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保罗·道肯关掉电视,对在场无言的众人说:“当然,这卷录像带完全没有法 律效力,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刚刚提到吉勒拜太太最后立下了一份遗嘱。”他从公文 包里拿出一叠纸。“这是副本,正本在我办公室里,随时接受验证。”他把副本分 派给在场的三个女人。“拉斯勒太太,吉勒拜太太认为,你可能会质疑这份文件, 不过我只能建议你,在提出质疑之前,先和你的律师谈谈。至于莎拉·布莱尼医生,” 他转向莎拉说,“我和哈古德先生必须尽快和你讨论一些细节问题。下个星期,我 们可以给你三个时间——星期二、星期三或是星期四。如果能到我办公室的话最理 想;若有必要,我们到隆奥顿也行。相信你明白,执行人是要收取费用的。”他用 “请答复我”的眼神望着莎拉,等着她的回答,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客厅里正在沸 腾的敌意。 莎拉终于回过神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关于什么,布莱尼医生?” “关于这份遗嘱。” “你想说,你能不能拒绝接受吉勒拜太太的遗产?” “是的。” “在这份文件的最后一页,你可以看到一项替代条款。”乔安娜和鲁思急忙翻 看手上的文件副本。“如果,你因为某种理由无法接受遗产,吉勒拜太太指示我们, 将所有财产出售,所得全数捐给‘老年之家’。她说如果你不能要或不想要她的钱, 这些钱也要给那些值得给的人。”他盯着莎拉看,而莎拉心想,他并不如外表看起 来的气定神闲,他必须有莎拉的答复,才能顺利达成任务。“布莱尼医生,星期二、 三、四,哪天方便?我必须告诉你,尽早办理是很重要的,例如,我们必须考虑到 拉斯勒太太和小姐的未来。吉勒拜太太曾说,宣读这份遗嘱的时候,她们仍然住在 吉勒拜公馆,而她不希望我们——身为执行人——立即要求她们搬离。我们要先清 点屋子里的财物,”他对这两个女人微笑着说,“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并非有恶意。 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吉勒拜太太过世之后,还为了屋子里有哪些东西而争执不休。” “这是什么鬼话,”鲁思无礼地说,“你竟敢说我们是小偷。” “不是的,拉斯勒小姐,我向你保证这是例行公事。” 她难看地歪斜着嘴唇。“这和我们的未来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就要被扫地出 门了吗?”她故意把烟蒂丢到波斯地毯上,用鞋跟踩灭。 “据我了解,拉斯勒小姐,你还要在寄宿学校念两个学期才能考A 等考试。到 目前为止,学费都是由你外婆支付,但是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你的教育费用, 因此,在这种情形下,你能不能继续留在那里,就得看布莱尼医生的意思了。” 乔安娜抬起头。“或者,看我的意思,”她冷静地说,“毕竟,我是她母亲。” 短暂沉默后,鲁思大笑起来。“老天,你真是笨蛋,难怪外婆不肯把钱留给你。 你拿什么来帮我缴学费,亲爱的母亲?没有人会再给你钱,而你那小小的花店,负 担得起一个学期4000英镑吗?” 乔安娜淡淡微笑。“我猜,如果我对这份遗嘱表示异议,起码可以维持现状,” 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保罗?道肯,“如果我主张财产是我的,你有权先把财产交 给布莱尼医生吗?” “没有,我无权这么做,”他承认,“不过,你同样什么也拿不到。你让我很 为难,拉斯勒太太。我是你母亲的律师,不是你的律师。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有 时效的限制,而我建议你立即寻求法律上的协助,不要耽搁。现状不会维持太久的。” “换句话说,短时间内我和鲁思输定了?” “也不见得。” 她皱起眉头。“我不懂。” 鲁思从沙发上跃起,冲到窗边。“老天,你干吗非得这么死心眼?老妈,如果 你态度好一点,布莱尼医生或许会因为继承了一大笔钱而觉得愧疚,继续养我们, 就是这样,我说得对吗?”她瞪视道肯,“外婆把钱交给她,只是要让卡芬迪家的 人,做正派的事情。”她的嘴唇扭曲起来,“竟然开这种玩笑!她其实警告过我— —找布莱尼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做。不公平,”她跺了跺脚,“太不公平了!” 乔安娜若有所思,问道:“是这样吗?道肯先生?” “严格来说,不是的。我必须承认,吉勒拜太太相信布莱尼医生的为人,认为 布莱尼医生会明白她对你和你女儿的心意。但是,我必须强调,布莱尼医生并没有 义务这么做。遗嘱里完全没有这项要求,布莱尼医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解释你 母亲的意思。如果她认为,要让你母亲死得瞑目的做法,就是不管你们,而用这笔 钱在村子里盖所医院,她有权这么做。” 客厅里又沉寂下来。莎拉盯着地毯甚久的眼光往上移,才发现其他眼睛都在望 着她。她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鲁思的话:“竟然开这种玩笑!”“星期四,”她吸了 口气,说,“星期四我会到你办公室,可能会带我的律师同行。道肯先生,这整件 事让我很不舒服。” “可怜的布莱尼医生,”乔安娜无奈地笑着说,“你终于知道,我母亲是个多 么可恶的女人。从她色诱吉洛德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准了卡芬迪家的财产,用各 种威胁和勒索,拥有这些财产50年。”她脸上闪过一阵怜悯,“现在,她指定你来 接手她的暴行。独裁者已经死了。”她带着嘲讽微微鞠了个躬,“安息吧,独裁者。” 保罗?道肯正在把录像机放回车厢里,莎拉就站在他的车旁。“警方看过这卷 带子了没?”她在他站直身体之后问道。 “还没,我约了库珀警官,在半个小时后碰面,到时候我会给他一份拷贝。” “你难道不用直接先给警方看吗?对我来说,玛蒂尔达不像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我死也不相信……如果她打算在两天后自杀,是不会这样说的。” “我同意。” 他那张大圆脸对着她。而她不悦地皱起眉头,说:“你倒是很轻松。”她语带 尖酸地说:“我希望库珀警官对于你的延误能够谅解,玛蒂尔达已经去世两个礼拜, 而警方正想尽办法寻找谋杀的证据。” “这不是我的错,布莱尼医生,”他客气地答道,“过去两个星期,这卷录像 带一直在负责录制的制片公司那里,等着加上标题和音乐。吉勒拜太太希望用威尔 第的作品当背景音乐。”他格格笑了起来。“她挑了《愤怒之日》这一首。你不觉 得很贴切吗?”他停顿了一下,等着莎拉的回应,但她可没这个心情。“总之,她 说完成配乐后再看一遍。对方要她一个月后再来。当我告诉他们,她已经死了,他 们也大吃一惊。一切看起来正如你所说,她不像要自杀。”他耸耸肩,“录这卷带 子时我不在场,所以无从知道里头说些什么,只知道是对她家人的谈话,昨天晚上, 我才第一次看到这带子的内容,看完后便马上打电话跟警方联系。”他看了看表, “我快迟到了,星期四见。” 莎拉望着他开车离去,心里有股强烈的不安。她早该料到这种情形,应该要有 所准备。去找布莱尼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做。杰克呢?他事先知道吗? 忽然,她觉得好孤单。 库珀中午抵达时,莎拉正在清理落叶。他穿过草坪,站着看她。“很辛苦吧。” 他低声表示同情。 “是啊,”她将耙子靠在树干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说,“我们还是进屋里 去吧,里头比较暖和。” “别替我操心,”他说,“我还是先在外头抽根烟再说。”他从外套底下取出 一包皱皱的香烟,很享受地点了根烟。“讨厌的习惯,”他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望 着她,“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戒掉。” 莎拉扬起眉头。“为什么抽烟的人总是带着罪恶感?” “香烟暴露了我们个性上的缺点,”他阴郁地说,“别人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但我们不行。老实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社会老当我们是贱民。我从没见过有 人因为抽太多烟而回家打老婆,也没见过有人因为开车抽烟而把孩子害死。可是我 可以告诉你,太多醉鬼是这个样子。在我看来,酒精要比尼古丁危险多了。” 她带他走向一张长椅。“总有一天,喝酒也一样会受到多数人谴责,”她说, “然后,整个世界的人都会穿着背心和西装裤慢跑,有强健的体魄,吃蔬菜,喝红 萝卜汁,绝不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 他笑了起来。“你是医生,你觉得这样很好吗?” “到那时候我就失业了,”她头靠向椅背,“不过,我倒是对‘多数人’有意 见,我不喜欢。我宁愿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思考,而不希望人们因为别人怎么说而怎 么做。” “这就是你喜欢吉勒拜太太的原因?” “或许吧。” “她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我说得上来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她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特别的一 个。非常的愤世嫉俗,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情。她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报应; 她鄙视所有人——尤其是住在凡特威的人,认为每个人——不管是古人或今人—— 都不如她,惟一的例外是莎士比亚。她觉得莎士比亚是伟大的天才。”说完,她陷 入沉默。 “而你‘喜欢’她?” 莎拉笑了。“我在想,我是喜欢那种是非错乱的感觉。她敢说出很多人只能想、 不能说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我很喜欢见到她。” “她一定也这么想,否则不会把钱留给你。” 莎拉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我完全不知道她会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 说。莎拉一只手伸到发间,将头发向上挽。“我真的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受人摆布,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点点头。“根据道肯的说法,吉勒拜太太要两位执行人严格保密,”他看着 手中燃烧着的烟头,“不过,我们无法确定的是,她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别 人。” “如果有,”莎拉说,“她可能现在还活着。当然,这是假设她是遭人杀害的。” “也就是说,杀她的人不知道你才是遗产继承人,以为受益人是自己?” 她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这么说,就一定是她女儿或外孙女了?” “这要看先前那份遗嘱。她可能另外又立了一份,有些人会为了更微不足道的 钱而杀人。” “但这是假设吉勒拜太太死于谋财害命,而且凶手不是你或跟你有关的人。” “是的。”她冷静地答道。 “你是凶手吗,布莱尼医生?” “如果是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警官,我会慢慢来。”她轻轻笑了一声。有点 硬挤出来的笑声,他心想。“毕竟,没什么好急的。我没有欠一屁股的债,也不想 让别人因为遗产受益人是我而怀疑到我头上。”她的身体前倾,双手抱至膝前。 “而且,我会让她死得很自然,医生本来就比较有条件杀人不露痕迹。先让她病上 一段时间,然后再让她安详地死去,不会给她带上这种折磨人的玩意儿,这么戏剧 化,这么残忍。” “或许这一切只是故布疑阵,”他说,“正如你自己说的,不会有人相信,一 个医生笨到为了75万英镑,而杀害一个老太婆。” 莎拉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望着他。“75万英镑?”她缓缓重述一遍这个数字, “她有这种身价?” “大约是这个数目,可能更多,只是保守的估计。道肯认为那幢房子和里头的 东西,大约值40万,不过光是那几座钟,起码就值个10万,而且还是10年前的估价, 我不敢想像现在会值多少钱。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古董家具、珠宝、拉斯勒太太伦 敦的公寓,还有数不清的股票。你已经是个大富婆了,布莱尼医生。” 莎拉的脸埋在双掌中。“老天!”她说,“你是说,连那幢公寓也不是乔安娜 的?” “没错,那是吉勒拜太太的财产之一。如果这老太太有点概念,应该会想办法 过户给她女儿,以避免巨额的遗产税。可是现在,国库从征收遗产税中得到的钱, 可能不会比你少。”他似乎有点同情莎拉,“而且你必须决定卖掉哪些产业来缴纳 税款。我在想,拉斯勒母女恐怕不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这应该是本年度‘最客气的一句话’,”莎拉说,“玛蒂尔达究竟是什么样 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会说她是财神婆。” “包括你吗?” “当然啰,我住的是非常普通的房子,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且我老想着 提前退休,带着老婆去环游世界。”他望着花园,“不过,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 和你有相同的反应。你并不缺钱,而且你的良知阻止你将这笔钱据为己有。她选择 你,其实是挑对人了。” 莎拉静静地咀嚼这番话。“这是不是表示,你不认为我是凶手?” 他有点意外,“或许吧。” “这么说,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说,“我本来还在担心这点。” “不过,你的抚养人倒没有被排除嫌疑。因为,他们也和你一样,从吉勒拜太 太的死获得好处。” 她显得讶异,“可是,我没有什么抚养人。” “你有丈夫,布莱尼医生。我听说,他的生活仰赖你的收入。” 她用她那双威灵顿长靴拨弄着地上的落叶。“再也不是了,我们已经分居,我 甚至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他拿出笔记本翻了一下。“这一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拉斯勒太太说,他还出 席了两天前的葬礼,结束后还到吉勒拜公馆喝茶,然后在六点钟左右要她载他回来。” 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居的?” “他就是那天晚上离开的,我在隔天早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条。” “是他提出分居,还是你的主意?” “是我提出的,我说我要离婚。”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有什么特别因素,让你选择那天晚上 提出这个要求吗?” 她叹了口气。“玛蒂尔达的葬礼让我很沮丧,我不断思索着那老问题:生命有 什么意义。我在想,她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可言?忽然我发现,自己的一生还不是一 样的莫名其妙,”她把头转向他,“你可能会觉得很怪,毕竟我是医生,投入这一 行,多多少少有些使命感。就像你们当警察,我们也相信自己可以贡献一份心力,” 她高声笑起来,“真是大言不惭,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这是说因为我们很清楚 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确定。医生之所以要拼了命救人,是因为法 律规定我们必须这么做,然后我们也将生命无价喊得漫天价响,但是什么是生命无 价?虽然我用各种药物减轻了玛蒂尔达的疼痛,但她的生活质量却不忍卒睹。之所 以如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她的孤单、失望、挫折和不快。”她耸耸肩, “在葬礼上,我认真检讨了自己和我先生的关系,我发现这些形容词也可以用在我 们两人身上。我们两人也很孤单、失望、挫折和不愉快。所以,我提出离婚,然后 他就走了。”她笑得很嘲讽。“就是这么简单。” 他为她感到难过,走到这步田地,当然不会简单,而且在他听来,她仿佛在赌 桌上孤注一掷之后,输掉了。“葬礼之前,他有没有见过拉斯勒太太?” “据我所知是没有,我自己也没见过,所以他也不太可能。” “不过,他也认识吉勒拜太太,是吗?” 她朝花园望去,没有立即回答。“如果他认识她,一定不是我的缘故。他从来 没提起过她。” 库珀对于杰克?布莱尼的失踪越来越感兴趣。“他为什么会出席葬礼?” “因为我要他一起去,”她伸直了腰,“我不喜欢葬礼,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参 加。病人死后就不闻不问,显得太无情无义了。而杰克倒是不吝于帮我这个忙。” 突然,她笑了起来。“老实告诉你,我觉得他是喜欢穿上黑风衣的感觉,他喜欢装 扮得像个撒旦。” 像撒旦。库珀警官咀嚼着这个字眼。道根·欧洛夫说,玛蒂尔达很喜欢布莱尼 ;拉斯勒太太形容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话很少、会开口要求别人送他回家”; 鲁思觉得他“令人震慑”。相反的,当库珀找到牧师,向他问起关于葬礼上的人, 牧师却有一番不同的评语。“杰克·布莱尼?他是个艺术家,虽然不怎么成功。可 怜的家伙,要不是莎拉,他可能已经饿死了。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他的作品,如果 他不要自视甚高,我会买他一幅油画,可是他不肯廉价出售自己的作品。他认不认 识玛蒂尔达?认识,一定认识。我曾经看到他从她家离开,手上还拿着一幅画像。 对他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创作题材,他一定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他决定追问莎拉。“马修牧师告诉我,你先生当时正在帮吉勒拜太太作画,这 表示他们俩一定很熟。”他又点了根烟,从烟雾中望着莎拉。 她静静坐了许久,眼光望着远方草地上的牛。“我本来在想,还是等律师在场, 再回答你的问题,”她终于低声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一定会让你起疑心。”他 没有说话,于是她瞄了他一眼,那张脸上没有怜悯,只有一股自信的耐心,相信她 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有没有律师在场。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可以轻易地否认他曾经画过玛蒂尔达,所有的画 都在他的工作室里,但是你几乎不可能认出哪一张是她的画像。杰克没有把脸画出 来,他只画个性。你必须了解他对色彩的定义,以及他运用图像、层次和表达观点 的方式。” “可是你并不打算否认?”他说。 “杰克自己应该也不会否认,而且我也不想说谎,”她微笑了一下,眼神中露 出热烈的光芒,“其实那幅画很棒,搞不好,是他最好的作品。昨天在你来之前, 我刚找到那幅画,”她的脸扭曲了一下,“是鲁思说的一句话,让我确定有这幅画, 鲁思告诉我,杰克曾经提到,玛蒂尔达说我是她的‘毒舌钩’。”她又叹了口气。 “除非玛蒂尔达告诉他,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说过。” “可以让我看看那幅画吗?” 她置之不理。“他不可能杀她,警官,至少不可能为了钱。杰克瞧不起拜金主 义,对他而言,金钱惟一的价值,就是用以衡量他的天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从 来没卖过什么作品,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总是比任何人来得高,”她苦笑,“其 实,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这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总让人气恼。他的逻辑大概 是这样:一般人根本没有鉴赏能力,所以不管你标价多少,他们都不会买你的作品 ;相反的,如果是个识货的‘伯乐’,一定会不惜高价买下作品。所以,如果你真 是个天才,你尽可以好整以暇地待价而沽。” “别怪我说话太粗鲁,布莱尼医生。这根本是狗屁!”他有些生气,“他凭什 么这么目空一切?有人说他是天才吗?” “梵高去世前,也没有人说他是天才。”她心想,为什么杰克对自己一厢情愿 的自信,总是令人不悦?是不是因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他的笃定让人备受 威胁?“杰克是个什么样的画家倒不是重点,”她温和地说,“我倒认为他真的不 错,不过那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重点是,他不可能为了钱而杀害玛蒂尔达,就算 他知道玛蒂尔达的遗嘱中把一切留给我。更何况,我不认为他会知道遗嘱的内容。 她连我都不说,又怎会告诉他?” “除非,他知道你将要和他离婚,而他会一无所有。” “不太可能。这不就让我独享了所有甜头?如果我们离了婚,他又怎么能染指 这笔遗产?”我要平分所有财产……她不让自己朝这个角度去想。“何况,两个星 期前玛蒂尔达去世时,他还不知道我会跟他离婚,我自己都不晓得,他怎么可能知 道?” 库珀不同意。“这种事情不会突然发生,布莱尼医生。他一定感觉到这段婚姻 维持不下去了。” “你太低估了杰克的自我主义,”她带着些自嘲,说,“他太过重视自己,不 会发现别人的不愉快——作画的时候除外。相信我,我真的是临时起意。至于他, 我不想知道。” 他一边沉思,一边抽着烟。“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他会回来拿他的画。” “很好。我们所采集到的指纹当中,可能有一些是他的。如果能排除他的指纹, 对我们将大有帮助。当然,还有你的指纹。星期三早上,将会有一组人到凡特威搜 集指纹,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们取得你指纹的样本吧?调查完成后便会销毁。” 他视她的沉默为同意。“你刚刚说,不知道你先生人在哪里,那么你知不知道有哪 些人,可能和他有联系?” “只有我的律师,他答应一有他的消息就会通知我。” 警官把剩下的烟蒂抛到浸着水的草堆里,拉了拉身上的雨衣。“没有别的朋友?” “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都试过了,他没和这些人联系。” “那么,在我看那幅画的同时,能不能请你把那位律师的名字和电话给我,” 他笑着说,“听你刚刚这么说,我真想试试自己的慧根。” 莎拉发现,他“鉴赏”这幅画的方式很有意思。他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然后 问她,杰克有没有画过她。她把自己的那幅画从客厅里拿过来,摆在玛蒂尔达画像 的旁边。他再度站着不做声。 “嗯,”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我绝对想不到这是吉勒拜太太,也看不 出那是你。我想,我已经能了解,为什么没有人视他为天才画家。” 莎拉对于自己听到这话的失望感到诧异。她能期望什么样的评语?他只是个警 察,不是伯乐。她硬是挤出礼貌的微笑——这是每次有人批评杰克作品时,她的标 准反应,她心想——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为什么只有她懂得欣赏呢?她并不 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正好相反,她真的觉得玛蒂尔达的灵魂——画中那层层铺设出 的半透明金黄色,在残忍和愤世嫉俗的蓝色和灰色间,闪闪发光;周围有一圈代表 绝望和压抑的褐黄色,以及铁锈的红色、杰克的签名,都套在一个毒舌钩的形状里。 她耸耸肩,库珀看不出意义也好。“我刚刚说过,他画的是个性,不是脸孔。” “他是什么时候帮你画的?” “六年前。” “六年来,你的个性有没有改变?” “我想是没有。个性是很难改的,警官,这也就是杰克画它的原因。你就是你, 大方的永远大方,小气的永远小气。你可以稍微掩饰,但你改变不了本质。你永远 能从画中找到你的个性。” 他搓了搓手,似乎准备接受一项挑战。“我来试试分析他的想法。你这幅有很 多绿色,而你最明显的特质是关心……不,不是,”他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应 该是‘贴心’——你会设身处地的去了解别人,不会做任何价值判断;正直——如 果你不是正直的人,不会因为她的遗嘱而不安;诚实——大多数人会隐瞒这幅画; 而且,人很好。”他转过头来看她,“这算不算是个性的一种。我的分析是不是很 烂?” 她笑起来。“太烂了,而且完全忽略了不愉快的一面。杰克看到人的两面。” “好吧,好吧,”他瞪着她的画像,“你是个很主观的女人,有足够的自信拒 绝人云亦云,否则,你不会喜欢吉勒拜太太;这也显示你太过天真,否则你的看法 不会跟别人南辕北辙;你是个轻率的人,否则你不会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懊悔,而这 也显示出你乐于耽溺在‘绝望’的情境中,或许这就是你成为医生的原因,也是你 这么喜欢身旁这可恶老太婆画像的理由。我这贩夫走卒的分析,还可以吧?” 她低声轻笑。“我可不认为你是贩夫走卒,”她说,“杰克一定爱死你了,你 是他的伯乐。这些画还不错吧?” “他打算卖多少钱?” “他只卖过一幅,那是他其中一位情人的画像,赚了一万英镑,买画的是波恩 街的艺术品经纪商,他说,杰克是令他雀跃的一位画家。我们本来以为,终于等到 这一天。没想到,三个月后那家伙死了,从此再也无人问津。” “事实不是如此,马修牧师告诉我,如果价格便宜些,他打算买一幅油画。老 实说,我也想买。他有没有画过夫妻在一起?我搞不好会出2000英镑,请他帮我们 画。”他仔细端详玛蒂尔达,“我猜,金色应该就是代表她的幽默了——亲爱的老 太太,每一个笑容都如同黄金般灿烂……” 他们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你又适合什么样的颜色?”是杰克。 莎拉的心差点跳出来,而库珀警官只是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先生,不知道 我对这些画的诠释对不对——我觉得,蓝色和紫色代表了顽固的愤世、现实,这是 你太太和吉勒拜太太的共同点;那些绿色,我想是代表布莱尼医生的端正和贤淑, 这是吉勒拜太太那幅画中所缺少的,”他微笑说,“她那幅,有着很多黑色。” “黑色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我被蒙在鼓里,”他幽了对方一默,然后从外套内里的口袋掏出证件, “我是多瑟警局的警官库珀,正在调查玛蒂尔达?吉勒拜太太的死因,能不能告诉 我,为什么她戴着毒舌钩让你作画?从她的死状来看,我对这点非常好奇。” 关节炎真是个恶梦,它让人变得软弱。我要不是这么刻薄,我会称赞莎拉的医 术高明。坦白说,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比糟糕的老亨德瑞来得强,他太懒,也太不长 进,莎拉说这方面的医学已经进步很多,显然他压根也不知道。真想让他吃上官司 ——就算不是为我,也该为乔安娜,是他害她染上毒瘾的。 莎拉今天问我过得好不好,我用李尔王的话回答她:“我成长、我茁壮,而上 帝,却在帮混蛋撑腰。”她以为我在说我自己,笑着对我说:“你或许是个可恶的 老太婆,但绝不是混蛋;我只知道有个人是混蛋,就是杰克。”我问,他如何得到 这个美誉,“他把我对他的爱视作理所当然,”她说,“却去对那些笨到肯奉承他 的女人献尽殷勤。” 人与人的关系竟是如此脆弱。那可不是我所认识的杰克,他对待爱情就像对待 他的画一般呵护,所以我想,是莎拉没有清楚看待她自己和杰克,因为她坚持以他 对女人的态度来判断他的爱。他的热情让她不安,因为她无法控制他,也不如她自 己想像的那么笃定。 我敬佩这个男人,他鼓励我勇敢面对千夫所指,因为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和 死亡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