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牛津出发,我驾车向西赶往葛罗斯特,大约在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半到达了贾 尔维种马饲养场,这个时间正好适合登门造访。 我停车时,汤姆·贾尔维正站在马厩里和他的马夫说着什么,看见我来了,大 踏步地向我这边走过来。 “锡德·哈里!”他说,“真让人惊喜!你又想打听些什么事情?” 透过打开着的车窗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是不是每个人看见我时,都会觉得我 要打听点什么?” “当然了,小伙子。你现在是这行当里最拔尖儿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们也有 所耳闻,你瞅瞅,连我们这类,穷乡僻壤的乡巴佬都听说了!” 我微笑着跳下车,与这位六十岁的老无赖握了握手。 说他是乡巴佬,就像说好望角在阿拉斯加一样,一点儿都不沾边。这个身材魁 梧的老家伙有着不可动摇的自信心,声如洪钟,爱发号施令,头脑诡计多端得跟吉 卜赛人似的;他做生意手段强硬,待人接物寡情少义;对人粗暴无礼,对赛马温柔 体贴。所以,他的种马场一年比一年日益兴盛。 “锡德,你到底想打听些什么?”他问。 “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这里的一匹母马。只是出于一般的兴趣而已。” “呃,是吗?哪一匹?” “‘毕士大’”。 他从饶有兴趣一下子变得兴味全无,眯起眼睛粗声粗气地说:“问它什么?” “它生小马驹了吗?” “它死了。” “死了?” “你听着,小伙子。它确实是死了。你最好先进屋来……” 他转身拖着脚步往回走,我跟在他身后。他的房子陈旧昏暗,而且空气污浊。 这个地方的生命属于外面的世界——马场、产箱和马厩。一支笨重的大钟发出响亮 的滴哒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空气中也闻不到周日烤肉的香气。 “就在这儿吧。” 这里是介乎餐厅和办公室之间的通道,一头是些陈旧的笨重桌椅,另一边是些 文件柜和旧沙发。屋里没什么装饰能让顾客心情愉快,我想他们的交易通常是在外 面骑马时谈成的。 汤姆倚靠在桌子上,我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这种谈话方式让人感觉紧张,不舒 服。 “那么,”他问,“你为什么要问‘毕士大’呢?”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它的一些情况……” “别瞒着我了,小伙子。你开着车大老远地跑来,不可能只是一般的感兴趣吧? 你到底想了解些什么呢?” “我的一位客户委托我想了解些情况……”我说。 “什么客户?” “如果我为你工作,”我说,“你要求我为你守口如瓶,你还会愿意我跟别人 去说吗?” 他酸溜溜地盯着我。 “不,我当然不会愿意。小伙子,我觉得‘毕士大’也没什么特别的秘密。它 生产的时候死了。小马驹和它一起死的,是匹小公马。” “对不起。”我说。 他耸了耸肩:“这种事儿时有发生。注意,也不是经常发生。它的心脏有毛病。” “心脏?” “是的。马驹的胎位不正。母马生产时间过长,心脏负担过重。我们一发现它 有问题,就赶紧帮它调整马驹的体位,可惜它一下子就垮了。我们也没招儿了。时 间是在深更半夜,这种事儿差不多都发生在半夜里。” “你给它请兽医了吗?” “兽医就在现场。我们一发现它难产,就赶紧给兽医挂电话,因为它是产头一 胎,心脏又有杂音,稍有差错,可就要了它的命。” 我稍稍皱了皱眉头,问:“它来你这儿时心脏就有杂音了?” “当然啦,小伙子。那正是它不再参赛的原因。看来你对它还不太了解吧?” “是啊,”我说,“给我讲讲吧”。 他耸了耸肩:“它来自乔治·卡斯帕的马厩。因为它两岁时的优异体型,它的 主人想让它受孕产崽,所以我们让它与廷伯利(马名)相交配,期望它能产下一匹 好赛马。但是,你也知道结果,好好的计划全泡汤了。” “它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一个月之前吧。” “好啦,谢谢你,汤姆,”我站起身,“谢谢你抽出时间陪我。” 他推桌子而起,说:“你变得有点儿平淡乏味了,提提问题就完了?我没法将 你和从前那个锡德·哈里相提并论了,那个精力旺盛、飞速跨越障碍的锡德。” “时代变了,汤姆。” “哦,我想是吧。但我打赌你还想着过去。当你骑着赛马高高跃起冲向终点, 看台上观众的欢呼声轰然而起……”他脸上流露出回忆时的激动,“上帝!小伙子, 那太壮观了!你浑身是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我知道他在热情地赞美我,但我只希望他别再说了。 “……你失去一只手是有点不走运。可障碍赛马总会出点事儿。摔坏后背啦, 诸如此类的……”我们开始走向门口,“你要是参加障碍赛马,就不得不冒些风险。” “你说得对。”我说。 我们走出屋子,走向我的车。 “小伙子,你胳膊上安装的那个精巧的小玩意儿还不太别扭吧?开车之类的行 吗?” “它挺好用的,谢谢你的关心了。” “哦,小伙子。”他想让我知道他对此深表遗憾,他已经尽了力。我朝他笑了 笑,钻进汽车,匆匆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就开车离开了。 我回到埃恩斯福德,查尔斯、托比和詹妮在客厅里喝着餐前的雪利酒。 查尔斯递给我一杯雪利酒。托比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好像我刚刚从猪圈回来。 詹妮说她与路易丝在电话中交谈过。 “我们还以为你跑掉了。你两个小时前就离开那座公寓了。” “锡德从不临阵脱逃。”查尔斯说,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就是一瘸一拐走回来的。”詹妮说。 托比透过酒杯朝我冷笑——胜利者面对失败者的洋洋自得。我怀疑他是否真正 理解詹妮是多么爱着尼克拉斯·阿什,或者,即使知道也满不在乎。 我呷了口雪利酒:味道又薄又干,正符合现在这种场合。醋可能会更好些。 “那么多上光蜡你从哪儿买的?”我问。 “我不记得了。”她发音清晰地说,一个个音节往外蹦,成心想为难我。 “詹妮!”查尔斯抗议道。 我叹了口气:“查尔斯,发票在警察手里,上面有制蜡公司的名称和地址。请 你的朋友奥利佛·奎尔向警察打听一下,然后告诉我,行吗?” “当然可以。”他回答。 “我看不出来,”詹妮仍以刚才的腔调说,“知道不知道是谁供应的蜡,这会 有什么分别?” 看起来查尔斯心里也同意她的观点。我没解释什么。 没准儿他们很可能是正确的。 “路易丝说你问她的年龄。” “哦,是的,我喜欢她。”我温和地说。 像往常一样,·詹妮用鼻子哼了一声以示不悦。 “锡德,她和你不是一个层次的,”她说。 “在哪方面?” “大脑,亲爱的。” 查尔斯打圆场说:“谁再添点儿雪利酒?”他拿着玻璃酒瓶,为大家斟满酒杯。 他对我说:“我相信路易丝在剑桥得过数学第一名。可我跟她下过国际象棋……你 会轻松地击败她。” “一位象棋大师,”詹妮说,“也可能会鬼迷心窍,犯愚蠢的错误。” 午餐时间到了,屋里的气氛并没有什么变化。午餐过后,我走上楼,往行李箱 里装东西。我正忙着,詹妮进了屋,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不怎么用那只手?”她说。 我没回答她。 “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叫你心烦的……” “别说了,詹妮。” “你要是听我一句劝,放弃赛马,你就不会失去它!” “也许是这样吧。” “……那样的话,你的手还会是完好无损的,而不是半截胳臂……一段假手。” 我用力把海绵包扔进行李箱。 “赛马第一。永远是赛马……付出、胜利、荣誉…… 没有我的位置。你活该!要是你听从我的请求,放弃那些马赛,我们也不会离 婚……你也不会失去你的手…… 成为赛马冠军对于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们谈论这个话题已经很多遍了。”我说。 “现在你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这下你满意了!” 电池充电器在衣橱抽屉上,里面插着两节电池。她从插座上拔掉插头,把充电 器扔在床上。电池掉出来,和充电器一起散落在床罩上。 “这玩意儿真讨厌,”她看着充电器说,“它叫我反感。” “我习惯它了……”不管怎么说,我多少习惯了充电器。 “你好像并不在乎?” 我没说什么。我知道我确实在乎,可是我无法回答她咄咄逼人的问话。 “锡德,你是不是以残废为乐?” 以残疾为乐……哦,耶稣基督。我在心里无奈地嘀咕着。 她走向门口,撇下我低头看着充电器。我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在门口站住,心 里嘀咕着还有什么剩下的话要说。 她的声音清晰地穿过房间传过来。 “尼基在他鞋里有把刀。” 我猛然转过头。她的表情有挑衅,也有些须期待的意思。 “真的吗?”我问。 “有时候。” “年轻冲动而已……”我说。 她被惹恼了,嘲笑我道:“明明知道骑马会受伤,要摔断骨头,却还要坚持骑 马的人有多么成熟啊。”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你总是错的!” “可是,我再也不骑马了。” “你要是能骑还会骑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瞧瞧你,”詹妮说,“当你被迫不再参加赛马以后,你完全可以找一份体面、 安静的工作——比如你熟悉的证券经纪人之类的工作,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可是 该死的你却没有这样做。你一头扎进这种摸爬滚打、危险狂热的生活之中……锡德, 没有危险的日子你活不下去! 你简直像个吸毒的瘾君子!你只需想象一下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朝九晚五,像 任何有理智的男人一样使用月票上下班,你就明白我说的意思了。“ 我静静地想着她的话。 “确切地说,”她说,“你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就会死了。” “鞋里藏把小刀就那么安全么?”我说,“我们相识时我就是职业骑手了,你 知道骑手意味着什么……” “并不真正了解。不了解你会这样的遍体鳞伤,没吃没喝,谈不上该死的性生 活。”:“是他给你看那把刀,还是你自己发现它的?” “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是年轻冲动……还是真的很危险?” 她说:“你更希望他是个危险人物?” “为了你,我可不希望他是危险人物。” “呃……是我自己看见的。刀插在一个小刀鞘里,绑在脚上。他好像只是开了 个玩笑。” “但你却告诉了我这事儿,”我说,“这算不算提醒我该有所防备?” 她看上去突然没了信心,显得慌乱无措。过了一会儿,她只是皱了皱眉,就转 身下楼走了。 如果这事标志着她与她的尼基之间出现了第一道裂痕,那事情就在大大好转了。 星期二上午,我接上契科,驾车向北去纽马凯特。 这一天刮着风,天色明亮,下着阵雨,非常寒冷。 “你和你老婆谈得如何?” 他见过詹妮一面,说她让人难以忘怀。他说“难以忘怀”这个词包含了好些意 义。 “她有麻烦了。”我说。 “怀孕了?” “你知道,怀孕之外,麻烦还会有别的形式。” “真的?” 我告诉他关于诈骗,关于阿什以及他的小刀。 “就那么跑了?她还不知道是谁?” “是够丢脸的。” “为她洗脱罪名,我们会有酬劳吗?” 我斜了他一眼。 “好吧,”他说,“我一想就是。白忙活一阵又挣不到钱?你接的好活儿!锡 德,伙计,我今年的工资怎么办? 圣诞节以来你挣什么钱了?“ “主要靠买卖白银,还有可可豆。” “可可豆?”他不相信。 “豆状的,”我说,“做巧克力用。” “坚果巧克力?” “不,不是果仁巧克力。那玩意儿风险太大。”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腾出时间来的。” “有你跟酒吧女招待闲聊的功夫就足够了。” “那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这是一种习惯,”我说,“像吃饭一样。” 我们一路顺利地驶向纽马凯特,参考着地图,又询问了几位当地人,最终到达 了亨利·特雷斯的养马场,这里出人意料的井井有条。 “你去跟马夫打听一下。”我说。契科说“好吧”。我们走下汽车,走在杂草 不生的砂砾路上。他去找马夫,我径直去找亨利·特雷斯。宅子正门前一位正打扫 卫生的女仆告诉我,他在“最里面靠右边的办公室里”。果然,他就在那里,坐在 扶手椅里睡得正酣。 我的到来惊醒了他,他像习惯起夜的人一样立刻清醒过来。他年纪尚轻,优雅 安详,与粗鲁、粗糙而狡黠的汤姆·贾尔维相去甚远。事先就听大家说:特雷斯将 产马驹视为头等大事,照料母马的事不可能留给下人去干。 不过,他开口第一句话却与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不太吻合。 “抱歉。昨晚没睡好……呃……你是哪一位?我们预约了吗?” “没预约,”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看看你。我的名字是锡德·哈里。” “噢?和那个锡德·哈里什么关系?哦,上帝啊!你就是锡德·哈里!” “是的,我就是。” “你想喝点什么?来杯咖啡?”他揉了揉眼睛,“伊文斯夫人会为我们端上来。” “别麻烦了,除非……” “好,那就开门见山吧,”他看了看手表,“十分钟够吗?我在纽马凯特有个 会要参加。” “其实真没什么要紧事儿,”我说,“我这次来,只是问问你带到这里的两匹 公马的一般健康状况。” “噢?哪两匹公马?” “”拾穗者‘,“我说,”和“吉迦罗’。” 我对他说了说为什么我想了解这些,以及为什么他应该告诉我。但最终,他和 汤姆·贾尔维一样,耸了耸肩说:“让你知道也无妨。” “我想我不该说出来,但你应该建议你的客户:不要在这两匹马中的任何一匹 身上下注,”他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我此次造访的真实目的,“尽管它们只有四岁, 可为母马接种已经力不从心了。” “为什么会这样?” “它们的心脏都不太好。过度的训练已经把它们耗尽榨干了。” “两匹马都这样?”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只有三岁就已不再参赛。 从那时起,它们的健康状况就开始每况愈下了。“ “有人说”拾穗者‘瘸了。“我说。 亨利·特雷斯一脸的无奈:“是的,它近来患上了关节炎。在这座该死的镇子 里你不可能保守住什么秘密。” 桌上的闹钟响了,他拿过闹钟关上。 “时间到了,恐怕我得走了,”他打了个呵欠,“每年这时候我很少能解衣而 睡。”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锡德,就这些事儿吗?” “对,”我说,“多谢了。” 契科拉上车门,我们驱车向镇里驶去。 “心脏不好?”他说。 “对,心脏不好。” “是不是正常的流行病?” “我们去问问兽医布拉泽史密斯吧。” 契科读出他的住址——在米德尔顿路。 “是的,我知道。老弗莱特就在那儿。他是我们的老兽医,我在这儿的时候他 还活着呢……” 契科咧嘴笑了笑:“想一想真有趣:那时你还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学徒,被马夫 头驱来赶去的……” “是啊,手脚都生了冻疮。” “这段经历让你看上去像个普通人……” 从十六到二十岁,我在纽马凯特度过了五年的时光。 学习如何骑马,如何赛马,也学习如何生存。我的老东家人不错,因为我天天 看到他的妻子,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管理才能,逐渐让我这样一位穷街陋巷的男孩 成长为见多识广的人。我从那时开始挣到大笔的钱,他教我如何管理自己的金钱, 如何不被金钱所腐蚀。当他放我离开马厩时,我才发现,他不只是造就了我现在的 社会地位,还给了我在马厩里学到的一切。能有这样的东家我很走运,在自己钟爱 的职业生涯中一直拔尖也同样走运。早晚有一天,自己的幸运用光了,就他妈太糟 糕了。 “让你重温往事了?”契科问。 “是啊……” 我们驾车横穿石南丛生的荒野,经过赛马场,向镇上驶去。临近中午,四周围 马匹不太多,远处有一队马匹在回家去。我驾车拐过一个个熟悉的街角,将车停在 兽医的门前。 布拉泽史密斯先生不在家。 他的家里人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很着急,可以在贝瑞街的马厩里找他,他在照 看一匹马;如果不太急,可以等着他大约半小时后回来吃午饭。我们道了谢,坐在 车里等着他。 “我们还另有一份差使,”我说,“是去调查赛马辛迪加。” “我想英国赛马会总是亲自去调查它们的吧。” “对,通常是这样。我们现在的差使就是:去调查英国赛马会里那个负责调查 辛迪加的人。” 契科明白过来了,犹豫地说:“这可不太好办啊。” “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事儿。” “是吗?” 我点了点头:“要调查的对象是前警察局长艾迪·凯斯。” 契科大张着嘴说:“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可他本人就是侦探,英国赛马会的侦探!” 我向他转述了卢卡斯·温莱特的怀疑。契科说,卢卡斯一定搞错了。我平和地 指出:我们的工作正是去查实他有没有搞错。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你才是主心骨儿呀,怎么问起我来了?” 一辆满是泥泞的罗佛越野车沿米德尔顿街开过来,拐进了布拉瑟史密斯家大门。 我和契科一起走出车子,走向从那辆旧车上跳下来的身穿斜纹呢茄克的男人。 “布拉泽史密斯先生吗?” “是呀。有什么事儿吗?” 他还算年轻,神情疲倦,不停朝身后看,好像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似的。我想, 可能是时间吧,也许他缺少时间。 “能耽搁你几分钟吗?”我说,“这位是契科·巴内斯,我叫锡德·哈里。只 问几个问题。” 他的大脑里想起这个名字,目光马上转向我的双手,最终凝神看着我的左手。 “你就是那个装电动假手的人吗?” “呃……是我。” “请进屋。能让我看看它吗?” 他转过身,故意朝房子的侧门走去。我站着没动,真希望自己没来这儿。 “来吧,锡德,”契科说,跟着他。他回过头,又站住。 “随便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准儿他能帮上我们的忙。” 我觉得这就像做交易,而我不喜欢这个价格。我不情愿地随着契科走进布拉泽 史密斯的手术室。 他以纯粹临床医生的方式问了我许多问题,而我以从假肢中心学来的无动于衷 的腔调一一回答。 “你能转动腕关节吗?”他最后问道。 “能转—一点,”我演示给他看,“里面在手臂末端安装了一个罩子,另一端 的电极发出电脉冲使其转动。” 我知道,他想让我把假手拆卸下来让他仔细看,可我不愿意这么做。也许他看 出来了,就没再提出这样的要求。 “假肢牢牢地固定在胳膊肘上……”他细心地抚摸着手臂与假手的结合部。 “所以它才不会脱落。” 他专心地点了点头,问:“它容易拆装吗?” “用滑石粉。”我懒得多说。 契科张嘴要说什么,看见我朝他使了个眼色,又闭上了嘴,没有告诉布拉泽史 密斯卸下它常常是件很烦人的事儿。 “你想给马安一个?”契科问道。 布拉泽史密斯抬起头,依旧是疲倦的神情,严肃地回答道:“看起来从技术上 完全可行,但能否可以训练马学会使用它就让人怀疑了,而且很难估算这么做所花 费的成本是否值得。”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契科有气无力地说。 “噢?我明白。你知道,给一匹马安装上一只假脚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我有一 天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匹优秀的传种母马的前腿就曾成功地安装过假肢。后来它受 了孕,成功产下一匹小马驹。” “啊?”契科说,“我们正是为这事儿来的。一匹传种母马死了。” 从假肢的话题转向有心脏病的母马,布拉泽史密斯很不情愿。 “——‘毕士大’。”我放下卷上去的袖子,扣好袖口扣子。 “毕士大’?”他皱起眉头,疲倦的神情变得焦虑不安,”对不起,我想不 起来……” “它是乔治·卡斯帕的小母马,”我说,“两岁时就横扫赛场。三岁时因为心 脏杂音而终止参赛。它被送到种马饲养场,在生产时因心脏病发作而死。” “哦,是这样,”他焦虑之中又添上一丝悲哀,“真可怜。我很遗憾。我治疗 过很多很多马匹,经常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这里面有什么有关保险甚至渎职的问题 吗?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不,和那些没关系,”我安慰他说,“你能回忆回忆治疗”拾穗者‘和“吉 迦罗’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那两匹马真让乔治·卡斯帕没面子,太让人失望了。” “跟我们说说吧。” “没什么太多可说的,真的。没什么不正常的,除了它们两岁时都曾经非常出 类拨萃。说实话,也许这正是它们的麻烦之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 因为脑子里闪出一些得罪人的想法,‘他的头紧张地轻微抽动着。 “当然,人们不愿对诸如乔治·卡斯帕这样的顶级驯马师品头论是。但是,两 岁马的心脏很容易负担过重。 如果它们在两岁马级别的重大赛事中表现出色,那么获胜的压力会更大。因为 要突出赛马作为种马的价值,骑手必须严格依照马主的要求去比赛——想想你自己 吧——这样会累垮小马驹;即使它现在赢得了比赛,在将来早早晚晚会完蛋的。“ “‘拾穗者’在顿开斯特未来之星马赛中获胜,”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看 了那场比赛,赢得很艰苦。” “说得对,”布拉泽史密斯说,“尽管随后我彻底检查过它,但并不是马上就 会出问题。事实上,当时它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一直到几尼大赛上,它这才完全显 露出精疲力尽。我们开始以为是病毒感染。但几天后我们发现,它的心跳非常不规 则,很明显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什么病毒?”我问。 “让我想想……几尼大赛当晚它发点低烧,看样子是患了马流感或诸如此类的 疾病。但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 所以这不会是马流感。确实是它的心脏有问题。但我们当时不可能预见到这一 点。“ “马匹患上心脏病的比例是多少?”我问。 在作中立的客观评价时他变得信心十足,不再像刚才那么焦虑不安了。 “也许百分之十的马心跳不规则。但这并不总是说明什么问题。马主当然不喜 欢心脏不好的马,可你看看赢得障碍赛冠军的‘夜护士’,它的心脏就有杂音。” “因为心脏不好而停赛的赛马你觉得有多少?” 他耸了耸肩:“一百匹里有两三匹吧。” 我想了想,乔治·卡斯帕每年至少要训练出一百三十多匹出色的赛马。 “一般说来,”我问,“乔治·卡斯帕训练出的马会比其他驯马师的马更容易 得心脏病吗?” 他重新又变得非常焦虑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不该回答,”我问,“那么,你在顾虑什么呢?” “你问这问题的目的是……” “一位客户,”我随意撒了个谎说,“想了解他该不该把一匹出色的一岁小马 驹送到乔治那里。他请我调查一下‘拾穗者’和‘吉迦罗’的事儿。” “噢,我明白了。我不认为他的马更容易得心脏病。没什么问题。卡斯帕当然 是一位出色的驯马师。如果马两岁时,你的客户不是太贪婪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风 险。” “谢谢,”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我想,‘三硝基’的心脏不会有什么 问题吧?” “一点儿问题没有,从里到外都非常健康。它的心跳像敲铜锣一样的洪亮和清 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