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乘飞机抵达巴黎,随后下榻在一家机场饭店里。 我没有心情走出机场到外面游览。我在饭店里住了六天,不曾离开过房间,我 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窗边,观察着一架架飞机起起落落。 我震惊。我难过。我被人打翻在地,迷失了方向,从根上被拦腰斩断。我明白 :这一次自己真成了一个逃兵,倍感精神上的屈辱和痛苦。 本来可以很容易地在逻辑上说服自己:当狄恩斯盖特要求我作出保证时,除了 答应他之外我别无选择。要是我不答应他,他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杀了我。我 不断地告诉自己:顺从他的要求仅仅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但事实是:那两个家伙 把我送到希思罗机场之后就马上开车走了。是我自己买的机票,在候机室里等着, 然后乘上飞机。 没人用枪逼着我让我做这一切事情。只有这样的事实:就像狄恩斯盖特说过的 那样,我无法面对再失去另一只手。我甚至无法设想去冒这个风险。一想到会再失 去右手,我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汗如雨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精神崩溃的感觉不但没有日趋淡化,反而在与日俱增。 我的躯壳仍在无意识地工作着:行走,说话,点咖啡,上厕所。我心乱如麻, 痛苦异常,草堆上那极端恐怖的几分钟已经将整个自我彻底粉碎了。 部分问题在于:我太了解自己的弱点。我明白:如果我不曾如此骄傲,我也不 会遭受这种灭顶之灾。 我被迫认识到:我对自我的基本认识只是一个幻觉。 认识到这一点不啻是发生了一场精神上的地震。我感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崩溃 了,也许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面对精神的崩溃。 我希望我能彻底睡上一觉,得到少许的安宁。 周三到了,我想着纽马凯特以及有关几尼大赛的种种美好期望。 我想到乔治·卡斯帕——他领着“三硝基”接受检测,满怀自豪地将它调教到 最佳竞技状态,发誓这次再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我想到罗丝玛丽——战战兢兢地期 待着“三硝基”能够赢得胜利,但她又明白它赢不了;我还想到特雷佛·狄恩斯盖 特——暗中在“三硝基”上做手脚,却没人怀疑到他。 如果我作出努力,我本可以阻止他。 星期三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一天,这一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绝望、悲哀和愧疚。 在第六天——周四——的早上,我下楼到大厅里买了一份英国报纸。 几尼大赛如期举行。 比赛开始时,“三硝基”是夺冠大热门,赌注都押在它身上,可结果它只跑了 个最后一名。 我结了账,赶往机场。那里有各类航班,我可以由此逃往世界上任何地方。逃 跑的欲望非常强烈。然而,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他仍然脱离不开他的自我。自我 无从逃脱。无论我逃往何方,最终都将不得不回来。 倘若我以目前这种精神崩溃的状态回去,我就不得不整天生活在双重人格之中。 我不得不保持着旧有的、别人所期望的举止。我不得不去思考、驾车、交谈,继续 我的生活。回去就意味着所有这一切。也就是说,回去意味着向自己证明:我还可 以一切照旧,尽管在内心里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想:我已经失去了比一只手还要更宝贵的东西。 如果失去一只手,可以有一个能抓能拿、还说得过去的替代物。但是,如果一 个人的内心粉碎了,他根本就无药可救了。 如果我回去,就不得不尝试再战江湖。 如果我不是尝试再战江湖,那我回去干吗? 我孤独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买了机票飞回伦敦希思罗机场。 我中午时分抵达了伦敦。随即往我岳父家简短地打了个电话,为我没能准时赴 约而请他们原谅。随后,我乘出租车回家。 门厅、楼梯和过道里的一切看上去依然如旧,又似乎全然改变。其实改变的是 我自己,我很清楚这点。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 我原以为屋里没人,可我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就听见起居室里传来契科沙哑 的声音:“是你吗?上将?”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先是露出头张望,然后整个人走出来。 “你总算还知道时间……”他说,见到我让他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我给你拍了电报。” “噢,是呀。我收到了,还摆在书架上呢。离开纽马凯特,外出数日后回家, 届时电告。这算什么电报?周五上午从希思罗机场发出。你是度假去了吗?” “是的。” 我从他身旁走进起居室。起居室完全变了样,四处散落着档案、文件,上面压 着咖啡杯和碟子。 “你走的时候没带充电器,”契科说,“你从前可没忘带过,哪怕只是一个晚 上。备用电池都在这里。你肯定有六天没活动过那只手了……” “我们喝点咖啡吧。” “……你也没带着衣服和剃须刀……” “我住在饭店里。饭店里有一次性剃须刀。这一大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关上光蜡的信件。” “什么?” “你知道的。有关上光蜡的信件。你前妻的那点麻烦事儿。” “噢……”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信。 “嗨,”契科问道,“吐司要烤烤吗?我饿坏了。” “好吧。”这一切不真实,这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实。 他走到厨房,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我从假手中取出没电的旧电池,放人充过 电的新电池。假手手指又能像从前一样一张一合了。其实我比自己所想象中的更加 思念它。 契科端出干酪吐司。他吃着他那份,我看着我这份。 我想,最好还是吃了吧,可又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这时听到公寓房门被钥匙 打开的声音,随后从门厅里传来我前岳父的声音:“……他没去卡文迪什,但至少 他还留了个口信……”他从我身后走进屋内,契科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这家伙回来了。”契科说。 “你好,查尔斯。”我说。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克制着自己,并没有气急败坏:“你知道吗,我们一直为 你担心呢。”这是一种责备。 “对不起。” “你去什么地方了?”他问。 我想我不能告诉他。如果我告诉他我去了哪里,我就不得不解释去那里的原因。 而我不想说的正是那个原因,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说。 契科高兴地咧着嘴对他说:“锡德撞上砖墙退回来了!”他看了看他的手表, 说:“海军上将,既然你来了,我得回综合学校去教那些小坏蛋如何把他奶奶从头 顶扔出去了。锡德,电话记录簿上大概有50条留言。有两桩新的保险调查的案子要 做,还有一个当保镖的活儿。卢卡斯·温莱特找你,打过四次电话。还有罗丝玛丽 ·卡斯帕,简直要把人的耳膜都要吵爆了,都记在那上面了。再见。我那边完事了 再回这儿来。” 我差点儿跟他说不必回到这儿了,但他已经走了。 “你瘦了……”查尔斯说。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又看了看干酪吐司,心想,回来还意味着不得不吃东西。 “你来点吗?”我说。 “不,谢谢。” 我也不想吃。我把吐司推向一旁,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半空。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没什么事儿。” “上星期你还满面春风,”他说,“燃烧着活力,眼睛炯炯有神。可你看看现 在是什么样子……” “别看,”我说,“别看我了。这些信整理得怎么样了?” “锡德……” “海军上将,”我烦躁地站起身,逃避着他探询的凝视,“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好吗?” 他停顿了片刻,想了想,说:“你最近一直在做商品投机买卖。是不是生意赔 钱了?” 我非常吃惊,以至于觉得很好笑。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苦笑着说。 他说:“从前,当你失去你的事业和我女儿的时候,你也曾经这么消沉过。这 一次如果不是赔了钱,那你失去的又是些什么呢?还有什么和失去事业、妻子一样 糟糕……抑或更糟糕的事情呢?” 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在巴黎,在痛苦和羞愧中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我所 有的思想都凝聚成一个词——勇气。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担心这个词已经从我的 大脑蹦到他的大脑里。 幸好,他大脑里并没有收到这个词。他依然在等着我回答他。 我咽下一口气。“六天,”我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六天的时间。我 们还是来继续追踪尼克拉斯·阿什吧。”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开始说起他这些天以来所做的工作。 “这一大堆信的发信人名字的打头字母都是M.我把这些名字严格按照字母顺序 排列起来,打印出一份人名单。在我看来,只要整理出一个以人名字母打头的名单, 我们就可以得到结果……你在注意听吗?” “我听着呢。” “依照你建议的那样,我把这份名单拿到克里斯蒂和索思比拍卖行,请求他们 协助我。但是他们的邮寄人名目录中的M 部分和我这份并不一样。而且我发现,这 样核对下去可能会非常困难,因为现如今大多数信封都是用计算机打印姓名地址。” “真辛苦你了。”我说。 “我和契科轮流守候在这里,等着你打来电话,试着找出你到底去哪儿了。你 的轿车还停放在车库里。契科说,你以前外出时从来不会忘记带着那个假肢专用电 池充电器。” “呃……是这样。” “锡德……” “我不想提这事儿,”我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份与古董家具有关的报刊杂志 名单。我们可以先从字母M 打头的人名单开始查起。” “这可是个极为庞大的计划,”查尔斯怀疑地说,“就算是我们找到了这样的 名单,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正如一位克里斯蒂拍卖行职员指出的那 样,即使我们发现阿什用了哪一家公司的邮寄名录,我们又能得出什么结论呢?那 些公司或杂志社不可能告诉我们到底哪一位是尼克拉斯·阿什,而且如果阿什真和 那些人打过交道,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使用这个名字。” “嗯,”我说,“还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使用同样的邮购名录在别的什么地方 再次作案。他走的时候随身带走了这份邮购名录。如果我们能找出这是哪一家公司 或杂志的邮购名录,就可以与名录中人名从A 到K 和从P 到Z 打头的人取得联系, 从而发现他们最近是否收到恳请捐助的信件。如果他们收到过此类信件,那么信上 会留下汇钱的地址。顺着这个地址我们有可能会找到阿什先生。” 查尔斯的嘴巴像要吹口哨,但发出来的声音却更像是一声叹息。 “不管怎样说吧,你这个人总算是大脑完好地回来了。”他说。 噢,上帝。我想:我让自己忙于思考是为了逃避落入深渊。我粉身碎骨了…… 我再也不可能恢复了。我大脑中负责分析推理的部分可能还运转灵活,但人们所谓 灵魂的那部分已经病人膏盲,奄奄待毙了。 “还有上光蜡……”我说。他上周给我的那张纸条还在我衣袋里,我掏出来放 在桌上。“如果使用专用上光蜡这个主意是和这份邮购名录密切挂钩的话,那么上 光蜡就是一条必要的线索。不会有很多私人愿意订购这种不印生产标签的白色盒装 上光蜡。我们可以问问上光蜡公司,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大批订货。阿什再次使用同 一厂商产品的可能性不大——即使再次使用也不会马上使用。他应该能看出危险…… 不过他没准儿是个傻瓜呢?” 我疲倦地转过身,去找威士忌。我走向酒柜,为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你现在酗酒,是吗?”我身后的查尔斯懒洋洋地说着,语气令人不快。 我咬紧牙关,说:“我没酗酒。”这一星期除了咖啡和水,这还是我头一次喝 酒。 “这些天以来你真是头一次碰酒吗?” 我把滴酒未沾的酒杯放回酒柜托盘上,转过身来。 他的眼神极为冷酷,如同我们当初刚刚见面时一样。 “别再这么冒傻气了。”我说。 他稍稍抬起下巴。“我懂了,你的骄傲还在起作用。” 他讽刺地说。 我抿着嘴唇,转过身背对着他,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我有意识地放松一 下自己极度紧张的肌肉,说:“你这样找不到答案。我太了解你了。你用侮辱作为 杠杆去撬开别人的嘴。你过去就曾经这样对待我,但这次没门儿。” “如果我还有别的招儿,”他说,“我会使的。” “你也来一杯吗?”我说。 “既然你问我,那就来一杯吧。” 我们二人面对面坐在扶手椅上,仍然像一对伙伴似的。我的思绪四处飘荡,同 时避免触及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 “你知道,”我说,“我们大可不必去四处查找那是哪家公司的邮购名录。我 们要做的工作就是问问那些人。那些……”我朝那一摞M 打头的人名录点点头,“ 我们只需问其中几位,问问他们自己出现在什么机构的邮购名录上,我们问几个人 就行了……这样很快便就可以找到邮购名录所属的机构。” 查尔斯返回埃恩斯福德。我漫无目的地绕着公寓遛达,解开领带,把衬衣袖子 挽上去,尽力去恢复自己的知觉。我告诉自己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特雷佛·狄 恩斯盖特对我采取了种种恐怖的威胁手段,迫使我停止进行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的 侦查。然而,我依旧难以逃避内疚的心情。他已经暴露了他自己,我知道他要下手 干坏事,我本来可以阻止他,但是,我却没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他如此高效地把我赶离纽马凯特,我极有可能仍在那里毫无结果地四 处打探,即使到几尼大赛时——“三硝基”名落孙山——我也不敢肯定能发现什么 线索。然而,我会一直在那里调查,终究会查出个水落石出。由于他的威胁,我才 没能坚持下来。 我可以认为自己的临阵脱逃是一种审慎的明智之举。 这是当时情况下惟一的一条路。我可以合乎情理地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原谅 自己。我可以说,我做不到的事情英国赛马会也做不到。我回来了,无时无刻不面 对着这一不容回避的事实——我的突然离开是因为我的恐惧。 契科下了柔道课赶回我这里,又追着问我前些天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出于同样 的理由,我没有告诉他,尽管我知道:他不会像我鄙夷自己那样鄙视我的。 “好吧,”他最后说,“你就这么守口如瓶吧,看看这有什么好处。不论你去 了什么地方,肯定没什么好事。你只需瞧瞧你自己的样子就知道了。把什么事儿都 闷在心里对你没什么好处。” 但是,把一切事情埋藏在心里是我终生的习惯,是我孩提时学会的自卫手段, 是我抵御这个世界进攻的一面墙。这个习惯不可能改变。 我勉强笑了笑:“安排你去哈里大街如何?”“好啊”,他说,“你错过了一 场好戏,知道吗?‘三硝基’昨天在几尼大赛中惨败,他们把乔治·卡斯帕的马厩 里里外外翻了遍。这些情况《运动生命杂志》上都写着呢,海军上将买的。你读了 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们的罗丝玛丽看起来并没得精神病,是不是?你认为他们是怎么下手的?” “他们?”我问。 “那些捣鬼的人。” “我不知道。” “周六上午我去观看热身训练,”他说,“是的,我知道你发出那份说你离开 的电报。但周五晚上我已经约了一位漂亮妞儿,所以我就住下了。要不要多住一晚 上没啥差别。另外,她是乔治·卡斯帕的打字员。” “她是……” “做做打字的活儿。偶尔也骑一骑马。她什么事儿都想掺和,还特别爱聊。” 刚受过惊吓的我连听也不想听。 “上周三一整天乔治·卡斯帕家简直吵翻了天,”契科说,“吵闹是从早餐时 开始的。英基·普尔出来说,锡德·哈里一直在问他一些让他不快的问题。” 他停顿片刻,看看自己这一番话对我有什么效果。 我只是盯着他看。 “你在听我说吗?”他问。 “是的。” “你的表情硬得像块岩石。” “对不起。” “这时兽医布拉泽史密斯也来了,刚好听见英基·普尔说的话,他说,真有趣, 锡德·哈里也找他问过一些类似的问题。他说是有关心脏疾病的。他提到的马和英 基·普尔所说的那几匹一样,也是”毕士大“、”拾穗者‘和“吉迦罗”,你还询 问“三硝基’的心脏状况。我那位可爱的小打字员说她从未见过乔治·卡斯帕如此 暴跳如雷,吼叫声远在剑桥都听得见。他对这些赛马确实很恼火。” 我冷冷地想到:特雷佛·狄恩斯盖特那天正与乔治·卡斯帕家共进早餐,每个 词儿都听得真真切切。 “当然了,”契科说,“这之后他们又查了贾尔维和特雷斯两家驯马场,发现 你也曾经去过那里。我的小妞儿说,卡斯帕一家把你骂得狗血喷头。” 我用手摩擦着脸颊,说:“你的那位小妞儿知道你跟我是一伙的吗?” “拜托老兄,她当然不知道啦!” “她还说过别的什么事儿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听些什么。 “说过。她说,罗丝玛丽不断要求乔治·卡斯帕改变周六的所有常规热身训练 计划,周四唠叨了一天,周五唠叨了一天,乔治·卡斯帕躲都躲不开。他们在马厩 里的保安措施极为周密,以至于他们被自己安装的警铃绊倒了……”契科停顿了一 下,喘了口气,“后来因为喝了三杯马丁尼酒以及和我调情,她也就没再多说别的 什么事儿。” 我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眼睛盯着地毯。 “第二天上午,”契科说,“我跟你说过,我就前去观看赛马热身训练了。你 拍的照片可帮大忙了。好几百匹红色赛马……有人告诉我哪一匹是卡斯帕的。我看 见了英基·普尔,皱着眉,和你照片上一模一样。所以我一边闲荡着一边监视着他。 轮到‘三硝基’出场时,观众席上一片惊呼。他们卸下马鞍,装上一个小一号的马 鞍,然后英基·普尔骑上马。” “这么说,还是英基·普尔照往常一样骑着‘三硝基’啦?” “看上去就像你拍的相片一样,”契科说,“我发誓,像得不能再像了。” 我又盯着地毯看了一会儿。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干……把罗丝玛丽的钱退给她,从此了断。” “嗨,可是,”契科不满地说道,“你知道有人在马身上动了手脚。” “这件事已经不再是我们接的活儿了。” 我真希望他别再盯着我看了。我真想能找个小地洞藏起来。 门铃一直响个不停,来访者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当是我们外出了。”我说,但契科走过去打开房门。 罗丝玛丽一阵风似地穿过门厅冲进起居室。她身穿旧式浅褐色雨衣,没戴围巾, 也没戴假发。她暴跳如雷,没有丝毫友好和蔼的态度。 “你可算回来了,”她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东躲西藏怕人看见。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朋友总说你不在,但我知道他是在撒谎。” “我当时确实不在家。”我说,这个辩解听起来太软弱无力。 “你应该在纽马凯特——那是我花钱让你呆着的地方——而你却不在那里!而 且,打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别让乔治察觉你征进行调查,可他还是发现了这事儿, 此后我们二人整天吵得昏天黑地!”三硝基‘的差劲表现又让我们丢尽了人。这一 切一切都是该死的你的错!“ 契科挑起眉毛讽刺她道:“又不是锡德骑着它比赛……或是训练它。” 她满怀仇恨地盯着他说:“但他没能保证赛马的安全呀。” “喔,是呀,”契科说,“这一条不得不承认”。 “至于说到你,”她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是个不中用的死骗子!什么侦查呀 都是垃圾!你就不能成熟点儿吗? 别再玩这种小孩把戏了!你除了惹是生非之外还干了什么,把我的钱还给我厂 “用支票行吗?”我说。 “那你不打算讨价还价了?” “是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承认自己失败了?”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是这样。” “喔,”我这么痛快地答应很出乎她的意料,好像我让她原来一肚子的话没能 倒出来,所以在我为她签支票的时候,她一直尖刻地发着牢骚。 “你出主意要改变训练常规,可这没一点用。我一遍又一遍地劝乔治加强防范, 多加小心。可他说已经做到家了,不可能再做什么了,也没人能再做什么了。他目 前绝望极了。我希望,我真的希望——这真可笑——你能创造奇迹,让‘三硝基’ 赢得比赛。因为我特别肯定,我肯定……而且我是对的。” 我开好支票。“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肯定呢?”我问。 “我不清楚,我就是会感觉到。我已经担心好几周了……否则我不会那么绝望 地去求你帮忙。我又何苦呢……这事儿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我真受不了了。昨天简 直太糟糕了,它本该赢下来的……但我早有预感它赢不了。我很难过。现在仍然很 难过……” 她又在哆嗦,脸上的表情极为痛苦。他们已经在“三硝基”身上投入了太多的 希望、太多的精力、太多的焦虑和关切。对一个驯马师而言,赢得马赛如同电影制 片人发行影片一样。如果你成功了,观众们热烈鼓掌,如果你失败了,观众们嘘声 一片。无论是驯马还是制片,你都要投入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你的技艺,并为此 而担惊受怕。我能理解输掉这场比赛对乔治意味着什么。 对罗丝玛丽也是一样,因为她是如此的关心。 “罗丝玛丽……”我怀着爱莫能助的同情说。 “布拉泽史密斯说它一定是感染了病毒。这真是一派无稽之谈,”她说,“他 总这么说。他是个蠢蛋,我受不了他。我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从来就没喜欢过这 个人。 当然了,他的工作就是检查“三硝基‘,他也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过,总是挑不 出什么毛病。它走到赛马起点时看上去美极了,在这之前的列队出场也没问题。什 么问题也没有。可在比赛中,它落后了,最终……它回来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这一刻,她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但是看得出来她尽力克制着自己。 “我想,给它们都做过麻醉剂检查了吧?”契科说。 这又一次激怒了她。“麻醉剂检查!他们当然做过了。你又能指望做什么?血 检、尿检、唾液检查,一大堆该死的检查。他们还送了乔治复制的样品,这也是我 们为什么来这里。他想再找一些私人实验室查查……但测试反应不会是阳性的,还 会和从前一样……绝对没问题!” 我撕下支票递给她。她茫然地看了一眼。 “我真希望我从没来过这里。我的上帝!我真希望我从没来过这里。你不过是 个骑手罢了。我本该知道得更清楚些。我不想再和你说话。赛场上也不要和我说话。 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我当然明白。她猛然转身而去,“看在上帝的面上,也别再和乔 治说话!”她独自一人走出房间,走出公寓,“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契科咂了咂舌头,耸了耸肩。“你也不是万能的,” 他说,“她丈夫做不到的事情,你就能做到啦?且不说乔治拥有一支私人警察 部队和半打警犬呢。”他这是在给我找借口开脱责任,我们二人都清楚这一点。 我没有回答。 “锡德?”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继续干下去,”我说,“干这类活儿。” “你大可不必把她说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反驳道,“你不能放弃。你很擅长 干这行。看看你成功侦破了的许许多多疑难案子吧。只因为一个案子有点闪失就… …” 我麻木不仁,视而不见,听若未闻。 “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他说。其实他比我足足小了七岁。“你想趴在老爸的 肩头哭鼻子吗?”他停顿了一下,“想想吧,锡德,伙计,你要重新振作起来!无 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比马踩烂你的左手更糟糕,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现在 还不是沮丧的时候,我们手头还有五份别的活儿等着干呢。保险调查、保镖和卢卡 斯·温莱特的辛迪加……” “不,”我心情沉重,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现在不行,说实话,契科。”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关上门,漫无目的地走近窗前,看着窗外的屋顶和烟囱帽 在雨中闪闪发亮。烟囱帽始终竖在那里,尽管烟囱下部的火早已熄灭。我觉得自己 就像是个烟囱帽,火一旦熄灭就会结冰。 门开了。 “锡德……”契科说。 我无可奈何地说:“记着提醒我在那扇门上装把锁。” “又有人来找你。” “叫他离开”。 “是个姑娘,叫什么路易丝。” 我用手擦了擦头、脸和后脖子,放松一下肌肉,然后转身离开窗口。 “是路易丝·麦金斯吗?” “对”。 “她和詹妮合住在公寓里。”我说。 “噢,是那位呀。好吧,锡德,如果今天再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呃……明 天再来,行吗?” “好吧。” 他点了点头,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他的表情和声音中流露出种种愉快、顽皮、 友情和努力克制着的焦虑……也许他从我身上也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无论如何,他 临走时还是冲我裂嘴一笑,以示安慰。我走回起居室,心想有些债是永远无法偿还。 路易丝立于杂物之间,东张西望,就像我在詹妮公寓里一样。我顺着她的眼睛 重新打量着自己的房间:不规则的房间形状,不再时髦的高屋顶;褐色真皮沙发, 窗前桌子上摆放着酒类饮料,塞满书籍的书橱,墙上挂着些镶框印制绘画。斜倚着 墙的是一大幅赛马图,我有点懒得把它挂起来。随处可见咖啡杯和玻璃酒杯,烟灰 缸里塞满了烟蒂,咖啡桌上、屋里到处都堆满了信件。 路易丝本人看起来可变化不小:她梳妆打扮过,不再是一付周日清晨刚从床上 爬起来的样子。她身穿棕色天鹅绒茄克衫,里面是雪白的毛线衫。下身是柔软的、 带斑点的棕色裙子,纤细的腰间系着宽皮带。清洗过的秀发熠熠生辉,玫瑰色皮肤 上略施粉黛。她眼神中超然脱俗的气质表明,她的美丽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为了招 蜂引蝶,“哈里先生。” “你可以叫我锡德,”我说,“通过詹妮,你其实对我已经很了解了。” 她微微一笑,“锡德。” “路易丝。” “詹妮说,锡德这名字像是管道工一类人用的。” “管道工也都是些很好的人呀。”我无所谓地笑笑。 “你知道吗?‘’她移开目光,继续四处张望,”在阿拉伯语里,“锡德‘是” 君主’的意思。“ “我不知道。” “嗯,就是这意思。” “你可以告诉詹妮的。”我说。 她目光很快转回到我的脸上,“她又惹你了,是吗?” 我笑了:“喝杯咖啡还是饮料?” “有茶吗?” “当然。” 她随着我一起走进厨房,看着我用假手沏茶,却没有对它来一番滑稽可笑的品 头论足。这一点迥异于大多数我新结识的人,他们很容易为我这支假手而着迷,至 少他们口头上是这么说的。而她只是略带好奇地看着它,最后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松 木橱柜门把手上悬挂着的日历上。那是一家出版公司供圣诞节派送所用的印有赛马 照片的挂历。她一页一页掀起来往后看。她的目光停留在二月上,那是一幅一位骑 手骑马在艾恩特里王座赛上飞越障碍的照片,骑手的背景是天空。 “这张真棒,”她说。读到图片说明之后,她大为惊讶:“那位骑手正是你呀!” “那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 “那场比赛你赢了吗?” “是的,”我温和地说,“加点糖吗?” “不,谢谢”,她放下挂历,“发现自己在日历上感觉多古怪啊!”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古怪的。我想真正古怪的是:如此频繁地看到自己的形象出 现在印刷品上,而我自己却很少察觉到这一点。 我端着茶盘走进起居室,放在堆满信的咖啡桌上。 “请坐吧。”我说。我们二人都坐了下来。 “所有这些,”我说,朝桌上的信件点了点头,“都是附上支票订购上光蜡的 信件。” 她面露怀疑地问:“它们还有用吗?” “我希望如此……”我说,跟她解释了一下关于邮购名录的事情。 “老天爷啊,”她犹豫着说,“嗯,也许你不会需要我带来的东西。”她拿起 她的棕色皮包,打开它。“我不是专门为这事而来的,”她说,“我有位姨妈住在 这儿附近,我是来看她的。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你公寓附近了,我想你可能想看看 这东西。” 她掏出一本纸皮平装书。我想,她本可以把这本书寄给我,但我很高兴她没有 那么做。 “我要好好整理一下我那间凌乱不堪的卧室,”她说,“我有许多书,总是胡 乱地堆在一起……” 我没告诉她我已经看过她的卧室了。“书多了就容易乱。”我说。 “这是从书堆里挑出来的一本,是尼基的书。” 她递给我这本书。我扫了一眼书的封面——《飞行入门》——就放下了,沏好 茶递给她。“他对飞行感兴趣?” “我不清楚。但我对此有兴趣。我是从他房间里借的。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 我借走了它。他有一个盒子用来装东西,就像男孩们带到公立学校的那种点心盒。 有一天我进他的房间,所有东西都堆在五斗橱上,可能他在收拾房间。他当时不在 屋,我就借了这本书……他不会在意,因为他为人很好相处……我想,我把这本书 带回我卧室,后来又在书上面堆放了别的东西,就忘了这码子事儿。” “你读过这本书吗?”我问。 “没有。一直抽不出工夫。这都是好些星期前的事情了。” 我拾起书翻开看。书的扉页上有人用黑色毡尖笔写着“约翰·维京”,签字的 笔迹结实而清晰。 “我不清楚,”她说,预先猜出我想问她什么问题,“我也不清楚这是否就是 尼基的亲笔字迹。” “詹妮会认识吗?” “她没见过这本书。她现在和托比一起住在约克郡呢。” 詹妮与托比,詹妮与阿什。我想,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还期待什么呢?她走了, 她走了,她不再是你的人了,你们已经离婚了。再说,我也并非完全孤单一人呀。 “你看上去太累了……”路易丝疑惑地说。 我有点惶恐不安。“我真的不累。”我用大拇指捻着书页飞快地翻阅着。正如 书名所说的那样,这本书的内容涉及飞行、海洋和大气,有一些图表。航位计算法、 六分仪、磁学、偏航等等,诸如此类。书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线索,只是在书的 封底内页上用同样的黑墨水写着一行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公式:升程=22 .024*V*P* (1 /T1—l/T2) 我将书递给路易丝。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查尔斯说你拥有数学的学位。” 她微微皱了皱眉。“就算是二加二等于几,尼基也要用到计算器。” 我想:可他对二个人加上一万英镑等于什么倒是算得清清楚楚。 “嗯,”她说,“升程等于22.024 乘以体积和气压,再乘以……我估计这与 温度变化有关。不是我所学的专业,真的。这是物理学。” “和飞行有关的什么?”我问。 她在集中精力思考。我看到她的脸因认真思考而显出几分紧张。我想她秀发之 下肯定是一付敏捷的头脑。 “有点古怪,”她终于开口说话,“我估计这可能与热气球的载重量有关。” “是飞艇吗?”我思索着说。 “那要看22.024 指的是什么了,”她说。“这是个常数,就是说……”她补 充道:“这个特别的数字对这个等式来说永远适用。” “我更擅长于推算今天下午三点半钟到底哪匹赛马可能会赢。”.她看了看手 表。“你迟到三个小时了。” “明天仍然会有赛马的。” 她坐在扶手椅上,放松下来,把书递还给我。“我不认为这本书能帮上你什么 忙,”她说,“但好像你想了解与尼基有关的一切。” “这本书没准儿能帮上大忙。这可不好说。” “帮什么忙?”.“这是约翰·维京的书。约翰·维京可能认识尼基·阿什。” “可是……你并不认识约翰·维京呀!” “我是不认识他,”我说,“但他懂热气球。而且,我认识几位懂热气球的人。 我敢打赌:热衷热气球的人与赛马迷一样也会有个小圈子。” 她看了看那一堆堆的信,又看了看那本书,慢悠悠地说:“不管你走哪条路, 我想你终将会找到他的。” 我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看着半空。 “詹妮说你从不放弃。” 我苍白地笑了笑。“这是她的原话?” “不是,”我能感到她被我逗乐了,“她说你固执、自私,一条道儿走到黑。” “这还差不离,”我拍了拍书问她:“我可以留下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 “谢谢。” 我们彼此凝视着对方,如同一对少男少女,在四月份的暮色余辉中坐在宁静的 公寓里。 她读懂了我的表情,回应了我没说出口的想法。 “改天再见吧。”她简简单单地说。 “你和詹妮合住在一起还要多久?” “这对你重要吗?”她问。 “嗯。” “她说你硬得像块燧石。钢铁见了你都要绕道走。” 回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恐惧、悲哀和自责,我摇了摇头。 “我眼里看到的,”她慢吞吞地说,“是一个看上去好像生病了的男人,对不 受欢迎的来客仍然彬彬有礼。” “你是我欢迎的客人,”我说,“另外我也没得病。” 她还是站起身来,我也随她而起。 “我希望,”我说,“你很喜欢你那位姨妈。” “是很喜欢。” 她冷冷地、略带讽刺又有些惊讶地朝我笑了笑。 “再见……锡德。” “再见,路易丝”。 她走了之后,在黄昏的余辉中,我扭亮一两盏台灯。 我倒上一杯威士忌,看了看冰箱里的白香肠,懒得做饭吃。 我想,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了。所有人都纷纷回到在家中,特别是路易丝。没 有真实的人会来我这里,但他会和我在一起,就如同在巴黎时一样……特雷佛·狄 恩斯盖特。我无路可逃。他冷酷无情地让我回忆起我情愿忘却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脱去长裤和衬衫,套上一件蓝色的短浴袍,拆卸下假手。 这次拆卸时我感觉到了疼痛。 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走回起居室,想收拾一下杂乱的房间,但需要收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 站在那里看着屋里的一切,用我强壮、完整、灵活的右手支撑起脆弱的左臂,像我 平时所做的那样:我在想:外在肉体上的截肢与内在精神上的截肢,到底哪一种残 废更悲惨呢? 屈辱、拒绝、无助与失败…… 我悲哀地想:过了这么多年,我他妈决不会被畏惧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