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驾车穿过圣马丁维尔,返回新伊伯利亚。太阳已经爬到橡树的顶上,但在清 晨中,雾气仍然缭绕在潮湿的林间。刚入三月,但春的气息已经涌人了南路易斯安 纳。我隆隆驶过吊桥,上了河边的小路。那里有我的一个钓鱼码头,有我父亲在大 萧条时期用柏树和橡树建造的老房子。我和一个六岁的萨尔瓦多难民女孩一起生活, 她名叫阿拉菲尔。 房子的木料从来都没有刷过漆,颜色发暗,坚硬如铁。前院的山核桃枝繁叶茂, 滴落的雨水叮叮当当地敲打在走廊的铁篷上,院子被层层树叶所遮盖。替我照料阿 拉菲尔的老妇人正在旁边院子里忙碌着,她扯下了兔子笼上的塑料布。和许多法国 血统的南路易斯安纳黑人一样,她肤色如铜,并有一双青绿的眼睛。她的身体如同 树根,皮肤上爬满了皱纹,最大的嗜好就是吸鼻烟,而且还自己卷烟叶子抽。在我 家里,她总是能把我指挥得团团转。但说句心里话,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勤快。 从我孩提时代开始,她就是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现在,我的码头上洒满了阳光,一个叫巴提斯蒂的黑人为我工作,他正帮两个 白人往船上搬冰柜。他光着膀子,冰柜的重量使他后背和肩膀上的肌肉隆起。他可 以徒手拍灭野餐坑里的余烬。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从水里拉出一条六英尺长的鳄 鱼,拽着它的尾巴,把它甩到了岸上。 我绕过院子里的水坑来到走廊。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只浣熊呢?”老妇人克拉瑞斯问我。 我的浣熊只有三条腿,所以大家都叫它“三脚架”。 说着,她已经把三脚架拴上了链子,挂在晾衣绳上。她使劲拉扯着铁链子,直 把它拽到空中,那可怜的家伙傻傻地扭动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想逃开那个该死的 绞刑架。 “克拉瑞斯,别那样。” “你知道它做什么了吗?哼!”她说,“它把我刚洗的衣物弄得一团遭。你的 衬衫昨天还是蓝色的,现在都成黑的了,还有一股臭味儿!” “别跟它一般见识,我要带它去码头。” “让巴提斯蒂把它带走,去哪儿都行。”她把那头被勒得半死的浣熊放了下来, “就是别再进我的房间。不然的话,我就让它变成烤全熊!” 我从晾衣绳上解开链子,拉它走向码头。我一向对白人至上的现象无法理解, 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家总是被有色人种所主宰和操纵。 今天的活儿很多。我和巴提斯蒂上了船,一起舀头天晚上积的雨水,然后把自 动售货机里装满香烟和糖果,拖着大网从钓饵池里捞出漂着的小银鱼,给冰柜排水, 再把新鲜的冰块放在苏打水和啤酒上面,点火为渔夫们准备午餐。最后,我张开阳 伞,把它插在餐桌的孔中。 都忙完了,我才抽身回家。 雨过天晴,是个美丽的早晨。天空蓝蓝的,草地新鲜油亮,阵阵凉风送爽,吹 过浓荫密布的后院。红木做的花箱上还残留着水珠,上面是一层茂盛的矮牵牛花和 火焰草。阿拉菲尔穿着睡衣,正在餐桌旁给米老鼠画册涂颜色。她黑色的头发剪得 短短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皮肤晒成了栗色。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缺点的话, 那就是她宽宽的门牙,在她笑的时候,会让她显得年龄更大些。看着她平静愉悦地 玩着,我真的很难相信,大约一年前在墨西哥湾,我从坠机里把她拽出来时,她的 骨头像鸟一样轻,正在水里挣扎,喘息的嘴巴看上去,就像我妻子喜欢的一个洋娃 娃。 我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黑发。“你过得怎么样,小家伙?”我说。 “你去哪儿了,戴夫?” “我遇上一场大雨,被耽搁在了巴吞鲁日。” “哦。” 她又转头画自己的画。突然停下来,对着我笑一下,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幸福。 “三脚架在克拉瑞斯的篮子里拉屎。”她说。 “我也听说了。对了,不该说‘拉屎’,该说‘解手’。” “不是拉屎?” “那么说不好,说‘解手’。” 她跟着我重复这个词,我俩一唱一和地点着头。 她在新伊伯利亚的教会学校读一年级,不过看起来,她从克拉瑞斯和巴提斯蒂 那里学到的俚语粗话,要比从修女那儿学的正规英语多得多。哪天你都能听到,他 们三个用土话谈着:“什么光景了?”“干吗在我窗子底下烧那些破树叶,你脑子 里进水啦?”“我上回用你那辆车时,有个狗娘养的做了手脚,往轮子底下扔钉子, 结果胎子彻底冒泡了。” 我拥抱了阿拉菲尔,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回屋洗澡。潮湿的泥土和树木味儿, 混合着紫茉莉的淡淡幽香,从窗口飘了进来。这是早春的清晨,我本该精力充沛地 他点什么,但却觉得很倦,这只因昨晚的恶梦和失眠。 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每隔一段时间,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了,不知 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冲进我的脑海,让我再次清晰地看到那些画面,听到令人 心烦意乱的声音。 这种噩梦会在任何地方出现。今天,当我疲惫不堪、想在卧室里休息一下时, 它又出现了。我换过了好几回墙板,还一个一个修补弹孔,先用碎木头填进去,再 拿砂纸磨光。那个沾满我妻子鲜血的床头板,已经变成了褐色,安安静静躺在地下 室里落满尘埃的角落。但是,每当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散弹猎枪发出的串串火焰, 听到枪声如雷在耳边回响。当我在雨中焦急地跑回自己的家,走进房子却只能听到 尖叫声。那是妻子蜷缩在被单下,想用一层薄布保护自己,又知道必死无疑,那样 一种绝望恐怖的凄厉嘶喊。我也尖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我的叫声穿过田野,消 失在滚滚雷鸣之中。 像往常一样,当这些黑暗的记忆在白天出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摆脱它们的折磨。 通常,我会穿上运动服,去后院里练一会儿举重,然后沿着河边的土路,一口气跑 上四英里。太阳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头上不停地旋转着,似乎有鱼在追捕 林子里的昆虫,甚至有时,在两棵柏树的交界处,我还能看到鲈鱼的后背时隐时现。 我从吊桥转回来,向看桥的人挥挥手,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狠狠地练着勾拳。 这种放松方式还是有效的。 感谢上帝,血液在我的胸膛里唱歌,腹部平实而坚硬,但唯一让我不能确定的, 是这种健康的精神状态能维持多久。 我就像一个赌徒,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生命还是死神。赌注,就是用尽自己全 部力量,来换取一瞬间的好心情。我总是在早上尽情发泄,祈祷今天能有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