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两个家伙筋疲力尽,大口喘着粗气,站在我身旁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 脸埋在地板上的碎木屑中。 彼得·拉米利兹显然走到他们身边,我从很近的地方听到他那嘟嘟囔嚷而又满 含敌意的声音。 “杀了他!”他说,“别停下,杀了他!” “杀了他?你疯了?”那个先前和契科在一起的家伙说。随后他又咳嗽一声, 把声音拖得很长。 “他打烂了我的下巴。” “那你自己动手杀吧,我们可不干这事儿。” “你们为什么不干?他差点把你耳朵打掉了。” “冷静点吧,伙计。”那个家伙又咳嗽了几声,说:“我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 太长了。很多人都看见了我们。—星期后我们就会全被抓进去!” “我要你杀死他!”彼得·拉米利兹坚持着。 “你可没付钱要我们杀人,”那个苏格兰人直截了当地说,还在喘着粗气, “我们已经按约好的条件干了我们该:于的活儿,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现在还是 先上你家喝杯啤酒,等天一黑我们就按计划干掉这两个家伙,我们的活儿就算完了。 我们今天晚上动身回北方,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他们从我身边走开,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我听到踩在砂砾上的脚步声,又听到 了门被反锁上的声音。屋外的门锁是用来阻挡马匹的,可现在用到我们这些人身上 了。 我稍稍挪了挪头部,使我的鼻子离开地板上的碎木屑。我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 的碎木屑,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体验着被愚弄、被打垮的滋味。 很多糟糕的通俗小说中都曾描述过人们痛昏过去的情景。没一个人希望那种事 发生在自己头上,因为人的天性使然。那时候,人的器官失灵了,感觉神经无法传 导疼痛,疼痛的信号无法立刻传送到大脑。人的其他器官没有进化,因为到了世界 末日,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只有人类——这种最野蛮的动物——才会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想,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之后,我曾经成功地忍受住痛苦,虽然时间短暂。 现在的处境并不比那时更糟糕,我还能思考对策。如果一个人不能消除痛苦的感觉 ——比如针灸的时候——就要找一些东西来分散注意力。 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想到曾经在医院里度过的一晚。为了让自己 忍受极度的痛苦,我把时间都消牦在数钟表的时间了,我闭上眼睛,数上五分钟的 数,就可以熬过五分钟,但每次我睁开眼睛对日寸间,钟表仅过去四分钟而已…… 那是…—个极为漫长的夜晚,现在的我比那时强多了。 我想到在热气球上的约翰·维京,想象着他在高空中疾速飞行,他那双蓝眼睛 里闪烁着冲决一切羁绊束缚的无畏的喜悦;我想到在纽马凯特马场疾驰并在但丁大 赛上夺魁的的赛马“弗洛提拉”:我想到我赛马生涯中的成功与失败;我想到了路 易丝,想到与路易丝共同度过的春宵一梦…… 我和契科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大概有一个多小时,虽然我并不确切知道时间。 打破一片寂静的是门外突然传来拨门栓的声音,然后是吱吱嘎嘎开门声。他们说天 黑之后干掉我们,可现在天还没黑呢。 人的脚步走在松软的地面上没有任何响动,我首先听到的是人的说话声。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虚弱地说。 我扭过头来看到小马克,他穿着条宽松的裤子,蹲坐在那里,用一个六岁小孩 特有的神情注视着我。他身后那扇门开了一个刚够他矮小身躯通过的门缝。门外面 的庭院里,正停着那辆罗佛牌货车。 “去看看我的朋友醒了没有。”我说。 “好的。” 他站起身向契科跑去。当他回来向我报告时,我已坐起身跪在地板。 “他还在睡,”他说,焦急地看着我,“你满脸是汗。你热吗?” “你爸爸知道你在这儿吗?”我问。 “他不知道。我很早就要上床睡觉。可我听到吵闹声,我吓坏了……”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我问。 “他正和那帮朋友在起居室里。他的脸受伤了。他非常生气。” 我努力地笑了笑。“还有呢?” “妈妈一直在安抚他。他们都在喝酒——”他稍稍想了想说,“一个朋友说他 的耳鼓破了。” “如果我是你,”我说,“我就马上回去上床睡觉,不让他们在这里抓到你。 否则你爸爸没准儿会对你火冒三丈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可不想看到你这样。” 他摇了摇头。 “好吗?晚安。”我说。 “晚安。” “让门开着吧,”我说,“我会关上的。” “好吧。” 他冲着我信任又神秘地笑了笑,慢慢挤出门,回屋睡觉去了。 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近那扇微微打开的门。 院子里的货车距我只有十英尺远。我想:如果钥匙在车上,我干吗还要在这儿 等死呢?我向前走上十步,倚靠着灰绿色车身,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车钥匙插在 点火器上。 我走回驯马大厅去找契科。在他身旁跪下,弯着腰说:“快醒醒,伙计,该走 了。” 他呻吟着。 “契科,你要自己走。我没法背你。” 他睁开眼睛。虽然还是一付懵懵懂懂的样子,但看上去比刚才强多了。 “站起来,”我语调紧急地说,“试着站起来,我们能逃出去。” “锡德……” “好了,”我说,“快点儿。” “你走吧。我动不了……” “不,你肯定能走。你不是说过要收拾这帮杂种吗?这很容易。”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困难一些。但我还是拽着他站起来,用胳膊抱着他的腰,如 同一对喝醉酒的恋人,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 我们穿过大门走近罗佛牌货车。没有从屋子里传来发觉我们的大呼小叫,因为 起居室在房子的另一端。走运的是,他们竟没听见发动马达的声音。 我把契科放在前排位子上,轻轻关上车门,绕到驾驶一侧。 我烦躁地想,这辆货车简直是为左撇子的人而设计。 除了仪表盘外,所有的控制装置都在左侧。也许是我身体太虚弱了,也许是假 肢里的电池没电了,也许是假手里的某个零件在我搏斗时撞坏了,我的左手手指几 乎动弹不了。 我骂着自己,全部操作用右手完成。左右手像拧麻花似的,别扭极了。但情况 紧急,也没别的办法。 启动发动机,松开制动器,推到一挡,用脚一踩油门,汽车启动开出。启动虽 不顺利,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货车开出大门。我本能地想到:倘若他们发觉我 们逃跑了,就会朝伦敦方向立即追赶我们,所以我转向与伦敦南辕北辙的方向开去。 行驶了两、三英里,我费力地用一只手驾驶着。一看油表,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发现它几乎指向了零。 现在的麻烦已经不是朝那个方向跑的问题了。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我们拐过一 个弯道,发现前面有一家大汽车修理厂。它还在营业,服务生就在加油管旁。真难 以置信,我不太利索地转弯向它开去。到了跟前,我刹车急停。 钱还有车钥匙、手帕放在右边衣袋里。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分拣出其 中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打开我旁边的车窗玻璃,把钱递给了走上前来的服务生,告 诉他我想加满汽油。 这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我。 “你没事吧?” “就是天太热了,”我说着,用手帕去抹着我的脸。 一些碎木屑从我的头发间散落下来。我的样子看上去肯定让人觉得希奇古怪的。 那个男孩只是点了点头,把油嘴插进了罗佛货车的进油口。进油口恰好在驾驶 员这一侧。他又看了看我身旁的契科,契科睁着眼半躺在前排座位上。 “他没事吧?” “他醉了。”我说。 显然他认为我们两人都喝多了。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加完油,扣上油 箱盖,转身去接待下一位顾客去了。我用右手吃力地驾驶着货车重新上路。在开出 一英里路程后,我从主道上拐入旁道,又拐了一两个弯,把车停下来。 “出什么事了?”契科说。 我看着他惊恐的眼睛,为契科也为我自己,在心里开始琢磨着下一步去哪里。 当我发现我还能开车逃跑时,当我们幸运地遇到汽车修理厂时,当我随身携带着足 够的钱来付汽油费时,当我并没要请求那个服务生为我们报警和找医生时,我就已 经决定了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我最痛恨医院和警察局这样的官僚机构,无非是敲敲打打,问些问题。如果不 是为了救契科,我是不会走近他们的。 “今天我们去过哪里?”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纽马凯特。” “八乘二是几?” 他停顿片刻,道:“十六。” 我坐在一旁,为他恢复之中的理智稍感欣慰,等着他恢复体力。当初促使我借 助罗佛货车远远逃离现场的那份冲劲已经逐渐消退。我想:只要我耐心等待,力量 就会重新凝聚。精力和能量是循环往复的,所以此一时做不成的事情,彼一时就能 做成。 “我疼极了。”契科说。 “嗯。” “打得太狠了。” 我没吭声。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想坐直一些。 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他紧闭上双眼,说了声耶稣基督。过了 一会,他眯着眼睛问我:“你也疼吗?” “嗯。” 漫长而炎热的白昼已渐人黄昏。我想:如果现在还不动身,我就哪儿也到不了 了。 在没有直接威胁的情况下,我所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只用一只右手来驾驶货车, 这太冒险了,因为在每一次换挡时,我都不得不松开方向盘,把身体歪向左边去操 作操纵杆。这就要求左手指必须紧紧握住球状操纵杆,保持不动,只有这样才能来 回换挡。,我完成了这一切复杂的动作,打开侧灯和前灯,启动油门,走上漫长的 回家之路。 “我们这是在去哪里?”契科问。 “去海军上将那里。” 我走上靠南边的那条公路。经过M4公路和M40 公路,穿过几个城镇,经牛津北 环路,最后到达埃恩斯福德。 罗佛牌货车乘坐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一路上颠簸得很厉害。契科时不时地痛苦 呻吟着、咒骂着,他说他再也不想乘坐这种鬼车了。因为身体衰弱、精神沮丧,在 途中我曾短暂地停过两次车。不过公路上车不多,一路上还算顺利,三个半小时后, 我们到了查尔斯的家。 我熄了火,想把左手从操纵杆上拿下来,可左手手指却动弹不得。在这该死的、 屈辱的夜晚,我惟一的希望只是让自己——自己的电动假肢——与货车操纵杆分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有两只健全的手呢? “别使劲乱动,”契科说,“慢慢弄会拿下来的。” 我咳嗽了一声,哭笑不得,假手手指之间张开一些缝隙,最后终于从操纵杆上 掉下去。 “我说的没错吧。”他说。 我将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头趴在上面。我筋疲力尽,精神沮丧,甚至有种自作 自受的感觉。有人进屋告诉查尔斯我们来了。 他穿着睡衣走了出来,灯光从他开着的门涌出来。 等我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货车的窗户旁往车里看。 “锡德?”他难以置信地说,“是你吗?” 我从方向盘上慢慢抬起脑袋,睁开眼睛,说:“是我。” “现在已是后半夜了”,他说。 我勉强开着玩笑说:“你说过我什么时间都可以来。” 一小时后,契科在楼上的卧房里睡着了。我像平时一样斜靠在金黄色沙发上, 脱了鞋翘着双脚。 查尔斯走进客厅,说医生已经检查过契科,正准备给我检查。我说不必了,让 医生回家吧。 “他会给你开些止痛药,就像对契科一样。” “我正好不想要止痛药。我希望他能用那些药更好地治疗契科身上的伤。” “等他来时,你自己告诉他吧——”他停顿片刻,道:“他在等着你呢。” “查尔斯,我没开玩笑,”我说,“我想思考问题。我只想坐在这儿好好思考 思考,所以麻烦你送走医生,然后上床睡觉可以吗?” “不,”他说,“你不能这样。” “我当然可以。事实上我非这样不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欲言又止。 我感觉我被剥夺了思考的权利,但又不能把这话说出口。 “你这样很不明智。”“对,世界上没什么是明智的,这是问题的关键,所以 还是请你走开,让我—个人好好想想。” 我早就注意到:有时在肉体受到伤害时,人的头脑会变{ 导格外清晰。拥有敏 锐的洞察力。如果—个人想思考事情,这是极好的、不容错过的机会。 “你看过契科的伤口吗?”他问。 “经常看到。”我漫不经心地说。 “你的伤口也和他一样吗?” “我还没看。” “你这家伙真气人!” “好啦,”我说,“上床睡觉去吧。” 他走后,我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我力图忘却的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 景在大脑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 真是受够了,契科说过。 受够了。 为什么? 早晨六点钟,查尔斯走下楼来,穿着睡衣,表情泰然自若。 “你还坐在那儿呢?”他说。 “嗯。” “来点咖啡?” “茶。”我说。 他走到一边去泡茶,随后转身端来两个冒着热气的大水杯,把我的那杯放在沙 发边的桌子上,他端着他那杯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用空洞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瞪着我。 “好点啦?”他问。 我抹了抹额头。“当你看着我,”我踌躇着说,“我不是说现在,当你看着我 的时候,你通常能看到些什么?”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你能看到恐惧、自我怀疑、羞耻感和软弱无力吗?” “当然没有。”他看上去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他呷了几口烫人的茶,表情严 肃地对我说:“你从没流露过那些感情。” “没人会流露出来,”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而这两 个世界迥然不同。” “这就是你对世界的看法?” “不,”我端起茶杯,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水面,“我自己眼中的我,是个混杂 着无常、懦弱和愚蠢的混合体。 在别人看来呢……昨晚上契科和我遭遇的事情,就是因为别人看待我们的方式 不同。“ 我呷了一小口茶水。查尔斯的习惯总是把茶很冲得太浓太烫,简直要把你的舌 头烫掉一层皮。有时候我也喜欢这样。我说:“既然我们开始干侦探这一行,我们 就算是走运的了。换句话说,我们做起事来轻松自如,我们赢得了成功的声望,这 个声望已经超出了我们实际取得的成就。” 查尔斯干巴巴地说:“当然,你们俩是一对弱智的混混儿。”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知道。汤姆·乌拉斯顿昨天上午打电话给我。他说要为埃普索姆赛 马场安排几位于事,其实他是要告诉我他对你的看法,简单地说,如果你还是一名 骑师的话,他会觉得太可惜了。” “我要还是名骑手就太好了。”我叹着气说。 “昨天有人揍了你和契科,就是想阻止你们成功破获另一宗案子吗?” “不全对。”我说。 我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一切。等他听完,他杯中的茶已放凉了。 他一声不吭地呆坐了好久好久,只是用一种庆幸好在没出大事的眼神望着我。 他说:“昨天晚上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 “是,很可怕。” 又是一阵沉默。 “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我在想,”我难以启齿,“如果今天你能帮我一两个忙,因为我……哦……” “当然可以。”他说,“什么事儿?” “周四你又该去伦敦了。你能开着罗佛牌货车去吗? 把我的车换回来。“ “你愿意就行。”他说,看上去不太高兴。 “充电器在我车上的行李箱里。”我说。 “我当然可以去。” “路过牛津时,你能帮我取些照片吗?是尼克拉斯·阿什的照片。” “哦,锡德!” 我点了点头。“我们找到他了。我车里有一封和以前那种一模一样的恳求援助 信。信上有他的新住址。” 他对尼克拉斯·阿什的愚蠢摇了摇头,问:“还有别的事儿吗?” “恐怕还有两件。第一件在伦敦,很容易办。这另一件……你能去趟坦布利奇 ·威尔斯吗?” 我告诉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说他会去,尽管这样他不得不取消下午的董事局会 议。 “你能把你的照相机借我用用吗?我的相机落在车上……另外,还要一件干净 衬衫。” “还有什么?” “没了。” 过了一会儿,尽管心里非常不愿意动弹,我还是慢慢从沙发上挣扎着站起身, 带上查尔斯的照相机,走上楼去看望契科。 他侧躺在床上,双眼呆呆地盯着半空中。止痛药的效力在逐渐消退,疼痛使他 觉不出困倦。我告诉他,我想拍摄他的伤口。 “走开!” “想想那些酒吧女招待!” 我拉开盖在他身上的毛毯和床单,把前前后后能看到的伤口都拍摄下来。对看 不到的内伤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给他重新盖好毛毯。 “对不起。”我说。 他没吭声。我在想,我该不该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向他道歉——我打扰了他 休息,更主要的是我让他卷入到我危险丛生的生活之中。他说过我们要对付的是辛 迪加赛马会,他说得对。 我拿着相机走下楼,把它递给查尔斯。 “明天上午前冲洗出来,”我说,“告诉店员这些是一宗案件中所用的照片”。 “你说过不要警察插手……”查尔斯说。 “是的。不过他会觉得这是在给警察冲洗,也就不会再去报警了。” “我希望这种事永远也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查尔斯说着,递给我一件干净 衬衫。 “你对自己的看法是错的,托马斯·乌拉斯顿对你的看法是对的。” 我给路易丝打电话,向她解释那天为什么没去她那里。我以委婉巧妙的借口, 向她解释说那天我出了点事儿。她恍然大悟地说:“没事,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说,“这个礼拜你有空吗?以后几天有什么安排?” “你说白天?” “还有晚上。” 她的声音一下子欢快起来,“写论文呀。” “什么题目?” “自由女性生活中云彩、玫瑰和星辰的变量与频率。” “哈哈,路易丝,”我说,“我会……哈哈哈……尽力帮你做好这篇论文。” 她笑着挂断了电话。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粘满灰尘泥污、飘着汗味的衬衫, 走到镜子跟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我并不怎么高兴。我换上查尔斯的棉 睡衣,躺到床上。我像契科那样侧卧着,心里感受着他的痛苦。过了一会儿,我睡 着了。 晚上,我走下楼,像以前那样坐在沙发上,等着查尔斯回来。但最先进屋的却 是詹妮。 她走屋一看到我,马上火冒三丈。她瞪了我一眼说:“不,别让我再见到你。” 我只是打了声招呼:“你好。” “这次又出什么事儿了?” “没出什么事儿。” “我太了解你了,”她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那你到这儿来干吗?” “等你父亲。” 她不悦地看着我,说:“我打算把牛津的公寓卖掉。” “是吗?” “我不再喜欢那儿了。路易丝搬走了。那儿总是让我想到尼基……” 我停顿片刻,说:“我让你想到尼基吗?” 她大吃一惊,说:“当然不。”她随后慢悠悠地说“但他……”她欲言又止。 “我见到他了,”我说,“三天前在布利斯托尔。他长得有点像我。” 她惊呆了,哑口无言。 “你没意识到我和他长得很像吗?”我说。 她摇摇头。 “你想回到过去,”我说,“回到我们最初的那段幸福时光。” “这不是真的……”但她的声音告诉我这确实就是真的。她自己还曾经跟我说 过这样的话,就在我来埃恩斯福德开始调查阿什的那天晚上。 “你要去哪儿住?”我问。 “这也要你关心?” 我想:我应该关心她。因为关心她,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关心我自己。 “你怎么找到他的?”她问。 ,“他是个傻瓜。” 她可不喜欢我这么说阿什。她敌意的表情说明她心里仍然偏向着他。 “他现在在和另一个女孩同居。”我说。 她暴怒地跳起来,我真怕她冲过来给我两下子。 “你告诉我这事儿,就是要成心气我吗?”她说。 “我告诉你这事儿,是为了在他被判入狱之前让你彻底忘掉他。如果不这样, 你会更痛苦。” “我恨你。”她说。 “你不是恨我,是你伤了自尊心。”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詹妮,”我说,“坦白地说,我为你做了很多事情。 长久以来我一直深爱着你。我在意发生你身上的一切事情。如果你还不醒悟过 来,还不看清他的真实面目,那么,找到阿什,控告他犯了欺诈罪,恢复你的清白, 这一切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要让你恨他。为你自己想一想吧。“ “我才不会恨他!”她语气强硬地说。 “走开。”我说。 “什么?” “走开,我累了。” 她站在那儿,又气恼又困惑。正在这时,查尔斯回来了。 “你好,”他很反感屋里的对立气氛,“你好,詹妮。” 她走上前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锡德告诉你他发现了你的朋友尼克拉斯·阿什了吗?”他问。 “他迫不及待地跟我说了。” 查尔斯随身拿着一个大棕色信封。他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递给我。是阿 什的三张照片和新写的恳求捐助信函。 詹妮快步向前,低头看着最上面那张照片。 “她名叫伊丽莎白·摩尔,”我慢悠悠地说,“他的真名叫诺利斯·阿伯特。 她叫他奈德。” 我拍的第三张照片上,他们两人笑着拥抱在一起,对视着彼此的眼睛,脸上洋 溢着幸福的喜悦。 我默不做声地把信递给詹妮。她打开信,瞧了瞧信末的签名,脸色变得非常苍 白。我觉得十分对不住她,但她肯定不希望我为此向她说抱歉。 她强忍眼泪,把信递给她父亲。 “好吧,”她停顿片刻后说,“好吧,把他交给警察吧。” 她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腰。她的眼睛转向我。 “你想让我谢谢你吗?”她问。 我摇摇头。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感谢你的。” “没这个必要。” 她闪过一丝怒气,说:“你又来了。” “我又怎么了?” “你让我感觉内疚。我知道我有时对你态度恶劣,因为你让我有内疚感,所以 我想报复。” “对什么内疚?”我说。 “因为我离开了你,因为我们的婚姻破裂了。” “但这不是你的错。”我辩解说。 “对,这是你的错!你的自私,你的冥顽不化,你该死的争胜心!为了胜利你 什么都敢干,你什么事情都要赢!你铁石心肠——对自己铁石心肠,对自己冷酷无 情! 我不能跟铁石心肠的人一起生活,世界上没人能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女孩子 们需要的是给她们带来舒适的男人。我需要你帮助我,抚慰我,吻去我的烦恼。但 是你……你做不到这些。你总是在自己周围竖起一道围墙,默不做声地应付着自己 的麻烦,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别告诉我你没受过伤,因为我常常看到你受到伤害。你不用抱着脑袋装着没事, 这一次对你来说确实太糟糕了,我能看得出来。你永远不会说“詹妮,你能抱抱我, 帮帮我吗?我想哭出来。”她停下来,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做了一个痛苦的手势。 “你明白吗?”她说,“你不会说这话,对不对?”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说:“对,我不会说。” “好吧,”她说,“我需要一个对自己不那么苛刻的丈夫。我需要一个热情、 开放,又有点脆弱的男人。我可不想生活在你为自己创造的那种炼狱一般的生活之 中。我需要……一个普通的男人。” 她从沙发上站起,弯下腰吻了一下我的前额。 “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其中的所有道理,”她说,“我很高兴我今天把它们 说出来。”她转身向她父亲说:“告诉奎尔先生我不再护着尼基了,从今往后我不 再为此设置障碍。我想我现在该回公寓了。我感觉好多了。” 她和查尔斯一起向门口走去,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我说:“再见,锡德。” “再见。”我说。我想说“詹妮拥抱我,帮助我,我想哭出来”,可是我依旧 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