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达乐涅的家人已经在那个早晨取走了尸体,葬礼是第二天下午在黑脚族保留地 举行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阿拉菲尔和我一起开着车,越过山脉去保留地南端 的杜普耶尔。我从当地的报纸了解到,葬礼是下午两点在玛丽亚河上游的浸信会教 堂举行。我们在一个咖啡馆吃午餐,我没有什么胃口,无法吃掉盘子里的东西。我 凝视着窗外尘土飞扬的街道,阿拉菲尔在一边吃汉堡包。 酒吧生意很好,不时有整个家庭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的人们 坐在路边,他们的眼光茫然,嘴巴像那些安静的、新孵出的小鸟一样张开着。 我看到阿拉菲尔望着他们,眼睛半眯着,似乎一个摄像机镜头正在她脑海里打 开。 “你看到了什么,小家伙?”我说。 “那些是印第安人吗?” “当然是。” “他们像我一样吗?” “哦,不完全一样,但是也许你是半个印第安人。” 我说。 “他们说什么语言,戴夫?” “英语,就像你和我一样。” “他们不认识任何西班牙字吗?” “不认识,恐怕不认识。” 我看见她脸上先是一个问号,然后滑过一个困惑的表情。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小家伙?”我问。 “我村子里的人们,他们坐在餐馆前面时,就像那边那些人。”她的眼睛看着 路边一对年老的男人和女人。女人很胖,穿着军鞋和肮脏的运动袜,她的膝盖张开 着,这样你可以看见她的内裤。“戴夫,他们不会把士兵带到这里,是吗?” “把那些想法从你脑子里清除掉。”我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国家,一个安全 的地方。你最好相信我的话,阿拉菲尔。在你们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在这里重 演。” 她把汉堡包放在盘子里,垂下跟睛,嘴角向下翻去,刘海在她褐色的额头上直 直地垂下。 “这发生在安妮身上。” 我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感觉到自己在吞咽。天空布满了云,起风了,正在吹 动街道上的尘土。太阳看起来,像是南边一个薄薄的黄色华夫饼。 葬礼是在一个木结构的教堂里,教堂的白漆已经起了浮泡,剥落成鳞屑。教堂 里除了棺材旁的克莱特斯和迪西·李之外,所有人都是印第安人。他们编着辫子, 有着由于劳作起了皱纹的脸,和在零度天气不戴手套加工木材的双手。棺材用黑色 金属制成,用白色丝绸镶边并加了衬垫,安装了闪闪发亮的黄铜把手。她的头发在 白色丝绸的映衬下显得更黑,脸上擦了胭脂,嘴巴红红的,似乎她刚刚喝了凉水。 她穿着驼丝棉衬衫,戴着有一只紫色玻璃鸟的珠状项链,玻璃鸟的翅膀伸展着正在 飞翔,停在她的胸前。只有棺材顶部是开启的,我们看不到她的前臂。 克莱特斯脸上的皮肤发着光,紧紧绷在骨头上,眼睛带着一种凝视火柴时的神 情。 我没有听牧师讲了什么。牧师是个推件。神经质的男人,他读着《旧约全书》 中的片断,以他力所能及的最佳方式,说着安慰的话。雨又开始敲击屋顶和窗户, 穿过地面和河流。在我内心深处,雨是一种更准确的感情。 我做了与众不同的祈祷。那是我不时说的祈祷,也许是自私的,但是我相信上 帝像我们一样,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相信也许他可以影响过去,尽管事情已 经发生了。所以,有时当我独自一人,尤其是在夜晚、在黑暗中,我开始细想,人 们也许在他们死亡之前,经历了无法承受的苦难。我请求上帝解除他们的疼痛,从 精神和肉体上陪伴他们,麻木他们的感觉,冷却他们最后时刻的所有痛苦的火焰。 我先为达乐涅做祈祷。然后又为我的妻子安妮说了一遍。 方形墓地被水泥柱子之间的铁丝包围起来,暴露在风中,长满杂草。玛丽亚盆 地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河流的陡岸和阶梯状的沟渠就像用一把油灰刀切割出来的。 甚至颜色也很奇怪,带着铁锈一样烧焦的橙色条纹。在细雨中,乡村看来似乎 在被有毒的垃圾溶液毒害。这就是达乐涅曾经对我讲过的地方,是所谓的1870年贝 克尔大屠杀的地点。在这个下午,除了一株孤独的紫色山茱萸盛开在公墓栅栏旁, 从这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春天的痕迹,似乎这个地方像月球表面一样被诅咒了。这是 一个纪念碑,用来纪念我们人类最惨痛的故事。 我看着护柩者将达乐涅的棺材沉人刚挖好的一个洞里。靠近墓穴酌层层泥土, 被雨水冲刷得很光滑。 我走到小货车那里,阿拉菲尔开着车门在椅子上睡觉,我凝望着潮湿的土地。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汽车和卡车在土路上开走了,石块敲击在挡泥板上。接着周围 又安静下来,只有两个挖墓者在达乐涅的棺材上铲土堆的声音。接着发生了一件奇 怪的事情,风开始吹过地面,吹平了小草,吹皱了路面上的一滩雨水。风越吹越猛 烈,出乎意料地强劲,风揭掉了公墓栅栏旁山茱萸的紫色花朵,将它们吹进一团空 气中,像被撕成碎片的小鸟一样带到河面上。 接着一切都过去了。天空又成为灰色,风落下来,杂草在地面上坚挺地站了起 来。 我听到有人站到我后面。 “这看来像是世界末日,是不是?”迪西·李说。他穿了一套灰西服,带纽扣 的栗色衬衫。“或者说当耶稣结束世界时,地球看来会是这个样子。” 我看到克莱特斯靠在迪西粉红色的卡迪拉克敞篷车后面,等着他。 “谁为棺材付的钱?”我说。 “克莱特斯。” “这是谁干的,迪西?” “我不知道。” “是萨利·迪奥吗?” “我不相信有那样的事情。” “别这么敷衍我。” “他妈的,我不知道。”他看了看正在睡觉的阿拉菲尔。“对不起……” 我继续看着河面,看着河流中央的漩涡,还有远处带着橙色线条的陡岸。 “站在这里研究问题没什么好处。”他说,“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会在林肯 停留,顺便吃点东西。” “我会多呆一会儿。” 我听见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喀财关掉打火机,放口口袋里。我可以闻到香烟的 烟雾在我身后统绕。 “跟我到这边来,我不想惊醒那个小姑娘。”他说。 “什么事,迪西?”我暴躁地说。 “有些人说,生活就像个婊子,人总会死亡。我不知道那是否正确。但那是你 现在正在开始考虑的问题,这不是你的风格,伙计。你看,你和她有亲密关系。所 有事都瞒不过我,我知道你的感觉。” “你很清醒。” “所以,很多时间我都很放松。我有我自己的程序。你们这些人难得清醒一天, 而我则是难得糊涂上一天。和我们一起走吧,让我离开克莱特斯身边一会儿,那个 杂种快把我逼疯了。这就像挨着一个香烟头上的气球。我告诉你,如果他抓住做这 件事的家伙,那个家伙就不用进监狱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朝大分水岭驶去。林肯镇的雾很浓很重,空气很冷,在黄昏 的光线中泛着紫色。我看见克莱特斯和迪西在靠近咖啡馆的马路边停下来,回头看 我。我换到第二档,加速驶过了红绿灯,继续穿过小镇。 阿拉菲尔在仪表盘的光线中看着我。 “我们不停下来吗?”她问。 “到了山那边,我给你买一个牛鱼夹饼怎么样?” “他们想让你和他们一起停下来,是不是?” “那些人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是当他们邀请时,我就是不想呆在那里。” “有时候你并不是没感觉,戴夫。” “我得和你的老师谈谈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