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晚莎拉回到家,直奔杰克的画室。幸好,东西都还在。她看也不看便越过画 架上的油画,开始在靠着墙角的一叠人像画中快速翻找。她略过印象中所认识的人, 只把她不认识的人像抽出,一幅幅面朝房内并排。最后有三幅是她想不起自己曾经 见过的。她退后一步,看看这些画,试着回想这几个人是谁。更准确的说,她是要 找出一个她心里要找的对象。 老实说,她真希望自己找不到。但是,她还是找到了。画中人正向她尖叫,粗 暴而生动地描绘了痛苦、残忍和压抑,整个人格陷在一个生了锈的铁架子中——这 铁架子显然就是毒舌钩。莎拉无比震惊,呼吸在痛苦中起伏。她颓坐到杰克的画凳 上,面对着玛蒂尔达画像中的愤怒,闭上双眼。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门铃响起,她像木偶般竖直双脚,瞪大着惊恐的眼睛,站了一会儿,她下意识 地拿起画像,将画面转向墙壁,然后塞回墙边那一叠画像中。 库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布莱尼医生不太对劲。开门时,她脸色非常苍白,但 仍微笑迎接他。当他们坐定在厨房的椅子后,她的脸颊倒是恢复了些许血色。“昨 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他说,“留话说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吉勒拜太太的事。” “是的,”她的思绪快速翻转到下午和鲁思的对话:“她说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戴上 那毒舌钩,”她缓缓地说,“我觉得,她有话要告诉我,不过我得强调,我完全不 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尽可能清楚地将那晚告诉罗宾?贺维,关于玛蒂尔达给她取 绰号的事,重述了一遍。“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的结语显得虎头蛇尾。 警官深锁着眉头。“她一定知道,这会让你联想起一些事情。她会不会是在指 控你?” 莎拉显得意外且松了口气。“这我倒没想到,”她承认,“你的意思是,用这 个方式来挫挫我的威风?像是‘莎拉,医生不是万能的,治不了我的不愉快’之类?” 她的“松一口气”,让他感到困惑。“有可能,”他同意,“布莱尼医生,还 有谁知道她给你取这绰号?” 她的手在腿上交叠。“我不知道,要看她向谁提起过。” “你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她摇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包括你的同事或先生?” “没有,”她勉强发出笑声,“因为我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恭维我。我之 所以将它视为恭维,是因为如果我不这么想,我们的关系一定会闹僵。不过,她也 有可能是说我和那玩意儿一样,老带给她压抑和折磨。”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她真的是自杀,你我这辈子,恐怕非得为这答案 想破头不可,”他的眼光朝向莎拉,“但是,如果是有人杀了她,而这人知道她给 你取了毒舌钩的绰号,在我看来,答案就清楚多了:布莱尼医生,是为你或是因你 而杀的。你同意这样推测吗?” “不,”她不悦地说,“当然不同意!根本不能做这样的推论。不管怎样,我 的感觉是,你们已经相信她是自杀的。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它让 我不安。或许,是我想太多了,玛蒂尔达根本没这个意思。法医可能说得没错,她 只是想死得像奥菲莉亚。” 他微笑说:“而且,你或许不是惟一拥有这个绰号的人。” “是啊,正是如此。”她从夹克上拔下一根毛绒。“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欢迎。” “法医报告是不是斩钉截铁地相信这是桩自杀案?还是仍有疑点?” “不是那么确定,”警官承认,“他也在怀疑,为什么没有留下遗书——尤其 是在这么戏剧化的自杀手法下。而且,对于那些花他也耿耿于怀。” “因为那些花疹?” “不是,如果她布置这一切是为了自杀,她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小疹子,”他的 铅笔敲着桌面,“我曾建议他做些实验,结果发现,没有别人的协助,单独一人无 法完成她所布置的一切。”他在笔记本上快速画了几个图形。“假如你还记得,那 些紫菀是竖直插在她额前的头框上,而荨麻则像面纱般垂在她的头发和脸颊上。这 两种花交错安插,一朵荨麻朝下,一朵紫菀朝上,整圈都是这样对称安置。由于铁 框锈得太厉害,无法扣紧,所以没有别人帮忙,根本不可能完成。你可以单手扶着 铁框,一只手用来插花,但只要稍微一松手,花都会掉落下来。况且,在插好整个 铁框的四分之三后,剩下的四分之一,必须使头和框之间的距离窄到刚好能让花朵 插上后不会掉下来,并确保框围要与吉勒拜太太头壳的大小吻合才行。你懂我的意 思吗?” 她皱着眉头,说:“我懂,可是,难道她不可以在插花的时候,用棉花或纸巾 把框和头之间的缝隙塞满?” “可以,但是若真的如此,家中应该可以找到沾了铁锈的这类东西。我们上上 下下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着。这些填塞的东西哪儿去了?” 莎拉闭起眼睛,回忆浴室的样子。“浴巾架上有块海绵,”她想起来,“或许, 就是那块海绵,她用完后把它洗干净了。” “那上头的确沾有铁锈,”他承认,“但是浴缸里到处都留有铁锈的痕迹,海 绵可能是在泡水时沾上这些铁锈的。”他有些挫折地撅起嘴唇,“或者,也有可能 如你所说,是在填塞头框时沾上的,这点我们无法确定。不过,我在想:如果这些 都是她自己动手,那么,她应该是坐在梳妆台前完成的,因为那是惟一发现有花液 的地方。” 他用手做了个手势。“我们猜想是这样的:她先把花放在梳妆台上,坐在镜子 前,然后将花一一插在头上的毒舌钩上。问题是,她一定要等插了半圈之后,才会 发现需要用东西来填塞。这时,最自然的反应,当然是伸手拿面前的纸巾或棉花, 为什么还要大老远跑到浴室拿海绵?”他停了一会儿,“除非,是有人杀了她,然 后在浴室里插上这些花,那么,使用海绵就顺理成章。这是比较合理的推测,也比 较能解释为什么吉勒拜太太的手和指甲间,完全找不到荨麻的剌毛。” “你不是说,法医的报告里提到,在她脸颊和太阳穴上发现荨麻花疹。”莎拉 礼貌地说,“这表示她当时一定还活着,否则皮肤不会对荨麻起反应。” “只是非常轻微的,”他更正这个说法,“照我看来,凶手没有等到她断气才 动手——在杀了人之后,凶手通常不会逗留太久——他或她一定是在她还有气息时, 插上荨麻的。” 莎拉点点头。“听起来很合理,”她表示同意,“只不过……”她没有把话说 完。 “不过什么?布莱尼医生?” “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他耸耸肩。“她的女儿和外孙女就有充分的动机。根据遗嘱,所有财产将由她 俩平分,拉斯勒太太拿到钱,拉斯勒小姐拿到房子。” “她们知道遗嘱的内容吗?” 他点点头。“我们确定拉斯勒太太知道,因为是她带我们去找遗嘱的——吉勒 拜太太很有条理,把所有文件和信件整齐地放在书房一个柜子里。至于拉斯勒小姐 晓不晓得遗嘱的详细内容,我就不知道了。她说,外婆本来要把所有财产留给她, 所以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房子时,相当生气。”他脸上出现讥讽的表情,“贪心的 小女人,像她这样,对这么大产业虎视眈眈的17岁小女孩,实在不多。” 莎拉只是淡然一笑。“我猜,你已经查过,她去世的那晚她们两人在哪里?” 他又点头。“拉斯勒太太在伦敦,和一个朋友去听音乐会;拉斯勒小姐则困在 30英里外学校舍监的看守下。” 她再挤出微笑。“这使得她们完全没有嫌疑。” “也许是,也许不是。哪些人有不在场证明,哪些人去过那房子,我还没有仔 细去查。”他皱起眉头,“除了史毕特太太和吉勒拜太太本人之外,只剩她们拥有 这房子的钥匙。” “你就认定这是桩谋杀案。”莎拉温和地表示抗议。 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说:“我们问过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史毕特太太当 时正和先生在一家酒吧里。那天晚上九点钟前后,也没有任何朋友去找过吉勒拜太 太。”他耸耸肩。“邻居欧洛夫夫妇说,如果有人上门找她,他们一定听得到门铃 声。吉勒拜太太自从将部分房子卖给他们之后,就把原先设在厨房(现在已经属于 欧洛夫夫妇)的门铃撤走,移到她自家的走廊外。我试过,如果那晚门铃真的响过, 他们一定能听到。” 莎拉望着他的眼睛。“这么说,显然她是自杀的。” “依我看,这不是自杀,布莱尼医生。第一,我还要调查那两人的不在场证明 ;第二,如果凶手是熟人,他们可能是敲窗户或后门,不让欧洛夫夫妇听到。”他 合上笔记,放回口袋里。“我们会逮到凶手的,可能会从指纹着手。” “这么说,你要继续追查?你不是说,上司要你别管了?” “我们在房子中采到好几枚指纹,不属于吉勒拜太太,也不属于那三个拥有钥 匙的女人。我们会要求村子里每一个人,以及像你这样和她相识的外人,让我们采 集指纹,以方便比对。我也已经请求警长,查出在封锁现场之前,有谁去过那房子。” “你特别重视吉勒拜太太的死,是不是有你个人的因素?” “医生,警察和别的工作没有两样,爬得越高,最后能得到的退休报偿也越多。” 他原本和善的脸,忽然变得世故起来。“不过,升级不是光凭能力,还要建立 地盘。 以前,我一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我的确有个人的考虑,这是我的案子。“ 莎拉觉得这个局面很有意思。她在想,对于一个警官从她的死亡得到好处,玛 蒂尔达心中会做何感想?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能证明这是桩谋杀案,并且将凶手 绳之以法。也许,如果她不晓得他的目的,心里会舒坦些。 “凯斯吗?我是莎拉?布莱尼。请问杰克有没有跟你联系?”她一边听着库珀 的车子往远方隐去,一边拨弄着电话线,她心想,这大厅里有太多阴影。 “最近没有,”电话那头传来凯斯?史莫勒愉快的声音,“他有事找我吗?” 没有必要瞒着他。“我们吵了一架,我告诉他我要离婚,他一怒之下就跑掉了, 留张字条说我可以通过你跟他联系。” “什么?天啊!唉,我不能同时代表你们两人,杰克恐怕得另寻律师。” “他要定你了,是我必须另外去找人。” “那畜生,”凯斯愉快地说,“你才是我的客户,亲爱的。我之所以会帮那懒 虫,是因为他娶了你。”他和莎拉从大学时代就认识,而且,在杰克出现之前,他 还追求过莎拉。现在,他的婚姻美满,有三个男孩,只有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才会想 起她。 “我知道,不过,那是次要的事情。现在重要的是,我急着找到他,如果他和 你联系,请你尽快让我知道。这真的很急。”她朝楼梯瞄了一眼,苍白的脸映着厨 房照来的光。四周围尽是影子。 “没问题。”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牵扯到一件警方正在调查的谋杀案,应该怎么办?”她 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嫌犯,只是,有人跟我讲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应 该告诉警方。看情形,警方到目前为止还一无所知。不过,这些事情非常非常敏感, 而且只是二手传播,如果说了出来,最后却发现这些事情不是真的,那么我可能会 害惨好几个人。”她停了一下。为什么鲁思把信件的事告诉她,而不告诉库珀?还 是,她也告诉了库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明白。我的建议是,除非事涉病人的医疗机密,否则,不要对警方有 任何隐瞒。要警方以正式管道和你约谈,他们一定会答应,而你也不会有麻烦。” “告诉我这些事的,不是我的病人。” “那更没问题。” “但是说了之后,可能会害了别人。”她很犹豫地说,“凯斯,我现在想的是 道德问题。” “不。在教堂和象牙塔之外,道德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谈的,是个糟糕的大 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如果妨碍了警方办案,医生也会下牢坐监。小姐啊,万一结 果发现你所隐瞒的事情是警方破案的关键,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可是,我还不确定那是谋杀,看起来像是自杀。” “如果是这样,你的声音怎么比平常高了两个八度?听起来像是走音的玛丽亚? 卡拉丝。开玩笑的,不过我的感觉是,你已经百分之百确定这是谋杀,而且也 百分之九十九确定是谁干的。告诉警方吧。“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让他怀疑电话是否已经断线。“我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确定 是谁干的,”她终于开口,“其实,谁是凶手我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轻轻说了 声再见,她挂上电话。 她的手尚未离开听筒,电话又响了起来。然而,失了魂的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 有勇气拿起听筒。 隔天上午,星期六,一位律师从普尔市开车来到凡特威,公文包里装着玛蒂尔 达的遗嘱。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打过电话到吉勒拜公馆自我介绍,并抛出一个惊人 消息:玛蒂尔达在死前两天,在他办公室里签下了一份新遗嘱,也就是说她先前立 过的所有遗嘱完全无效。吉勒拜太太指示他,必须在葬礼过后,尽快把这件事情当 面告知她的女儿及外孙女,而且,宣布这个消息时,隆奥顿的莎拉?布莱尼医生必 须在场。布莱尼医生明天有空,不知道拉斯勒太太和小姐11点钟有空吗? 吉勒拜公馆的客厅里气氛凝重。乔安娜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花园,背对着莎 拉和她女儿。鲁思不停抽着烟,愤恨的眼光,在一个女人的背影和另一个女人的不 安间摆动。没有人开口说话。莎拉一向喜欢这个摆满各式美丽古董的客厅,这里有 乔治时期的角柜、维多利亚时期的沙发和椅子上老旧褪色的印花棉布套、19世纪的 荷兰水彩画,以及壁炉上那只路易十六时期的“七弦琴钟”。现在,身不由己和不 受欢迎的敌意,却令她沮丧。 门外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暂时解开了紧绷的气氛。“我去开门。”鲁思 跳起来说。 “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乔安娜说着,转过身来,“是道格还是道 格拉斯?” “是道肯。”莎拉说。 “你认识他?”乔安娜皱起眉头。 “不,昨晚他打电话去时,我把名字写下来。”她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纸条: “‘道肯·史密斯·杜鲁法律事务所’的保罗?道肯,地址是普尔市山丘路。” 乔安娜听到女儿在门口和对方谈话。“布莱尼医生,看来,我母亲对你很放心。 你说这是为什么?你和她才认识不过多久?一年?“她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 充满了怀疑),莎拉心想,或许她就是这样来保持年轻。 莎拉不带任何敌意地笑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处境尴尬,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 感觉。她很同情乔安娜,而且也对玛蒂尔达渐生不满。她被迫回顾自己和玛蒂尔达 还算愉快的关系,对于老妇人在没有任何事前告知的情况下,于死后操纵自己的医 生感到愤恨难平。莎拉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愿当乔安娜母女之间这场剧烈战争的中 间人。“我跟你一样满头雾水,拉斯勒太太,而且也深感困扰,”她坦诚地说, “我还得去采购一整个星期的日用品,要打扫房子,要整理花园。我之所以来,是 因为道肯先生说如果我不出席,他会无限期延后这场聚会,直到我能参加。我想, 那是你和鲁思更不乐见的结果。”她耸耸肩,“所以,我只好答应了。” 乔安娜正要答腔时,鲁思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 手捧着一台录像机,录像机上摆着一个公文包。“这是道肯先生。”鲁思粗鲁地介 绍完,便跳回原先的椅子上。“他要用到电视机。你相信吗,外婆竟然用录像带留 了遗嘱!” “不完全是这样,拉斯勒小姐。”那男人说,并弯下身来,把录像机放到电视 机旁的地板上。然后站直了身,他向乔安娜伸出手,猜中她就是玛蒂尔达的女儿。 “你好,拉斯勒太太。”接着走向站着的莎拉,也和她握手。“布莱尼医生,” 他指着厅里的椅子,“请坐。我非常了解,今天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我不再 废话。我今天的身份是玛蒂尔达?吉勒拜太太最终遗嘱的其中一位联合执行人。稍 后我会将遗嘱的副本交给你们,你们将会看到,这将取代吉勒拜太太生前所立的任 何遗嘱。另一位联合执行人是约翰·哈古德,他是普尔市山丘路巴克莱银行的经理。 当然,我们两位都是代表公司执行这项任务,如果我们其中一位离开公司,公 司将指派另一位执行人联代。“他停了一下,”都清楚吗?“他的眼光扫过在场每 一个人。”很好,现在,请给我一点时间接好录像机和电视机。“像个魔术师般,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卷碳纤电缆,一头接到电视上,另一头接到录像机。”该插电源 线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拉出一条电线,接到录像机后面。“如果我没记错,是 在壁炉左边踢脚板的上面……啊哈,没错,在这里。太好了……如果你们好奇,我 怎么晓得插座在这里,让我解释一下:吉勒拜太太曾经要我来这里,清点她名下的 东西,” 他对她们眨了眨眼,“纯粹为了避免在宣读遗嘱后,亲属之间发生争执。” 莎拉发现,打从他走进客厅到现在,自己的嘴巴从没合拢过。她刻意闭紧嘴巴, 静静看着他将电视调整到录像机的频道。接着,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卷录像带放 入录像机里,并退后让玛蒂尔达自己开口说话。当玛蒂尔达的脸出现在电视屏幕时, 现场静得可以听见针掉落地面的声音。连鲁思都坐得像座雕像,忘了手指间的香烟。 熟悉的声音,上流社会的腔调,扩音器里的声音自信满满。 “好了,孩子们,”玛蒂尔达轻蔑地拉下嘴唇,“我知道,你们心里一定在想, 为什么我坚持要你们都在场。不必说,乔安娜心里一定在诅咒我,鲁思满肚子怨言, 而莎拉——我猜——正在后悔认识我。”老妇人干笑了几声。“现在……呃——乔 安娜,你的诅咒再也不能把我激怒,就算人死后有知——我是不太相信这点——我 也不会再受困扰;而鲁思,老实说,最近你的抱怨实在太令人厌烦,因此,也不会 令我感到困扰。”她语气柔和了些。“至于莎拉,一定正为了我的片面决定,把她 拖进我的家务事之中而感到不满,这点是我在意的,我只能告诉你,莎拉,认识你 的这段时间里,我珍视我们的友谊,以及你坚强的个性。我想不出有任何人,能承 受我即将加在你肩头上的压力。”对莎拉而言,老妇人的眼神显得异常残酷。在玛 蒂尔达这张遭天下人唾弃的面孔前,莎拉过去对她的关爱倒显得过度天真。她心想 :她的幽默感哪儿去了? “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们,乔安娜不是詹姆斯·吉勒拜的女儿,而是我伯父— —吉洛德·卡芬迪的女儿。他是我父亲的大哥,而……”低头思索比较恰当的字眼, “在我母亲去世后,他邀请我们父女搬来这里和他同住。四年后,我们开始了不正 常的关系,由于家父本身没什么钱,所有财产都留给了长子吉洛德;而我母亲的钱 在她过世后,除了一部分以基金的形式留给我之外,其他都归还给我母亲娘家。如 果没有吉洛德的邀请,我们父女俩将无家可归。对于这点,我非常感激他,但除此 之外,我鄙视和诅咒这个男人。”她露出冷酷的微笑。“他强暴我的时候,我只有 13岁。” 莎拉非常吃惊——不只是因为玛蒂尔达的话,更因为她说话的样子。那不是她 所认识的玛蒂尔达。为什么她这么无情,这么冷静地算计一切? “他是个酒鬼,和我父亲一样,我恨他们。他们毁了我建立美好婚姻的机会。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父亲知道吉洛德对我所做的事,他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我 敢确定的是,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怕吉洛德会把我们逐出这房子。 家父是个懒散透顶的人,先是靠我母亲娘家,我母亲死后,则靠他大哥。我印象中 他惟一的一次工作,就是后来竞选议员。他视此为飞黄腾达的快捷方式,所以当选 后,他那卑劣的本性又原形毕露。“她再度停顿下来,陷入不愉快的记忆中。 “吉洛德对我的凌辱,前后持续了12年,最后我受不了,终于告诉了父亲。我 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拖了这么多年,只能说,我一直活在他们俩的阴影下。在财务 上和生活上,我一直是个囚犯。打小大家就告诉我,这个家累世以来,男人天生就 是一家之主。感谢老天,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我知道,只有能赢得尊敬的人, 才有资格当一家之主,不管是男人或女人。”她停顿了一会儿。“想也知道,当时 家父一味责备我,说我是咎由自取,骂我是个下流胚子,无意采取任何行动,正如 我所料,他要我忍气吞声,维持现状。可是,他有弱点——当时他已经是国会议员, 我威胁他说要写信给保守党和报社,揭开卡芬迪家的真面目。结果,在我的威胁下, 我们达成一项协议:我可以嫁给曾公开表示喜欢我的詹姆斯?吉勒拜,条件是不准 对外透露半个字。就这样,我们准备让一切过去,重新开始,不过父亲担心我会反 悔,坚持我必须立刻和詹姆斯结婚。他为詹姆斯在财政部找了份工作,把我们送到 伦敦一所公寓里。” 她一边将笔记翻到另一页,一边调整眼镜,这次停顿的时间较久。“不幸的是, 我当时已经怀孕。婚后不到五个月,乔安娜出世了,聪明的詹姆斯知道,孩子不可 能是他的。从此,日子变得很不好过。他对我们母女心生怨恨——这是情有可原的, 每次喝醉了,还会暴力相向。就这样纠缠了18个月,直到——天可怜见——詹姆斯 说,他找到一份国外的工作,隔天就要出发,而且不带我们母女同行。我后来没有 为他的离开而难过,也不在乎他的死活,他实在令人生厌。”老迈的双眼直视着镜 头,充满傲气和不屑。但莎拉感觉到她有所保留。玛蒂尔达,她心想,并没有完全 说实话。 “他离开后那几个月的艰苦日子我不想赘述。简单一句话,就是没钱了。史蒂 芬死后,乔安娜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差别是,我父亲拒绝帮我,他当时已经大权在 握,不怕我的威胁;而乔安娜,我却帮助你,虽然你后来不曾为此感激我。最后, 我们母女被屋主扫地出门,我只好写信给吉洛德,要他养他自己的女儿。我记得,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乔安娜的存在。”她露出嘲讽的微笑。“我的信,让他想起自 己干过的好事,后来服用大量巴比妥自杀了。他早就该死。”她不悦地说,“虽然 死亡记录上写的死因是‘意外致死’,但我仍深信他的死和我这封信有关,因为在 他写给律师的信里,把乔安娜列为财产继承人。” 她又翻了一页笔记——很明显是最后一页。“现在,我要说的是,为什么我要 录下这卷带子。先说你吧,乔安娜。你威胁我,要是不立刻搬离这房子,把产业交 给你,你便要公开这件事情。我不清楚是谁要你来偷看你父亲的信,不过,”她露 出狡黠的微笑,“我大概猜得出来。你显然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权利, 吉洛德这混账不能违反他父亲的遗言,也就是:必须终身保有这项产业,因此在死 后将遗产留给血缘最近的男性亲属,也就是我的父亲。吉洛德的死,只是让我父亲 以及我父亲的继承人拥有卡芬迪家族的财富。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别以为他那 一文不值的遗嘱有什么法律效力,那只能算是一个快死的人,为自己的兽行和遗弃 赎罪。或许,他太天真,以为我父亲会照他的话做;也或许,他以为自己这样做, 能让上帝对他客气点。不管怎样,他都是个蠢蛋。不过,他倒知道该写份遗嘱的副 本给我,并威胁说要拿这份遗嘱向法院争取推翻我父亲的托管。而我,利用这封信, 逼我父亲就范。他同意,在生前支付你和我在伦敦的生活费用,死后把财产留给我。 你也知道,在那之后,不到两年,他也跟着撒手西归,而你和我又搬回到这里。” 她的眼神直视着镜头,仿佛在直接对她女儿说:“你不该来威胁我,乔安娜。 我有充分的理由要挟我的父亲,可是你没有。我为你做了很好的安排,也觉得自己 已经尽了该尽的义务。假如,当你看到这卷录像带时,还没到法院告我,我劝你还 是省下这笔钱。相信我,我所给你的,绝对多过你依法所应得的。” “轮到你了,鲁思,”她清清喉咙,“自从你17岁那年的生日后,你的所作所 为就让我心寒,我不明白原因,也不能原谅这种行为。我一直告诉你,在我死后, 这财产会留给你。我指的是这幢房子,而你却自以为屋子里的一切和钱都归你。那 种想法大错特错,我一直都想把屋子里价值不菲的东西和钱留给乔安娜,而把房子 留给你。因为我猜想,乔安娜不会想离开伦敦,而你可以选择自住或是卖掉,不过, 我相信你会选择卖掉,因为对你而言,一旦产业处分搞定,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 的了。这幢房子仅剩的东西,一定无法满足你,因为你和你母亲一样贪心。总之, 我只能把我对乔安娜说的一句话再重复一次:我为你做了很好的安排,也觉得自己 尽了该尽的义务。当然,这只能怪我抛不开骨肉之情,但我知道,你们两人都不会 有这种高尚而无私的想法。”这时,眼镜背后的双眼眯了起来,“因此,我打算把 名下的一切,留给隆奥顿的莎拉·布莱尼医生。我相信,她会善用这些财产。目前 为止,我最喜欢的人,只有她。”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莎拉,别生我的气。 我死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否则,你也不会看到这卷录像带。所以,记着我们 的友谊,别在意我强加给你的这个担子。乔安娜和鲁思会恨死你,就像恨我一样。 而且她们会想尽办法指 控你,就如同对我的指控。但是,事已至此,接受我的祝福,用这些财产做些 让我死得瞑目的事。再见了,亲爱的。“ “当悲伤降临,往往是排山倒海。”我很担心,鲁思会越发不可收拾,但我实 在不愿拆穿她,深恐她做出可怕的事。惹火了她,她可是敢拿起棍子把我这老太婆 毒打一顿的,我可以从她眼神看出来:对她而言,我死了最好。 有句话说得真贴切:死后一了百了。 要是我知道她每天到哪儿去,或许能帮得了她,但她说谎的恶性依然没改。她 会不会是受人操纵?这种年纪是很有可能的。我相信,学校方面下学期会采取行动。 我已经不堪承受任何的冲突场面,也不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人谴责。只有 天晓得,一直以来惟一的受害者,就是小玛蒂尔达·卡芬迪。我已经忘了她,忘了 那可爱的孩子,现在她在我的记忆里,和我母亲一样的模糊。她们俩都一样,没有 爱、只有任人欺负和遗弃。 多亏了莎拉,她让我更加确定,莎士比亚所说的“人负我,远比我负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