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薇兰·欧洛夫动也不动地站在自家厨房,听着吉勒拜公馆传来的说话声。她似 乎因为自己偷听别人谈话而显得有点不安,犹豫着要不要走开。不过,由于一点也 不用担心有人发现,所以最后仍屈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 她从洗碗槽里拿取一个玻璃杯,将杯口贴到墙上,再将耳朵贴近杯底,声音顿 时清晰起来。还好她看不到自己弯下身鬼祟偷听的样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有如偷窥 狂般兴奋、睨视和期待的表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伦敦干什么好事?你是个下流的婊子,外婆也知道 了。这一切都要怪你,现在你还想色诱他,要吞了我的份。”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该死的,我老早就想和你断绝关系,你以为我在乎你 上不上大学吗?” “这就是你,每次都这样。嫉妒,嫉妒,嫉他妈的妒!你就是看不惯我做了你 做不到的事情。” “我警告你,鲁思,我不要再听到这种话。” “为什么不?因为这是事实,怎么样,事实让你受不了吗?”女孩的声音激动,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像个母亲?外婆比你强多了,你就只会恨我,是你把我生下来 的,不是吗?” “幼稚。” “你恨我是因为爸爸爱我。” “太荒谬了。” “是真的,外婆都告诉我了。她说史蒂芬以前很疼我,说我是他的天使,而你 每次都大发脾气。她说,如果早点和你离婚,史蒂芬也许不会死。” 乔安娜冷冷地说:“而你相信了她的话,当然,因为那是你爱听的。你就和你 外婆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一切都会随着她的死而结束,没想到,我错了,她所 有的恶毒都遗传到你身上。” “好啊,那你就一走了之嘛,跟以前一样!什么时候你才肯面对问题,妈妈? 不要假装问题没有发生!外婆常常说,那是你的特长——把所有不愉快扫到地毯下, 然后假装没事。拜托你好不好!”她的声音已接近嘶吼,“你听到那警官讲的话了!” 显然这句话已经引起她母亲的注意,因为她的声调明显下降,“警方认为外婆是被 人谋杀的,我要怎么告诉他们?” “实话实说。” 鲁思狂笑起来。“好啊,你要我去告诉他们,你是怎么花钱的?你要我告诉他 们,你有多么疯狂,疯狂到外婆和亨德瑞医生想把你抓起来?老天,”她的声音又 大了起来,“你要我老实告诉他们,你曾经想把我杀了?还是,为了争取那笔财产, 要我什么也别说,因为如果我说出来,那笔钱再也没什么指望?你知道的,当你杀 了自己母亲,就已丧失了继承遗产的权利。” 接着,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薇兰·欧洛夫一度以为,她们已经换到房子的另 一头说话。 “随你,鲁思。我倒是不怕告诉他们,你外婆死的那天,你人在这里。你不该 偷她的耳环,也不该拿那些被你这只贱手染指的东西,真是个蠢贱人,你也不是不 了解她,难道你真的以为她不会发现?”乔安娜的语气中带着挖苦,“所有遗失的 东西她都一笔一笔记下来,就藏在她的床头柜里,要不是我发现后撕毁了那张纸, 你早就去吃牢饭了。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气死了那份烂遗嘱,警方应该不难相信, 既然你无法阻止自己偷她的东西,可能也无法阻止自己杀了她。所以呢,最好我们 都别开口。” 传来很用力的关门声,薇兰觉得整个厨房都在震动。 杰克坐到画凳上,摸着胡渣丛生的下巴,半眯着眼打量警官。的确很像撒旦, 库珀警官心想。黝黑的皮肤、老鹰似的脸庞上有一双闪烁的眼睛。不过,眼角密集 的笑纹缓和了他不怀好意的面容。如果说他是个恶魔,那他一定是讨人喜欢的恶魔。 库珀想起过去二十几年来,他在无数场合所逮捕的那些死性不改的爱尔兰裔累犯, 他们都有着“我就是这样,爱抓就抓吧”的表情,那种无所忌惮的挑战表情让人无 法忘记。他忽然很好奇,玛蒂尔达?吉勒拜太太的眼神中是不是也出现过相同的表 情?他无法从录像带中看出这一点。不过,摄影镜头会说谎,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 人乐意上镜。 “我答应。”杰克突兀地说。 警官皱起眉头。“答应什么,布莱尼先生?” “你给我2000英镑,我为你和你太太画像。不过,如果你敢告诉别人你花了多 少钱,我会把你吊在灯柱上。”他双手朝天花板,伸展背部肌肉。“我说啊,换作 是玛蒂尔达这种人,我会开价1 万英镑。也许,我应该定出一套收费标准。作品的 价值,应该根据被画者口袋里‘麦克麦克’的程度,而不是凭我一厢情愿的认定。” 他扬起眉,一副嘲讽的表情。“我怎么能剥夺穷苦牧师和警察欣赏美好作品的机会 呢?你说是吧,莎拉?” 莎拉对他摇摇头。“你为什么老爱这样攻击别人?” “这人喜欢我的作品啊,所以我才答应用蓝色、紫色、绿色和金色为他和他太 太作画,我哪有攻击他?我说,这应该是恭维他才对。”他望向库珀,“对了,紫 色也代表你的性欲。颜色越深,表示你越好色。不过,那是我眼中的你,不是你眼 里的自己。如果我把你画成深紫色,而你太太是淡紫色,搞不好她会恍然大悟。” 库珀警官笑起来,“或者是倒过来。” 杰克的眼神一亮,“没错,我不会刻意恭维别人,只要你了解这点,我们可以 谈生意。” “我猜想,你现在需要用钱。你会不会要我先付部分现金?” 杰克露齿微笑。“当然,这样的价格,自然会有这种要求。” “你如何保证,一定会把作品完成?” “口说无凭,人格保证。” “布莱尼先生,我是个警察,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口说无凭。”他转向莎拉, “医生,你是个诚实的人,告诉我,可以相信你先生的人格保证吗?” 她望了望杰克。“这样问不太好吧。” “我倒觉得没关系,”杰克说,“这桩交易有2000英镑,他应该知道自己的钱 有没有保障。告诉他吧。” 莎拉耸耸肩。“好吧,如果你问我:他会不会卷款落跑?答案是:不会。他会 为你完成作品,而且会画得很好……” “可是?”杰克接口。 “可是你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你做事不经大脑,也不会替别人着想。你刚愎 自用,对别人的意见都嗤之以鼻。你不懂得忠人之事,而且感觉迟钝。其实,”她 朝他做了个扭曲的笑容,“除了艺术,你根本一无是处。” 杰克的手指向库珀。“警官,怎么样,你是准备让我赚这笔钱呢,还是要听我 老婆对我的中伤?” 库珀拉了张椅子给莎拉,她摇摇头,于是他自己坐了下来,显得轻松许多。他 已经老到只要有椅子可坐,便绝不会站着。“我必须老实告诉你,先生,目前我不 能和你有任何私人往来。” “我就知道,”杰克轻蔑地说,“你就和那混账马修一样。”他用韦尔斯腔模 仿牧师道:“杰克,我真的喜欢你的作品,毫无疑问,不过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 他挥拳击向自己的手掌,“所以我把早期的作品,2000英镑卖给他,那杂种竟然跟 我讨价还价,想杀到300 英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低吼起来,“他弄几场烂讲 道会所赚的钱,远超过这个数目。”他望着库珀,“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想不劳而 获?为什么没听过你们要求减薪?”他瞄了莎拉一眼,“我老婆也是这样。你有政 府给你钱,而我要自己养自己。” 库珀原想告诉他,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怨不得人,但话到嘴边,他却不想 开口,库珀已经和自己孩子为了同一个话题争执了无数次,实在不想再和一个陌生 人谈这个问题。不管怎样,他心想,布莱尼误会他,而且是故意的。“我只是‘目 前’不适合和你有任何私人往来,先生,”他很谨慎地措辞,“这是因为你和一个 可能遭谋杀的女人关系密切。如果我给你钱,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万一你不幸被控 上法庭,将会严重影响审判结果。不过,假如调查结案,又另当别论。” 杰克突然专注地望着他。“如果现在是我给你2000英镑,你的顾虑言之成理, 可是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你只是在保护你自己,不是我。” 库珀又笑起来。“这能怪我吗?或许期待会落空,但我还没放弃升迁的希望, 和一个凶杀案的嫌犯有金钱往来,一定会让长官把我打入黑名单。毕竟如果能成为 督察,前途要光明多了。” 杰克仔细打量了他数秒钟,双手环抱在邋遢的针织毛衣前,他发现,这个姿势 让他更暖和。“对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玛蒂尔达为什么戴着毒舌钩让我作画?” 他看着那幅画,“因为她说,这代表了她的人格精髓,说得倒没错。”他眯起眼睛 回想,“我在想,要形容她这个人,简单讲就是‘压抑’二字。这种压抑分两方面,” 他淡淡微笑,“也许,所有压抑都是如此。她从小生活在凌辱中,长大后无法感受 也无法表达爱,最后自己也成了欺凌者。而不管是被欺凌还是欺凌别人,这种受苦 的象征就是毒舌钩。毒舌钩不仅套在她身上,她也把毒舌钩强加在女儿身上。”他 偷瞄了一下妻子,“讽刺的是,那玩意儿也象征了她的爱——或者说,代表在她一 生中结束敌对状态的爱。她称莎拉是她的毒舌钩,真的是恭维。她说,所有人当中, 莎拉是惟一不怀偏见、完全接受她的人。”他和善地笑了笑,“我本来想告诉她, 这并没什么了不起,莎拉也有很多弱点,其中,在我看来最糟糕的一个,就是她欣 然接受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但是,玛蒂尔达完全不肯批评莎拉。我知道的,就这些 了。”他说完了。 库珀警官暗想,杰克·布莱尼可能是他所见过的人当中,最不坦率的一个。不 过,基于自己另有目的,他决定继续和他周旋。“布莱尼先生,这对我很有帮助。 我自己并不认识吉勒拜太太,多了解她的为人,对我非常重要。你认为,她是会自 杀的那种人吗?” “绝对是,而且也会动用水果刀。对她来说,摆脱人世和来到人世是一样的, 搞不好还更喜欢前者。如果看到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为了她的死而争论不休,她一定 觉得很好笑。大家骂她老不死,是因为她令人痛恨,可是,大家却对她的不怕死一 无所知。她会喜欢临死前一刻的感觉。” 库珀皱起眉头看着莎拉。“布莱尼医生,你同意吗?” “这种推论虽然奇怪,但她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没错,”她想了一想,说, “不过她不相信有来世,只相信有蛆虫,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同类相食的禽兽。” 她对着面露恶心的库珀微笑了一下,说:“人死后,由蛆虫啃食得精光,然后鸟吃 蛆虫,猫再吃鸟,然后在植物上拉屎,我们吃下这些植物。总之,你爱怎么推论都 行。”她又笑了一下,“很抱歉,不过那真的是她对死亡的看法。她干吗要让自己 死得这么随便?老实说,我真的认为,她会尽可能活着,让更多人越痛苦越好。拿 那卷录像带来说,如果录像带只是为了在她死后播放,为什么她要加上配乐和效果? 她是打算留着自己看的,而如果有人在她看这卷录像带时闯进来,更中了她下怀。 她的用意是为了惩罚乔安娜和鲁思。我说得没错吧,杰克?” “或许吧,你一向很少说错,”他话中没有嘲讽的语气,“你们刚刚说什么录 像带?” 她忘了,他没看过那卷录像带。“是玛蒂尔达留给她家人的遗言。”她说完, 摇了摇头。“对了,你应该会喜欢这卷带子。”她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 认识她?” “那会造成你的困扰。” “为什么?” “你有你的想法,”他说,“如果你老是在我耳边嘀咕你的看法,我根本不能 作画。”他拉高了音调,装出女人的声音说:“可是,杰克,我喜欢她呀,她真的 是好人,她根本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可恶,她心底其实是很善良的。” “我才不会那样说话呢!”莎拉不以为然。 “你应该偶尔听听自己的声音。你害怕人性晦暗的一面,所以你闭上眼睛不去 看它。” “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耸耸肩,说:“如果你要活得毫无热情,倒没什么不对。” 她端详了他良久,说:“如果说,热情就是对立,是的,我宁可不要热情。还 记得,我是怎么从父母的离异下熬过来的吗?我做了很大的努力,避免自己重蹈覆 辙。” 他疲惫的脸上眼神一亮。“这么说,你是害怕自己晦暗的一面。你是在害怕自 己失去控制吗?害怕一不小心,让自己苦心维护脆弱心灵的努力功亏一篑?小天使 啊小天使,你最好祈祷,这辈子不要有大风大浪,要不然,你会发现自己原来活在 这么愚蠢的天堂里。” 她没有答腔,房里也陷入沉寂。在场三人仿佛抽象得如墙边的画一般,坐在椅 子上动也不动。库珀心想,杰克·布莱尼真是个可怕的人。他对别人,也会像对待 自己妻子般这么咄咄逼人吗?“害怕一不小心,让自己苦心维护脆弱心灵的努力功 亏一篑。”为了自己的正直和责任,库珀也苦心维护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杰克·布 莱尼不一样? 他清了清喉咙。“先生,吉勒拜太太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她遗嘱的内容?” 一直看着莎拉的杰克,把头转向库珀。“没说太多,她曾经问过我,如果把钱 给我,我会怎么用。” “你怎么说?” “我说我会花掉。” “可是,你太太告诉我,你瞧不起拜金主义?” “一点没错,所以我要用钱来提升我的心灵。” “怎么个用法?” “我要尽情享受毒品、酒精和性。” “这听起来还是很物质化,和心灵提升似乎没什么关联。” “这要看你怎么想。如果你和莎拉一样,是‘斯多葛学派’的信徒,你的心灵 提升会来自工作和责任;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个‘伊必鸠鲁主义者’——可 能老伊必鸠鲁还嫌我不够格当他的门生——那么,心灵的提升就要靠欲望的满足了。” 他的眉毛扬起,“不幸的是,我们这些现代的伊必鸠鲁总是遭人唾弃,假如一个人 只追求欢乐而拒绝担负责任,就成了人们眼中的卑劣之徒。”他盯着库珀,“这是 因为这个社会是由一群容易受广告洗脑的绵羊所组成,这些人或许不认为女人的成 就就是将家里刷洗得洁白干净,但他们绝对相信,女人必须有个一尘不染的厨房, 必须有纯真无邪的笑容,必须把孩子调教得彬彬有礼,必须有个勤奋的老公,必须 三从四德。对男人的要求则截然不同,人们总是告诉男人要有种,实际上却要男人 穿着干净的针织外衣、把胡子刮干净、要交游广阔、要从不喝醉而且谈笑风生。” 冷冷的脸庞露出微笑,“而我呢,我的毛病在于——我宁可和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处 女消磨一整天,尤其是还可以同时慢慢替她脱掉紧身外衣。” 天啊,库珀心想。库珀感觉到杰克的眼光正对着他的头。难道这混蛋也会透视 别人大脑在想什么?库珀假装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你有没有向吉勒拜太太解 释这一切?或是你只管把她可能给你的钱花掉就算了?” 杰克望了莎拉一眼,但她一直瞪着玛蒂尔达的画像,没有理会他。“以这种年 纪,她的皮肤真的很好。我跟她说,我宁可和一个老婆婆消磨一整天。” 正直的库珀吃了一惊,抬头问:“她怎么说?” 杰克倒是自得其乐。“她问我,愿不愿意替她画张裸体像。我说我愿意,她就 自己把衣服脱光。如果你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在我为她作画时,她身上只戴 着毒舌钩。”他脸带微笑,眼光在这位警察脸上搜索。“怎么样,让你感到兴奋吗, 警官?” “老实说,是的,”库珀平淡地说,“她当时是不是也在浴室里?” “不是,她活生生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他站起来,走到角落一个小矮柜边, “样子棒呆了。”他从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素描簿。“拿去,”他将簿子抛向对 面,刚好翻开落在库珀脚边的地板上。“随便你看,里头都是玛蒂尔达,你很少见 到这么棒的人。” 库珀捡起簿子,逐页翻阅。里头的确是全裸躺在床上的吉勒拜太太。不过,却 是截然不同的吉勒拜太太,不同于浴缸里毫无气息的可怜老妇人,也不同于电视机 里尖酸刻薄的样子。他将簿子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布莱尼先生,你跟她上过床吗?” “没有,她从来没开口说要。” “如果她要,你会答应吗?”库珀还没想清楚,问题已脱口而出。 杰克的表情令人无法解读。“这和你的案子有关吗?” “我是在尝试了解你的人格,布莱尼先生。” “哦,原来如此。不过,从我是否答应和一个老女人上床,你又能看出什么呢? 看出我是个变态佬?还是看出我拥有无穷尽的热情?” 库珀笑了。“我会说你该去验验眼睛了!即使是一片漆黑,也应该不难看出那 绝不是个16岁小女孩的身体。”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可以抽根烟吗?” “请便。”他把地上的字纸篓踢到库珀脚边。 库珀将点着的打火机凑近叼在口中的香烟。“吉勒拜太太留下整整75万英镑给 你太太,布莱尼先生,你知道吗?” “我知道。” 库珀很意外。“这么说,吉勒拜太太告诉过你她有这个打算?” “不是!”杰克一边说,一边再度坐回到画凳上。“我刚刚才在吉勒拜公馆, 度过了愉快的两个小时。”他望着莎拉,“乔安娜和鲁思以为,我能够影响我太太, 所以想尽办法讨好我。” 库珀抓了抓下巴,心想,布莱尼医生干吗受这种罪。这男人对待她的态度,就 像一只可恶的猫在玩弄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令他感到不解的,并不是为什么她突 然决定和他离婚,而是为什么她忍受了这么久。然而,杰克的挑衅似乎没有得到响 应,毕竟,没有老鼠的“配合”,猫也玩不起来。库珀发现,杰克已经知道他在自 讨没趣。 “在这之前,你知道这件事吗?”库珀问杰克。 “不知道。” “听到之后,你觉得惊讶吗?” “不会。” “难道,你太太的病人常常把钱留给她?” “据我所知,倒是没有,”他向库珀笑道,“如果有,显然她没告诉我。” “那为什么你不觉得惊讶?”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觉得惊讶?就算你说,玛蒂尔达把财产留给‘警 察之友基金’或是‘新世代旅游者协会’,我也不会诧异。钱是她的,爱怎么处理, 是她家的事,我只会祝她好运。我想告诉你,我很高兴雀屏中选的是我‘老婆’,”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语气中带着攻击的味道,“这一来我可好过多了,也不介 意你知道,我现在的确缺钱。” 莎拉不满的眼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扫射了一遍。“天啊,杰克,我多么想痛扁 你这自私的家伙。” “哦,”他低声说,“终于有点情绪了。”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摊开双手。 “来吧,动手啊!” 她出其不意地举起膝盖朝他胯下撞去。“下次,”她咬着牙说,“我会把玛蒂 尔达的画像砸到你头上,那可有得瞧了,因为那幅画很可能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 “妈的,你这女人……痛死我了!”他大叫失声,手抓着阴囊,往后仰跌到画 凳上,“我要你把情绪发泄出来,不是要你让我绝后!” 莎拉眯着眼睛。“痛死你,活该。想染指玛蒂尔达的钱?你别做梦。如果可能, 你也别想拿到我的钱。想要平分一切?想得美!我宁可变卖一切捐给爱猫之家,也 不会让你坐享其成我辛苦赚来的钱!” 他的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我和玛蒂尔达的合约。”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纸条递给她,另一手还不断搓着痛处。“那老太婆还没给钱 就翘头了,我想,遗产执行人应该还欠我1 万英镑,而她的继承人会拥有这幅画。 妈的,莎拉,真的很痛,这次一定被你踢到什么地方了。” 她不理会他的话,只顾着纸条上的内容。“看起来,还蛮像样的!”她说。 “当然像样,是凯斯写的。” “他怎么没告诉过我?” “干吗要告诉你?根本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希望分一杯羹,照我平常的运气, 这合约搞不好在她死后便无效了。” 莎拉将纸条递给库珀。“你看呢?如果杰克说得没错,就笑死人了。这是他第 二次卖出自己的作品。” 她是真心替这杂种高兴,库珀有些诧异地发现。真是奇怪的一对冤家,他耸了 耸肩。“我不是专家,不过据我所知,欠债就得还钱,如果你为她完成了铺地毯的 工程,而她还没有付钱给你,账单还是有效的。我想作画应该也是如此,尤其画中 的人就是死者。照理说,你应该也可以把它转卖给别人,”他望了那幅油画一眼, “当然,也别忘了,恐怕你很难证明画里的人就是吉勒拜太太。” “我要向谁证明?法官?” “有可能。” 当他伸手取过合约时,眼中露出异样的眼神。“要靠你了,莎拉!”他一边说, 一边把合约塞回口袋里。 “靠我什么?” “当然是让遗产执行人别把钱还给我。就说你不认为画里的人是玛蒂尔达,我 希望能利用上法庭的机会打响知名度。” “别傻了,那明明就是玛蒂尔达,如果那合约有效,他们就得付你钱。” 不过,他似乎没有在听,只顾着把画具、画笔丢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从画架 上取下一幅乔安娜?拉斯勒的画像。“我得走了。对了,剩下的这些,我暂时带不 走,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新画室。不过,我会尽量在这个星期之内回来处理,可以吗? 我本来是回来拿几件衣服。我一直都睡在车上,这身衣服实在有些难闻。”他朝门 口走去,把大袋子往肩上一甩,手中则拎着那幅油画。 “等一等,布莱尼先生,”库珀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我的话还没问完呢。 吉勒拜太太死的那天晚上,你人在什么地方?” 杰克瞄了莎拉一眼,说:“我在史特福市。”他冷冷地说:“和一个名叫莎莉? 班尼迪的女演员在一起。” 库珀没有抬头,只是舔了舔手中的铅笔笔尖,把名字写在笔记本上。“我该怎 么跟她联系?” “通过经纪公司,她正在那家公司的一出戏中饰演朱丽叶。” “谢了。还有,我必须告诉你的是,如果你还要继续睡在车子里,你必须每天 到警局报到;要不然,我将会被迫申请拘捕令。我们也需要取得你的指纹样本,以 便和我们在吉勒拜太太家采集到的指纹比对。星期三上午,会有一组采样小组到凡 特威。如果你不能出席,我会安排你直接到警局里来。” “我会去的。” “至于……你现在要上哪儿去呢?” “去凡特威找乔安娜·拉斯勒。”他把门踢开,从容走出去,从门上油漆的凹 痕和刮痕来看,这应该是他惯有的动作。 “杰克!”莎拉叫道。 他转过头来看她,扬起双眉。 她朝玛蒂尔达的画像点点头,说:“恭喜你。” 向她报以亲密的微笑之后,房门砰一声关上,他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留在画室里的两人,听着他上楼取衣服的脚步声。“他实在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对不对?”库珀一边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一边问。 “很有个性的人,”莎拉套用了杰克形容玛蒂尔达的话说,“也是很难生活在 一起的人。” “看得出来。”他弯下腰来,在字纸篓的边缘把烟蒂拧熄。“而且,也是很难 ‘不’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 莎拉别过头去,望向窗外。当然,她什么也看不见,窗外已一片漆黑。倒是库 珀可以看到窗户的玻璃,如镜子般清晰映出她的影像。库珀心想,如果杰克少说两 句,可能会好些,但是布莱尼夫妇之间,似乎有种颇有意思的坦白。 “他平常不是这样的,”莎拉说,“他很少这么直接,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 拜你之赐。”她不再说话,仿佛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当然是因为你。” 他们听见大门传来开了又关的声音。“为什么是‘当然’?” “因为,伤他的人不是我。”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他们的眼光相遇。 “你觉不觉得人生真烦,警官?” 乔安娜的胃口越来越大。她说,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全是我的错,是我害得 她生命空洞无趣,是我害她必须嫁给史蒂芬,也是我害她必须生下一个她不想要的 孩子。我强忍住气告诉她,是她自己迫不及待地和犹太人上床,而且早在她怀孕的 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了避孕药。我本来还想把我的悲惨遭遇一一告诉她——童真被 夺、嫁了个酒鬼、来不及忘记第一次怀孕的痛苦却又再次怀孕,以及那种硬是将坏 死胎盘取出来所需要的勇气(这是她根本无法想像的)。当然,我没有这么做。我 很清楚她对我和鲁思的厌恶。我不敢想像,假如她知道吉洛德是她父亲,会有什么 样的反应。 她说,我是个守财奴。也许,我真的是,钱财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守护它, 就像别人守护不欲人知的秘密。天知道,这些钱都是我用尽心思挣来的。假如寿衣 有口袋,我会把所有的钱带到阴间享用。我们没有欠孩子什么东西,而是孩子欠我 们。惟一让我死得遗憾的,是无法看到莎拉在知道我留给她的东西之后的表情。我 想,那应该十分有趣。 老霍华德今天引述《哈姆雷特》的话对我说:“我们终将得到一小片土地,那 里除了有个名字,没有任何好处。”我大笑——他是有史以来最好笑的老家伙—— 然后引述《威尼斯商人》的话回答他:“心满意足,就是极大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