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早上仍然在下雨,而且很冷。壁炉里的圆木已变成了灰烬。外面天空灰蒙蒙的, 院里的树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又湿又黑。我打开火炉,在壁炉里放上新的圆木, 点燃引火物和一卷报纸,然后准备法国吐司。阿拉菲尔梳洗好,正准备上学。我想 我可以听到脑子里的蚊子又开始作怪。我穿了一件长袖法兰绒衬衫,不断用胳膊擦 掉眼里的汗水。 “你为什么在发抖,戴夫?”阿拉菲尔问。 “我得了疟疾,它有时会复发。但这不是很严重。” “什么?” “我在军队时得了这种病,是在菲律宾,起因是蚊虫叮咬。它很快就会过去的。” “当你不舒服时,就不应该起床。我可以准备自己的早餐,还可以给你做饭。” 她从我手中接过抹刀和煎锅,开始翻转吐司。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粗斜纹棉布长 裤,白衬衫外套了件紫红色毛衫。在厨房里,她的黑发闪闪发亮。 我浑身虚弱,坐在厨房餐桌旁,用一条干餐巾擦脸。 说话之前,我必须先咽一口气。 “今天早上你能穿上雨衣,自己去学校吗?”我说。 “当然可以。” “还有,如果今天下午我没去接你,你就去保姆那里,好不好?” “好的。” 我看着她装好餐盒,穿上黄色雨衣和兜帽。 “等一等,我开车送你。”我说。 “我自己可以去,你病了。” “阿拉菲尔,不要像巴提斯蒂那样说话。他是个好人,但他从来没上过学。” “你还在生病,戴夫。” 我摸了一下她的头顶,然后穿上雨衣和雨帽。外面的风很凉,有一股木浆场的 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闻起来几乎像垃圾。我驾车送阿拉菲尔去学校,让她在操 场入口处下车。当我回家时,全身颤抖着,壁炉和火炉风道的热量无法穿透我的皮 肤。我只觉得,房间内干冷干冷的,当我触摸一个门把手时,手上居然跳出了静电。 我在厨房的火炉上烧了一大壶水,来加湿空气,然后肩膀披了条毛毯坐在壁炉 前。我的牙齿打着冷战,看着树脂沸腾着,在松木上噼啪作响,火焰扭曲着冲人烟 囱。 当圆木软下来,落到柴架上时,我感觉已被送到一个黑暗、没有空气的地方。 在那里,记忆不重要了,皮肤似乎一下被剥掉了一寸厚。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永 远无法解释这些时刻,心理学家也无法解释。这种状态第一次出现时,我才十岁。 当时我爸爸因在赌场打架,被再度关进了教区监狱。我一个人在家看一本有关宗教 方面的书,里面有描述地狱灵魂的彩色插图。突然,我感觉自己进到了画里面,永 远沉进了痛悔和绝望的湖中。 我充满了恐惧和负罪感,不管教区牧师给我做过多少保证,都无法让我从中解 脱。 当这种状况在我成年后出现时,我就去喝酒。有时也会全速驾车,或者去听必 姆和杰克·丹尼尔的歌,旁边放一瓶冰冻啤酒。早上用伏特加酒,将脑里的蜘蛛送 回巢里;中午用四英寸厚的野火鸡,来把恶魔弗兰肯斯坦锁进他的小屋;直到下午, 我才会进入充满阳光的世界,有橡树、棕榈树,还有带着盐味的风吹过庞恰特雷恩 湖,使自己重新充满理性。 但今天早晨比以往所有那些时刻都更糟。也许这是疟疾,也许是我童年心理代 谢的结果,它仍然强烈地要求饮酒,并且穷凶极恶地想迫我就范。但实际上,我想 那是别的一些东西。大概,像安妮曾经说过的,我已经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在边缘状态,你挣脱开了所有现实世界的束缚,恢复到你的本来面目。你在地 球的表面燃烧起来,太阳和月亮黯然失色,脚下的世界像死去了一样,遥远而又毫 无乐趣,似乎上面结了一层冰。 这是它到来的方式吗?没有戏剧性,没有连续三天的狂欢,没有在酒缸里的震 颠性谵妄,没有精神病院的束缚装和氯普鲁马嗪,也没有一位焦虑的心理医生急切 地盯着你的脸。你仅仅盯视着黄色的手帕,或者壁炉的火焰,畏惧着你自己的思想, 就像被惊扰的孩子那样。 我闭上眼睛,把毛毯拉到脸上。我可以感觉到胡须顶着羊毛衫,汗水在衬衫内 流下来,我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风吹着房子,一根潮湿的枫木枝条掠过窗户。 过了些时候,我听到一辆汽车停在外面,有人向上跑进门廊。我听到敲门声, 透过蒙着蒸汽的玻璃,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但是,我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她 戴着半球形的平沿黑色牛仔帽,头发和脸上带着雨点。 她更大声地敲着门,透过玻璃紧张地看着我。接着她打开门,伸进脑袋。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一切都很好。抱歉我没起来开门。” “什么东西烧焦了。” “我点了炉火,今天早上点的。是克莱特斯来了吗?” “没有。你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就像我说的,火炉有点不对劲儿什么的。” 她的绿宝石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走过我身边,进了厨房。接着,我听到金属在 炉子上卡塔卡塔响,然后响声到了水槽里。她拧开水龙头,蒸汽在一些热东西上发 出咝咝声。她走回客厅,眼睛仍然奇怪地注视着我。她穿着胶靴,一条男人的宽皮 带在牛仔裤上打着环,在她红色法兰绒衬衫外,罩着一件带有一等兵臂章的军用夹 克。 “水壶烧漏了。”她说,“我把它放进水槽,这样它就不会在屋里散发煳味。” “谢谢你。” 她摘下帽子,在我对面坐下来。她嘴角的三颗痣在炉火的映衬下有些发黑。 “你还好吗?”她说。 “是的,我得了疟疾,它复发然后又好了。只是在血液里嗡嗡作响一会儿,并 不太糟糕。总之,现在好了。” “我认为你不该一个人呆在这儿。” “我不是一个人,一个小女孩和我生活在一起。你从哪儿弄来的一等兵夹克?” “这是我哥哥的。”她从椅子上向前倾身,将手放到我额头上。然后拿起我的 一只手,握了一小会儿。“我分辨不出来。你靠火太近了,但你应该躺在床上。起 来。” “我很感激你,但是不舒服的感觉快过去了。” “是的,我能看得出,你正处于最严重的状况。你知道炉子上烧着一个水壶吗?” 她抬着我的一只胳膊帮我起身,扶我到卧室。我坐在床沿上,麻木地看着窗外 潮湿的树木,还有落在水中的雨点。当我闭上眼睛时,头开始眩晕,我可以看到灰 色的虫子在我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她从我肩上拿开毛毯,脱掉我的衬衫,把我的头 挪到枕头上,然后给我盖上被单和床罩。我听见她在浴室里放水,然后打开衣柜抽 屉,接着坐到床垫边上,用一条温暖、湿润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和胸口,然后,在我 头上套了一件干净的T 恤。 她又摸了摸我的额头,俯视着我的脸。 “我认为你没有把自己照料好。”她说,“我还认为你不是个明智的人。” “你为什么来这儿?” “不要顾及萨利·迪奥和他父亲的面子。这对你不好,对克莱特斯不好。” “克莱特斯是自找的。”我吐了口气,张开又合上眼睛。我可以感觉到房间在 旋转。 “他曾做过些坏事,但他不是个坏人。”她说,“他敬重你,他希望你仍然是 他的朋友。” “当我需要他时,他出卖了我。” “也许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你睡觉吧,我会呆在这儿,给你准备午餐,等你 醒来再吃。” 她在我身上盖了条毛毯,把它拉到我的下巴处。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我不由自 主地把她的手握我的手中。 我不记得上次碰女人的手是什么时候了。我在手掌中合上她的手指,用拇指感 觉着她皮肤上树皮一样的粗糙,把我们两人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似乎这样,能给 我一些在现实中我所没有的权力。她没有抽走她的手,她的面孔很温柔,用毛巾擦 掉我头发中冒出的汗水,仍然坐在床边。外面,雨水扫过院子和屋顶,我感觉自己 滑入了一个凉爽、洁净和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火在燃烧。 在那里,灰色的早晨就像我的额头枕在她的大腿上那样,不会带来丝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