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三天后,我在码头上清理帆布折缝中的雨水,突然食品店的电话响了,是迪西 ·李。 “一起吃顿午饭吧,我接你。”他说。 “谢谢,可我正忙着呢。” “我必须和你谈谈。” “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希望和你单独谈谈。” “你在哪儿?” “拉斐特。” “那你开车来吧。走小镇南边,沿着河边的路,可以直接开进我家。” “我一小时后就到。” “听来你的情绪不太好,怎么回事?” “我想,大概我该再结次婚什么的,追追女人。” 每天早上,我和巴提斯蒂都会烤鸡肉,就用码头上的野餐坑。我出售盒饭,以 烤肉饭和鸡杂饭为主,每天都能从钓鱼的人手里赚上三十来块美元。我们先清理餐 桌,再给自己挑几块好肉,打开几瓶澎泉,这可是美国最著名的碳酸饮料之一。我 喜欢头顶遮阳伞,眼望水面上闪动的波光,和他一起吃点什么。 这是个温暖明媚的下午,风把沼泽地中的苔藓吹起来,扬起淡淡的轻尘。天空 碧蓝如洗,如瓷器般光洁柔美。 “瞧那个家伙怎么开车的,好像压根看不见前面有坑。”巴提斯蒂说,他那褪 色的棉布衬衫从胸口敞开。他脖子上挂了个一毛钱的钢蹦,他把这玩意儿当护身符。 他的胸膛黝黑坚硬,就像钢板打造的一样。 一辆粉色的卡迪拉克敞篷车飞驰而来,泥巴在挡泥板下面翻着花。看得出来, 这车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挡风玻璃上溅满泥浆,一塌糊涂。 “迪西·李做事从来都没有节制。”我说。 “那就别把我们的船租给他。” “他是来谈事的。他还曾经是个著名的摇滚歌手呢。” 巴提斯蒂默默咀嚼着,沉着脸看我,对我的话无动于衷。 “我是说真的。他在纳什维尔曾是个大人物。”我说。 他的眼睛又眯起来,明显是一副听天书的表情。 “那是在田纳西州,他们在那儿出了好些唱片。” 对牛弹琴。 “我再拿瓶澎泉。你喂过三脚架了吗?”我说。 “你以为那只浣熊找不到吃的吗?” 我没听懂。 “它的鼻子并没有失灵,你明白吗?” “你说什么,巴提斯蒂?” “它吃掉了你所有的煎饼,不信就去看看吧。” 迪西·李给车熄了火,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只见他笨拙地从码头下来, 进了食品店,招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他面无血色,皮肤紧绷,大颗的汗珠从 额角不断滴落。他穿着深紫色衬衫,上面带玫瑰图案,玫瑰花和腋下都被汗透了。 我跟他走进食品店。他往柜台放了张五块钱的票子,开了瓶长脖子杰克西啤酒, 立刻扬起头,把酒往嘴里倒。 直灌了大半瓶,他才停下来,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伙计,我这回可真的遇到麻烦了。”他说,“我指的是邪门的事儿,朋友, 就像有人拿着钻头和螺丝刀,硬往你太阳穴里拧。” 他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事情的开头总是很美好的。然后,在你失去戒备以后,他们就会放出篮子里 的毒蛇,不是吗?” “不是。” “我跟你谈的事情非常严肃。你认识法学博士之类的人吗?” “恐怕没有,迪西。”我自顾自地给他找钱。 他又开了一瓶啤酒,长饮一口:“一个传教士曾经问我:”孩子,你可以喝两 瓶啤酒,然后走着回家吗?‘我说:“那我可不知道,先生,因为我从没试过。’ 像他那样按规矩做事的人,常常会傻得让你同情,不是吗?” “出什么事儿了,伙计?” 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食品店。 “带我去开条船吧。”他说。 “我现在可很忙啊。”.“我会为你的时间付酬的。我的事很重要,朋友。” 他用坦诚的目光直视着我。我还能怎么办?只好走向门口。 “我过半小时回来。”我对巴提斯蒂喊了一句,他这会儿还坐在伞下吃午餐呢。 “我很感激,戴夫。你真够朋友。”迪西·李打开一个纸袋子,往里放了四瓶 啤酒。 我带他上了一条有马达的小船,驶过十字街头,那里古老的墙皮斑驳陆离,破 旧的百货商店前有棵巨大的橡树,几个老人和黑人正在前廊喝着饮料。 小船的尾波缓缓散开,直漾到岸边。迪西·李仰面躺在船头,在水面的反光中,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关掉引擎,让船漂进柳荫之中。绿色枝条的掩映下,这 个下午格外宁静,只能听到远处一辆汽车里放着老歌。 “天啊,这音乐是从哪儿传来的?是我的脑子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问道。 “远处,路口的汽车。”我莞尔一笑,取出随身带的折刀,削着刚折下来的柳 条。 “伙计,这让我想起过去。我刚开始演唱时,他们说,要是你不能像汉克或莱 夫提那样表演,就不值得在摇滚乐上浪费时间。他们是对的。嗨,你知道我事业中 最辉煌的时刻吗?不是两张金唱片,也不是和一些脑子里灌水的女演员结婚,而是 在新奥尔良,和肥人一起做现场表演。我是他合作过的唯一白人,伙计。他很酷, 看起来像是坐在钢琴旁的一只小猪,穿一件银色衬衫,手指戴满了宝石戒指。他微 笑着、扭动着,用小香肠一样的手指敲打着琴键,汗水在他脸上飞舞,观众席都乱 成了一锅粥。我的意思是,所有女人都想爬上舞台,人们在警察面前跳着下流的布 吉舞。他的演出太棒了,他拥有那些观众,伙计。但是每次,当他结束演奏,都会 指向我,于是聚光灯就打到了我的吉他上。多亏了他,我才能得到一半的叫喊和欢 呼。那个男人真有颗仁慈的心,朋友。” 迪西·李摇了摇头,随手打开另一瓶酒,我看了看手表。 “噢,对不起。”他说,“这是我的问题,我总是不由自主回忆往昔。瞧,我 脑子有点不灵光了。实际上,那非常疯狂,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它毫无 意义,见鬼,我不知道。” “直接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星钻探设备公司把一些搞土地租赁的人派往蒙大拿州,其中也包括我。那 是在落基山脉以东,他们管那儿叫东前方,有很大的石油消化池,是片从未被开垦 过的土地。我们的交易额上千万,唯一的问题是,有些是黑脚族印第安人的专用土 地。 “我当然并不担心。毕竟我是个租赁土地的专业人员,我的工作,就是和那些 林务局官员、印第安人和疯狂地在树上钉钉子的杂种们周旋。” “他们是谁?” “像是某个邪教的信徒,不想让任何人砍伐树木,所以沿着树干钉上长钉。伐 木工人陪一个采购木材的商人经过,结果那个商人就捂着脸回去了。我对他们其实 没什么成见,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不是吗?让明星钻探公司去关心国家和 政治吧,迪西·李会在法学博士和上帝的宠爱下,聊以为生。” “我们回来参加为期六周的交易谈判,在拉斐特石油中心举行。现在,我和其 他两个同行一起住在汽车旅馆里。公司总是赚钱,酒吧总是开门,一个黑人小伙子 每天早上都会在游泳池边,为我们送上血腥玛莉和冻虾。在我回去处理印第安人和 疯子之前,这实在是个美好的假期。” “不过,就在两天前,我的一个同伴在他房间搞派对。在我看来,那更像一次 低级的滑稽表演,女人们撕掉自己的衣服,人们嘴对嘴喂着冰块和食物。在那种气 氛下,我的感情也渐渐升温,不由分说,就和一个高个儿的金发女孩进了卧室。” 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面颊稍稍有点泛红。他没回头看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那晚,我被彻底困住了,完全承受不了她没有止境的需求。”他说,“我想 我是昏过去了,从床上一直滚到了地上,因为第二天早上五点来钟,我醒来的时候 就躺在那儿。然后,我听到了那两个同伴在隔壁的谈话。 “一个家伙——我不想说他的名字——说:”不要担心。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 ‘接着,另一个家伙说:“对,但如果我们再多花点时间,在他们身上放些石头或 其他东西,就更好了。动物们总喜欢挖出树林里的东西,接着猎人就会发现的。’” “于是第一个家伙说:”没人会发现他们,没人关心他们。他们都是捣乱的人。 难道不是吗?‘“第二个家伙说:”我想是的。’“接着第一个家伙说:”这就像 一场战争。它用什么方式结束,要由你来制定规则。‘“我安静地呆在卧室里,直 到听见他们招呼服务生,要早餐和香槟。那时,我穿着内衣走进了起居室,做出一 副茫然无知的表情,就像刚从妈妈的子宫里跳出来一样。那时,他们正准备穿衣服。” “你认为他们杀了一些人,是吗?” 他惴惴不安,用力掐着额头。 “天哪,伙计,我不知道。”他说,“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什么?” “听起来很糟。” “你认为我该做些什么?” 我在工装裤的膝盖上搓着手掌,然后用指甲在发动机的盖子上划来划去。斑驳 的阳光透过柳枝,落在迪西红晕的脸上。 “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伊伯利亚的州长,或者拉斐特那边相当棒的禁药取缔机构 的官员。”我说。 “你在开玩笑吗,朋友?我会需要一个禁药官员?就像鸡窝里需要一头吃鸡蛋 的狗一样。” “好吧,那还有州长。” 他把啤酒瓶子里冒出的泡沫舔掉,对着光线半眯着看我。 “我的印象是,你似乎认为我所说的只是幻觉。”他说。 我抬起眉毛,没有回答。 “得啦,戴夫。我需要些帮助。我不知怎么处理,它搞得我没胃口。” “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蒙大拿,我想是的。过去三个月我们一直呆在那里。” “我们可以和联邦调查局谈谈,但我不认为这会有结果。你没有足够的信息, 迪西。”我停了片刻,“而且,还会碰上其他的障碍。” 他像孩子一样看我,就像准备接受和完成什么任务。 “还有,很难让人们相信,一个酒鬼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说。 他盯着水面,用力捏着眉心。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能离开那些家伙。”我说。 “可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 “还有其他很多公司。” “认真点。我曾在亨茨维尔监狱呆过,根本得不到最好的推荐信。” “那我就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 “一大堆麻烦事,哈!” 我将锚绳慢慢拉起来。 “你决定不理我的事了吗?”他说。 “我希望能帮助你,但我想我帮不了。事情就是这样。” “在你开动引擎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被墨西哥湾的一个钻探设 备害死的,对吗?” “是的。” “那是明星公司的钻探设备,对吗?” “对。” “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当油喷出时,死了二十多个人。” “你的记忆力真好,迪西。”我拧开节流阀,打开充气口,猛拉了一下启动绳, 但是没有动静。 “我谈论明星钻探公司,你就那么无动于衷吗?”他说。 油和气从引擎中渗入水中,我继续猛拉绳子,将手柄拉过耳朵。引擎咆哮着, 螺旋推进器从底部搅起一团黄泥和死去的水葫芦藤。我将船掉头,重又回到了明媚 的阳光下。在回去的路上,迪西坐在船头,前臂松散地放在两腿之间。他的面孔无 精打采,一片茫然,那件玫瑰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