伤的敌人怒吼着,一把揪出肩膀和腿上的利箭。 他丢下枪,把刀从皮带上解下来,疯狂地向钓鱼线砍着。 她把第三支箭瞄准了他的胸膛。箭笔直地飞出去,但就在射中之前他躲开了, 箭飞过他的肩头,消失在树林中。 敌人拿起枪的时候,她立刻趴到地上。林子里马上响起枪声。他疯狂地射击, 向她的方向飞快地扫射。两发子弹,三发,又是四发。一颗子弹射入她头上的树里, 然后她就数不清了。接着沉寂了一阵,她利用这段时间,悄悄地沿小路退回到林子 深处。她现在有麻烦了。她的箭没能穿透他那盔甲一样的羽绒衫。她继续退着,向 林子更深处走去。 他现在怒火中烧,而且从钓鱼线中挣扎出来了。她的箭没能造成致命伤害,而 鱼钩只是激怒了他。他依然能杀了她,而且他的伤痛更加使他迫不及待。 然后她停下来,听到了刮擦的声音。他正沿着岩石的突起处向上攀爬。他受了 伤,但没有丧失攻击力。一会儿他就会爬上来,就会看见她,然后子弹就会在她体 内爆炸。她躲到一棵树后面。她不能在这里等死,一直等到他找到她。简的手颤抖 着,把箭搭上了弓,斜靠在树干上。这把弓不够有力。她没健壮到能做出一把足以 穿透羽绒服的弓来。“他们连女人都不如。”她感到愤怒从胸口往上冲。她要死了。 从他一开始得知她的名字,那时她就注定会死。这种不公平的感觉深深刺痛了她, 她考虑着,该怎么抵抗这个命运,胸口也因为仇恨而收紧。她从树干后面走出来, 站到了开阔地带,箭上弦,把弓对准下面。她转过身,就像不知道他在那里,就像 在等他从路上过来。她故意让他有瞄准的机会。 从眼角,她看见他到了十英尺高的巨石顶端。她看见他转过脸对着她。然后, 悄无声息地,他站起来,稳稳地把枪举到没有受伤的肩膀上。 她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她立刻举起了弓。在怒火中,她把箭一直向后拉,直到 箭的末端触及她的指关节。她盯着他的眼睛。在这一刹那,他的右眼就要触及瞄准 镜了,他的左眼已经闭了起来,枪马上就要响了。这时她松开了手指。 那支箭“嗖”地一声飞上去,羽毛旋转着。射中的时候,她听到“噗”地一声 响。枪掉在了地上,手飞举起来,捂住了箭射中的地方,那是上衣拉链合拢的地方。 他摊倒在石头上,失去了平衡。 他开始俯身,伸手向前去拿枪。她拔腿奔过去。距离至少有二十步,但她现在 是冲刺,拼命想抢在他拿枪之前赶到那里。她没意识到手什么时候摸到了身后,握 住了重重的战棒把手。她到那里时,他的手已经拿到了枪,慢慢地举起来。她用尽 全身力气,用战棒猛击他的后脑勺。她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看见他头向前倒下。 她再次用战棒猛击他的头颅时,她感觉到了软组织。她终于成功了。他死了。 简深呼吸一口,头向后仰着,头发里的羽毛擦到了脊背,画满条纹的脸透过树 叶,在天空下闪闪发亮。随后,她发出一声尖利的胜利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