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期日,我驾车朝东北开,从纽马凯特来到宽阔荒凉的诺弗克海岸,大部分时 间在海边度过。我只想找个地方,找些事情来打发时光。 尽管阳光照耀着,但来自北海的寒风吹得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仅有几小撮人 躲在帆布帐篷里,沙滩上有几个孩子在堆沙堡玩。 我坐在那里晒着太阳,看着潮起潮落。我在沙滩上散步,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垃 圾。我眺望着大海,左手支撑着身体。 过去独处荒凉之地时,我通常会感觉到轻松和回归感,但这天没有。魔鬼跟随 着我。骄傲的代价……人身安全的代价……契科说过,如果你对自己的期望不这么 高,你会轻松许多。可他的话对我毫无意义。我依然是我。或者,至少在有人彻底 打垮我之前,我依然是我。 纽马凯特的人都说:你在这里打个喷囔,两英里外的赛马场都能听得见。我参 加“拾穗者”验尸的消息会在一天内传到乔治耳朵里。特雷佛也会听说,肯定会。 我想,这时我还可以摆脱这一切,为时还不算太晚。 我可以去旅行、移居国外,到另一个国家的海滩上漫步,或者保持缄默。我还 能摆脱他带给我的恐惧……我还可以……逃跑。 我离开海滩,开着车不知不觉间来到剑桥,住进了剑桥大学的阿姆斯饭店。上 午,我来到蒂尔森药物疫苗试验室。我找到了一位利文斯顿先生,六十岁左右,面 貌黑瘦。说话时有点咬唇的毛病。我记得肯·阿马代尔曾经说过,他看起来像个干 透的僵尸。不过他的大脑却灵敏如猴子。 “是哈里先生吗?”利文斯顿在门厅里和我握着手“阿马达尔先生给我打过电 话,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我想我能帮助你。对,我的确能帮上忙。来吧,来吧, 这边儿走。” 他迈着小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跟在后面,好像在这里必须留神别 把人丢了。确实,这个地方像一个迷宫,过道两边是玻璃墙,实验室和花园纵横交 错,没有熟人带路,确实很容易迷路。 “这是刚刚扩建的,”他说,“不过我们这就到了。 他领我走进一间大实验室,透过玻璃望出去,一边是过道,一边是花园,再往 前走是另一个实验室。 “这儿是实验区,”他指着这两个实验室说,“多数实验室生产疫苗是出于商 业目的,但我们这里是研究新疫苗。” “也重新发掘出老疫苗吗?” 他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说:“当然不。我相信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信息, 而不是指责我们。” “对不起,”我说,“你说得非常对。” “那好吧,问你的问题吧。” “好的。四十年代你们用来提取血清的马怎么患上了猪丹毒病?” “哦,”他说,“简明中肯。问到点子上了。我们为此还发表了一篇论文,当 然那在我来这里以前。但我听说过这事儿,是的,那有可能,有可能,并且确实发 生了。但是事实本不该这样——纯粹是大意,你知道吗?我憎恨马虎大意,我恨这 个。” 我也恨,我想。干他这行,粗心很可能要出人命的。 “你知道丹毒抗血清的生产情况吗?”他问。 “一无所知。” “哈,”他说,“那我得尽量简单通俗地解释一下,怎么样?” “好吧。”我说。 他又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闪动着得意。 “把活的丹毒病菌注射到马体内….—你在听吗?我说的是过去,他们用马匹 来做试验。从五十年代起我们就不再用马了,巴洛斯·威尔克姆公司和德国的拜尔 公司也都不再用了。这是过去,这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 “马血产生抗体来抵御细菌的侵犯,但是马并不得病,因为只有猪才得这种病, 马不得。” “这番理论小孩子都能听懂。” “很好……有时候丹毒毒性会减弱。我们便通过移种到鸽子体内以便重新强化 毒性。” “鸽子?”我非常礼貌地问。 他抬了抬眉毛,拿出耐心回答我:“是通常的实验做法:毒性减弱的病毒通过 鸽子体内的繁殖可使毒性更厉害。当然……”他觉察出我语调中的讽刺。 “哈里先生,”他突然严肃地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请说吧。”我和气地说。“很好。然后再把这些致命病毒从 鸽子体内取出,放在琼脂培养钵中进行培养——”他停顿下来,看着我茫然无知的 表情,“还是这么说吧。那些活的致命病毒从鸽子体内取出,放到盛有血液的盘子 里,它们在那里大量繁殖,然后就可以注射到马匹血清中了。” “这样就清楚多了,”我说,“我明白了。” “好吧。”他点了点头,“那盘子里的血是公牛血,牛血。” “嗯。” “可因为某人愚蠢的粗心,有一天血脂培养钵里的血被错放成马血了。这就产 生了一种病菌的突变异种——” 他停顿片刻,“突变异种就是自然界中并无明显原因造成的突变而形成的新物 种。” “我明白了。” “没人意识到发生的一切,”他说,“直到这些突变异种注射到马体内,马匹 就患上了丹毒。事实证明,这些突变异种极为顽固。潜伏期一般是在接种后的二十 四至四十八小时,随后导致心内膜炎——就是心脏瓣膜炎。” 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白大褂,前面的扣子敞开着,走进隔壁的房间,我茫然地看 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些突变异种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利文斯顿的嘴唇颤抖了一会,终于说:“我们应该保留下一些,不过我敢说, 只是出于好奇。当然,现在它的毒性减弱了,要想使它恢复毒性,只能……” “对,”我说,“让它通过鸽子体内。”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确实如此。”他说。 “让它通过鸽子体内,然后在血脂盘里培养。这些需要什么技术?” 他眨了眨眼道:“我当然会做。” 可是我就不会做。 隔壁房间那个人正打开壁橱门寻找着什么。我说:“除了这里之外,还有没有 其他地方也有这种突变异种?我是说,这个实验室是否曾把它们送到别处?” 他不再颤动嘴唇了,扬了扬眉毛道:“我不知道。” 他透过玻璃向隔壁房间的人挥了挥手,说:“你可以问巴里·舒马克。他也许 知道,突变异种是他的专业。” 他说“舒马克”时发的音是“胡墨克”。我想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哦,上 帝! 这个名字使我窒息。有一个人的真名叫舒马克,我太熟悉他了。他就是特雷佛 ·狄恩斯盖特。 我咽下一口气,感觉全身在瑟瑟发抖。 “给我讲讲这位舒马克先生吧。”我说。 利文斯顿说话唠唠叨叨。他耸了耸肩道:“他出身贫寒——说话听得出来。世 界好像欠了他什么,大概是学生时代的示威游行留下了阴影。最近他安了家。他对 工作很在行。” “你不喜欢他?”我问。 利文斯顿很吃惊地说:“我可没这样说。” 但是很显然,他的表情和语调都暗示了这一点。我只是问:“他是什么口音?” “北方口音。我不敢确定。这有什么关系?” 巴里·舒马克看上去不像我所认识的人。我慢慢地,有些犹豫地问:“你知道 他是否有个……兄弟?” 利文斯顿十分惊讶。“没错,他有个兄弟。有趣的是,他是个赛马赌注经纪人。” 他想了想,“好像叫特里什么的。不是特里……特雷佛,对,就是这个名字。有时 他们一起来这儿,两个人……亲密无间。” 巴里·舒马克不再翻找东西,向门口走来。 “你想见见他吗?”利文斯顿先生问。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在这个充满致命病菌的房间。 他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病菌而我却一无所知,这样被人介绍给特雷佛·狄恩斯盖 特的兄弟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舒马克出门走到玻璃墙的走廊里,转身面对着我们这个方向。 “哦,千万别过来……”我想。 他有意走过来,推开我们的房门,肩膀和头都探进来。 “早上好,利文斯顿先生,”他说,“你看没看到我放幻灯片的盒子?” 他的腔调和特雷佛·狄恩斯盖特基本一样:富于自信,带些嘶哑,更浓重的曼 彻斯特口音。我把左臂半藏在背后,希望他赶快离开。 “没有,”利文斯顿说,语调中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巴里,你能抽时间……” 利文斯顿和我正站在一个工作凳前,上面放着很多空玻璃罐和一排夹子。我向 左转过身,胳膊依然藏在背后,左手却笨拙地碰翻了一副夹钳和两个玻璃罐。 玻璃罐没碎,却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利文斯顿惊讶而恼怒地咂着嘴, 扶正滚动的罐子。我抓住沉重的金属夹钳,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转身面向门口。 门已经关上了。巴里·舒马克的背影正大步离开,他的白色衣襟随风飘动。 我终于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夹钳放回桌上。 “他走了,”利文斯先生说,“真遗憾。” 我驾车回到纽马凯特的马科动物研究所——肯·阿马代尔那里。 不知那个饶舌的利文斯顿将怎么告诉巴里·舒马克,告诉他一个叫哈里的人来 了解向马体内注射病毒的情况。 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疲倦无力。 “任何普通抗体对这种病毒都毫无作用……”肯说,“于得真漂亮!” “你什么意思?” “要是有某种旧抗体可以消灭它,说不定马匹在体温升高时病毒即被杀死,而 不会染病。” 我叹口气,说:“那么他们怎么让它有抗体?” “喂给它小剂量的抗体,直到它获得免疫力。” “所有这些在技术上很困难吗?” “没错,相当难。” “你听说过巴里·舒马克吗?” 他皱了皱眉,想了想回答我道:“没有,我想没听说过。” 我内心有个怯懦的声音在让我闭嘴、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澳大利亚… …去荒漠里…… “你这儿有录音机吗?”我问。 “有。我做实验时用它做记录……”他出去把录音机拿进来放在桌子上,装进 一盒新磁带。“你说吧,”他说,“有内置话筒。” “你坐下听听,”我说,“我想要个……证人。” 他慢慢端详着我,问:“你看上去很紧张……你调查的事情不轻松,对不对?” “是。” 我打开录音机,说了我的姓名、地点、日期。然后我又把录音机关上,坐下来 看着我用来按键的手指。 “怎么了,锡德?”肯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没什么。” “我必须这么做。”我想。我绝对要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的良心永远 不得安定。 如果我必须选择——况且似乎我也的确必须选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选择 让我的良心得到安定。也许我能忍受肉体的恐惧——也许我能应付身体的残疾,忍 受孤独无助的感觉……但我永远无法忍受的是——我终于清晰、明确地看到了…… 所以,我无法忍受鄙视我自己。 我同时按下“放音”和“录音”键,义无反顾地说出我对特雷佛·狄恩斯盖特 的调查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