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塑像 晚上,吃完晚餐后,拉乌尔从仆人那里知道费里西安是被秘密地逮捕的,大家 都不知道,于是到年轻人住的小房子里去。这小房子只有一层两个房间,一个房间 作为工作室,另一个作为卧室,内中有一间浴室。 他在工作室坐下,让房门和大门敞开着。 夜色悄悄地来临,越来越浓。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花园栅门吱嘎一响。 这栅门从不上锁。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小房子走来,走上草地,又登上台阶,进 了前厅。 拉乌尔走上前去迎接福斯蒂娜。她似乎没看他,就让他带到一张椅子前坐下。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 “他在哪里?”“费里西安么?”“在哪里?”“在监牢里。您不知道么?” 她漫不经心地重复: “在监牢里?”“是的。刚才在医院里我无意中看见您一脸仇恨的表情,怕出 意外,就同意人家把他收进监牢。我做得好,对么?”她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查找……谁袭击了西门·洛里安……? 啊!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您认识费利西安么?”“不认识。”“既然如此,您到这 里来干什么?”“为了问他,我很想知道是否是他……”她说话声音那么低沉而且 疲惫不堪,拉乌尔很难听清楚。他接着说: “您肯定知道某些事情……例如有关巴泰勒米的事,警察还未查出他是什么人。 还有西门·洛里安……他家的地址还未找到。有人在蒙马特尔的某些地方,在认识 他的一些蹩脚画家常去的咖啡馆追踪他。可是他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他的证件在 哪儿?他和费里西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把我卷入这件事里?您听见西门最后说的 话……在临死前说的胡话中他暴露了自己:‘那藏东西的地方……老头找到那个袋 子……我去寻找了……’由此看来,他们都是同谋……对么?他们是同谋……费利 西安也在内。”她摇摇头,似乎是说西门不是盗贼,他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些事。 拉乌尔不耐烦地大声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西门·洛里安一直缠着我,在我四周转来转去!福斯蒂娜, 回答我。”他碰到的是一片沉默。福斯蒂娜在哭。双颊上流着绝望的眼泪。她绞着 双手反复诉说她的痛苦。 “我只爱过他……现在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是谁打死他 的?要是不为他报仇,我怎么活下去?我必须为他报仇……我向他发过誓……”她 一晚上都在哭泣,复仇的誓言吵醒了坐在不远处的拉乌尔。 早上,教堂的钟声响起。这是为死者作弥撒的钟声。 “这是为他敲响的钟声。”她说,“昨天在医院里说好的……我将单独为他祷 告。我要求他原谅我还没有为他报仇。”她走了。她的步伐匀称有力。她的腿细长, 腰肢左右摆动。 这个时期,拉乌尔动荡不定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有时候,他觉得休息是 惬意的。当然不是永远的休息。他还太年轻,而且还非常渴望行动,不能放弃对冒 险生活的热烈爱好。但是,在法国各地,在蓝色海岸或诺曼底,在萨瓦或巴黎附近, 他都准备了一些宜人的住所,伸手就可以得到一时的休息。他在维齐纳的别墅就是 这种宜人住所之一。他在这里,像在其他产业一样,安置了一些旧日的伙伴,一个 仆人兼司机、一个厨娘和一个园丁兼看门人。他念着这些人过去的功劳,给他们提 供了一份宁静的退休生活。可突然间,命运再一次把他投入,既非他所寻求也非他 所渴望的可怕斗争之中。 拒绝么!他做不到。无论怎样,他得采取行动。而且首先他得弄清——这是问 题的关键——他这样一个无辜者,住在平静的维齐纳的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为什么 会卷入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好像是由外人策划,甚至是冲着他来的。在这种情况下, 用偶然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只有依据事实才能作出解释。但哪里可以找到事实呢? 怎样找到事实呢? 拉乌尔一个多星期在明净居闭门不出,什么人也不见,除了阅读所有的报纸, 不作任何活动。他从报上得知费利西安最后被控告了,但没有得到其他消息。 拉乌尔越来越考虑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卷进这令人害怕的事件的。他努力寻求 答案,作出种种假设,往各个方向琢磨,但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障碍,走进死 胡同。 同样的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 “在这件事中,我干什么?要是两个惨剧是有关联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为什么我在其中一个惨剧扮演了角色?为什么我在维齐纳的隐居生活受到打扰?是 谁打扰了它?”有一天,当他偶然又向自己提出后面这个问题时,不得不回答自己 说: “谁?当然是费利西安!”又补充说: “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是德拉特尔医生介绍来的,在我眼里医生的面子很大, 却没打听这个人的来历就收下了!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父母是什么人?难道我不知 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查阅地址簿:“德拉特尔医生,阿尔波尼广场。”他 拨了电话。医生在家。拉乌尔跳上汽车。 德拉特勒医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老头,胡子全白了。虽然有一大群病人在 候诊,他还是立即接见了拉乌尔。 “身体一直好么?”“医生,非常好。”“那么,有什么事?”“来打听一件 事。费利西安·夏尔是什么人?”“费利西安·夏尔么?”“医生,您没有看报么?” “我没时间。”“就是那个年轻的建筑师,七八个月之前您给我介绍的。”“对, 对……我记起来了……”“您觉得他很好么?”“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 也是人家介绍的?”“大概是吧……谁介绍的呢?等一等,让我想想……啊!我想 起来了…… 这件事甚至有点奇怪。是这样!那时有一个仆人,很叫我满意……那人上了年 纪,聪明稳重,有时还当我的秘书。我接到您最新的名片那天,叫他登记您的地址, 他好奇地端详这张名片,好像认识上面的笔迹。他说——我现在完全记起来了: “‘这位达韦尔尼先生是一个慷慨的先生。有个年轻建筑师,我曾跟大夫您提 起过。要请大夫您介绍给他。我从前侍候过这年轻人的父母……这个年轻人我曾对 您谈起过。’”“他在打字机上打了一封介绍信,请我签了名。事情的经过就是这 样。”拉乌尔问道: “这仆人您不再用了么?”医生笑了起来。 “我发现他偷了我一大笔钱,不得不辞退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绝望的 样子:‘大夫,我求求您,不要把我赶到街上去……在这里我已变为一个诚实的人 ……我害怕离开您……不要赶我走。不然,我又会过上那种偷鸡摸狗的日子。’” “医生,他叫什么名字?”“巴泰勒米。”拉乌尔听了不动声色,他料到会听到这 名字。 “这位巴泰勒米没有家人么?”“有两个儿子,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他有一天 向我唉声叹气地承认。其中有一个特别坏,老是在跑马场和格莱纳尔的酒吧里混。” “他儿子到这里来看过他么?”“从来没来过。”“没有人来看他么?”“有的, 有几次我撞见他和一个女人谈话。一个中产阶级妇女……样子高雅,十分漂亮。十 八个月前,有一天,她有些发疯似地跑来找我,把我带到附近一个受伤者身旁。” “医生,您是否对我说明白?”“这没有什么秘密要透露,因为报纸都谈到了。这 关系到著名的雕刻家阿勒瓦尔,您知道,去年他在艺术沙龙中展出了出色的菲里尼 1的塑像。不过,”医生笑笑地说,“我希望您的调查没有不可告人的意图。”拉乌 尔一边思考一边走了出来。他终于抓住了线索,已经可以推测在老巴泰勒米、科西 嘉女人和费利西安之间有共谋。这共谋把费利西安引到了维齐纳。 经过一番打听,拉乌尔到雕刻家阿勒瓦尔家中拜访,递上名片。他家离1 ①古 希腊以美貌闻名的一位妓女。 医生家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而已。 他在一个宽敞的工作室里见到一个年纪还轻、样子高雅、黑眼睛、十分漂亮的 人。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品爱好者,到法国来购买艺术品。 他以行家的眼光细看并欣赏堆满工作室的那些粗坯、胸像、半身像、未完成的 全身像,同时不断地观察雕刻家。这位稍带女人气的优雅而敏感的艺术家与那科西 嘉女人有什么关系?她爱过他么? 他购买了两尊美丽动人的玉石小雕像。接着,他指着一尊立在底座上蒙着白布 的大雕像说: “这座呢?”“这不出卖。”雕刻家说。 “这就是有名的菲里尼像么?”“是的。”“我可以看看么?”阿勒瓦尔揭开 蒙布。在塑像显现的那一刻,拉乌尔惊叫了一声。在雕刻家听来,这是入迷的惊叹, 其实它更含有诧异和惊愕的意味。毫无疑问,这塑像表现的是福斯蒂娜·科尔蒂纳。 这是她的表情,她的脸型,甚至是她柔软的衣服凸现的身体的线条。 拉乌尔被这美丽的雕像迷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叹了一口气,说: “哎!像这么美丽的女人,世上没有。”“就有这么一个。”阿勒瓦尔笑眯眯 地说。 “对,但要由您这样的大师来表现。事实上,在奥林匹斯女神和古希腊名妓以 后,这样完美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存在。而且不用我去表现,只要复制就行 了。”“什么?这女人是一个模特儿么?”“就是一个模特儿,每次出场都得付钱 的。有一天她来看我,告诉我她曾为我的两个同行当模特儿,结果引得她的情夫大 为妒忌。她对我说,要是我同意,她就偷偷地来,因为她很爱情夫,不想使他痛苦。” “为什么她要当模特儿呢?”“因为需要钱。”“她的情夫从未知道这件事么?” “他监视她。有一天,她工作完穿衣服时,那家伙撞开我工作室的门,把我揍了一 顿。她跑到附近找了一位医生来。幸好伤不重。”“您后来又见到她么?”“只是 近来才见到。她为情夫戴孝,向我借钱为他塑像。”“她重新当模特儿么?”“有 时当当头部模特儿。别的她不干。她向情夫发过誓。”“她以后怎样生活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甘愿堕落的女人。”拉乌尔长久地看着那美丽的菲里尼雕 像,低声问: “那么,不论什么价钱您都不肯出售么?”“不论什么价钱都不行。这是我用 生命塑出的作品。我将来对女人的美貌,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激情和信心了。”“是 对您曾爱过的一个女人的美貌。”拉乌尔开玩笑地说。 “我可以承认,我是曾经渴望得到她,但我徒劳无功。她另有所爱。我不觉得 遗憾……我要保存菲里尼。”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