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刚上完化学课的鲁思,尴尬地走进一间舍监为库珀警官准备的房间里,背靠 着门站着。“你为什么又来?”她问他,“这让我觉得很丢脸,我已经把我知道 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她穿着便服,头发梳成个髻,看起来比实际的17岁成熟许 多。 库珀可以体会她的难为情,平静的学校本来就难得出现警察,女子寄宿学校 尤其如此。“警方办案很少能一次就搞定的,”他怀着歉意说,“太多未知数, 很难做到这一点。”他指向一张椅子,“坐下吧,拉斯勒小姐。” 态度恶劣的她照着指示坐下,他从她假装世故的外表下,看到了青涩的少年 气质。他在她身前的一张椅子坐下,严肃但不怀一丝恶意地看着她。 “两天前,我们接到一封关于你的信,”他说,“是封匿名信,信中说你外 婆去世那天,你人在家里,还说你偷了她一些首饰。这都是真的吗,拉斯勒小姐?” 她瞪大着眼睛,不发一语。 “后来,”他缓缓地继续说,“据可信的消息来源,我知道,你外婆知道你 偷东西,而且说你偷她的钱,这也是真的吗?” 她脸色苍白。“我要找个律师。” “为什么?” “这是我的权利。” 他站起来点点头。“好啊,你有自己的律师吗?如果有,可以把电话给合监, 请她帮你联系;如果没有,我想她也乐于替你找学校的律师,然后再把费用加到 学费上。”他朝房门走去,“甚至她可以亲自守在这里保护你,我都不会反对。” “不,”她尖声说,“我要找值班的律师。” “什么值班律师?”他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古怪。 “就是警方提供的律师。” 他不说话,想了良久,说:“你是指警察局为那些没有法律顾问的人所提供 的公设律师?” 她点点头。 他的语气显示他是真心同情她。“拉斯勒小姐,这实在不可能。现在的景气 这么糟,而你又是个堪称有些地位的小姐,到处都有人争着帮你维护权益。我会 叫合监帮你找位律师,我相信她不会拒绝,别的不说,她一定会避免任何不愉快 的事传出去,毕竟,她还是要顾及学校的声誉。” “王八蛋,”她骂道,“那我什么也不会说。” 他装出惊讶的表情。“这么说,你是不要找律师哕?” “是的,”她双手环抱,“我什么也不会说。” 库珀回坐到椅子上,说:“那是你的权利,只不过,倘若我不能从你这里得 到答案,我只好去别的地方问。根据我的经验,小偷不会只偷一个人的东西,假 如我把宿舍里的人都找来,问问她们过去一年来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不知道结 果会怎样?她们一定会联想到你,因为她们知道,惟一让我跟这学校有瓜葛的人 就只有你。” “你在威胁我。” “这只是一般的侦查程序,拉斯勒小姐。对于一个正在搜集线索的警察来说, 如果此路不通,他的任务就是换另一条路走。” 她愤怒地吼起来:“人不是我杀的。” “我说过是你吗?” 她忍不住回嘴:“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人在那里,我一定就是凶手。” “她可能是稍早时遇害的——大约在晚上9 点到午夜12点之间。那时候,你 人在那里吗?” 她显得松了一口气。“没有,我五点钟就离开了。我要赶回来上物理课,那 是A 等考试要考的科目之一,我得在那堂课结束时,代表班上向老师致谢辞。” 他取出笔记本。“那堂课在几点钟开始?” “7 点半。” “一上课你人就在这里了?” “是的。” “你是怎么来的?显然你不是走过来的。” “我跟人家借了一辆自行车。” 他非常怀疑。“你是几点钟到你外婆家的,拉斯勒小姐?” “我不清楚,大概是3 点半左右吧。”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 “吃完午饭后。” “这么快?”他沉下脸说,“你花了两个小时骑了30英里路,在你外婆家休 息了1 个半小时,然后再骑30英里路回来。你的体力一定很好。能不能告诉我, 是谁把自行车借给你?”他舔了舔铅笔尖,然后让笔尖停留在笔记本上。 “我不知道是谁的自行车,我没问就骑走了。” 他记下来。“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话,不要再装模作样?偷就说偷嘛,就 像偷那对耳环和50英镑一样。” “我把车子放回去了,那不算偷。” “放回哪儿?” “自行车棚里。” “很好,那你一定能认出你所骑的那辆自行车。” “我不敢保证,我只是找一辆最好的,是哪一辆很重要吗?” “因为我要你再骑回凡特威一次,我会一路跟在你后面。”他觉得很好笑, “你懂了吧,拉斯勒小姐?我不相信你能在两个小时内骑30英里路,但是如果你 可以证明我错了,我也会乐于接受。然后呢,你可以休息1 个半小时,接着再骑 回这里。”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实在够他妈的——”她停下来选择一个比较恰当的字 眼,“羞辱人了。”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这叫做现场模拟。命案发生那天,你人在命案现场, 你是被害人的亲属,可以轻易进到屋子里;而且你以为可以继承她的财产。这一 切,都让你成了可能性很高的嫌犯之一。除非你能证明,你真的是骑自行车回去 的,要不然你就得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回的凡特威。有人载你去,对不对?” 她不作声地坐着,脚趾头在地上来回拨弄。“我搭便车回去的,”她突然开 口,“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如果学校知道了,一定会臭骂我一顿。” “你5 点钟离开的时候,你外婆还活着吗?” 问题突然转变,令她有些生气。“她当然还没死,因为根本不是我杀的。” “这么说,你跟她说过话?” 鲁思瞪着他。“说过,”她说,“我忘了带钥匙,所以只好按门铃。” “那么,她一定会问,你是怎么去她家的?既然你是搭便车,表示她根本不 知道你要去。” “我告诉她,是个朋友载我来的。” “但这是假话,对吗?而且,你明明知道你必须在十一月天的昏暗傍晚再拦 便车回去,为什么不叫你外婆载你?她有车,而且照你的说法,她很疼你,她应 该会二话不说就答应的,不是吗?为什么你要冒险在乌漆嘛黑的傍晚拦便车?” “我没想到那么多。” 他叹了口气。“你是在哪儿拦便车的,拉斯勒小姐?是在凡特威,还是沿着 盖金路走到3 英里外的大路上去拦?如果是在凡特威,我们应该不难找到载你的 人。” “我是沿着盖金路走的。”她不由自主地答道。 “你那天穿着什么鞋子?” “运动鞋。” “那么,鞋底一定会留下泥巴,那天下午几乎都在下雨。那双鞋子将会证明 你有没有说谎,如果你骗我……”他淡淡地微笑,“拉斯勒小姐,我会让你很难 看。我会盘问学校里的每一个人,假如有必要,我会问她们谁是你的同党,是谁 掩护逃学,你偷了什么东西以及你为什么偷。如果到最后还有人愿意相信你,我 会再来一遍。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告诉我,究竟是谁载你去外婆家?” 她的眼眶涌出泪水。“这跟外婆的死根本无关。” “那为什么不能说?” “学校会开除我的。” “假如我告诉他们我来盘问你的原因,你会更快被逐出校门。” 她双手捂着脸。“是我男朋友。”她非常小声地说。 “叫什么名字?” “戴维,戴维·休斯。” “住哪里?” 她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他会恨死我。” 库珀专注的脸上皱起眉头,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他是学校的铺路工人,”她从他眼神中看出责备, 于是辩解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怎么样?” “我不是那种烂女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从来就不认为她有什么贞操观念,然而此刻“没有贞操观念”六个字却仿 佛跃然在她脸上。他为她感到难过,他心想,当她骂她母亲“婊子”时,其实也 在骂她自己。“他住的房子是他自己的吗?” 她摇摇头,说:“别人的。” “他一定有电话,要不然你怎么跟他联系。” “手机。” “可以把手机号码给我吗?” 她很紧张。“如果我把号码给你,他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他当然气,库珀心想。同时也在想,休斯还干过哪些好事?毒品?诱拐未成 年少女?色情贩子?如果这些他真的都做过,对鲁思来说,让学校给扫地出门恐 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麻烦。库珀一点都不急着取得地址和电话。相反的,“来谈谈 他吧,”他说,“你认识他多久了?他今年几岁?” 要得到所要的答案,他必须耐心地连哄带骗。从她说话的样子,他看到她的 恐惧:那不是什么两小无猜的纯洁恋情,而是一段在车子里翻云覆雨半个钟头的 结果。说得露骨些,除了性之外,什么都不剩。和鲁思一样,库珀也觉得这段谈 话令人不自在。他已经尽量避免让她觉得难堪,但难堪却无可避免地伴随着事实 而来。他们俩互相避开眼神,极力减少眼神接触的机会。 自从铺路工程开工以后到现在,这两人交往已经半年了,至于开始交往的过 程,则是乏善可陈。在学校里一大群女孩中,戴维挑了个最容易上手的。他的追 求让她受宠若惊,尤其当别的女孩都发现,他似乎对她情有独钟时。工作队在工 程结束后离开,两人之间留下了一股怅然的遗憾。有一天她单独走在路上,两人 不期而遇,一个是风流倜傥的28岁年轻小伙子,一个是情窦初开的17岁寂寞少女, 他说他仰慕她,爱她,而且会永远守候着她,但是(库珀心想,“但是”两个字 对一个人的影响原来这么大),不到一个礼拜,他就在车子后座上了她。如果她 能忘记防水布上那块毯子的恶臭,搞不好还能记得自己的愉悦和兴奋。为了投入 情人的怀抱,她在半夜两点钟爬出楼下的窗户,两人在灯光微弱的车子里抽烟, 喝酒,聊天。没错,他不是什么很有教养的人,也不善于言辞,但这都不重要, 要不是后来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期,其实也还是无关紧要,因为她对性的需要,跟 他一样强烈。 库珀很想问她,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把自己看得如此低贱?为什么全校只 有她上钩?为什么要和一个教育程度差这么多的工人交往?为什么这么笨,看不 出他只是想得到一个纯洁处女免费的性服务?当然,他没问,他还没那么残忍。 要不是因为“不幸”(这是库珀的解释,不是她的说法)在假期里的某一天 遇见他,两人可能已经吹了。自从车里的那一夜后,她完全失去他的音讯,满怀 的希望渐渐沦为沮丧。她和外婆一起在凡特威过复活节(她告诉库珀,她常去凡 特威,因为她比较喜欢跟外婆在一起),然后搭公交车到伯恩茅斯市逛街。在那 里意外地遇到戴维,他很高兴能见到她,但也很生气,因为她没有给他回信(库 珀想到那“感人”的一幕就觉得恶心。什么信?废话,当然是“寄丢”了的那封)。 就在两人相拥倒入车子后座到戴维送她回家之前(这也是库珀的解读),他忽然 想到:或许,除了让他在想爽的时候发泄之外,鲁思还有别的好处。 “那个假期他带着我到处玩,帅毙了,我从来没那么开心过。”然而,她说 话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连记忆里都是一片惨淡。 她太滑头,不会把真正的行踪老实告诉外婆(她绝对不敢奢望玛蒂尔达会接 受戴维),于是,像个金屋藏娇的丈夫,她为自己的不见踪影编造借口。 “外婆相信你说的话?” “我猜当时她的关节炎毛病可能又发作了,白天我告诉她我去什么地方,但 到了晚上她就忘了。” “戴维带你去过他的住处吗?” “去过一次,我不怎么喜欢。” “偷你外婆的东西,是他的唆使还是你的主意?” “别说得那么难听,”她不悦地说,“我们的钱花光了,所以才从她皮包里 借了一些钱。” “然后你还不出来?” “是的。”她不作声。 “你是怎么偷的?”‘ “那里有好多东西,有珠宝、首饰、银饰,大部分都是她不喜欢的。她好坏 心,其实她可以多给我点零用钱,可是却没有这样做。” “所以,你就偷她东西,交给戴维去卖?” 她没有回答。 “工作队那边呢?” “没有工作可做,”她耸耸肩,“那不能怪他,如果有工作,他会去做的。” 她真相信这种鬼话?“所以,一整个学期和暑假你都在偷你外婆的东西?” “那不能算偷,反正迟早是我的。” 是戴维调教得好,抑或是鲁思的本性?“但如果最后它们不属于你,那就算 是偷了。” “那医生根本不配,她跟我们连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 “拉斯勒小姐,请把戴维的地址给我。” “不行,”她仿佛真的很害怕,“他会杀了我。” 他对她失去了耐性。“这样吧,老实说不管你怎么想,结果都没什么差别。 如果你真的死了,你妈不会为你难过,对其他人来说,你只是个统计数字——只 是另一个任凭男人欺侮和利用的年轻女孩。”他不屑地甩甩头,说,“我在想, 整件事最让人痛心的,是你糟蹋了多少教育经费。”他环顾房里四周,“如果我 的孩子能得到你所拥有的这一切,要他们做牛做马都甘愿。当然,他们比你聪明 多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叹了一声,“是你自找的,我不 得不去找合监了。” 鲁思再度双手环抱,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 “她会知道那支工作队所属的公司名字,我会从那边追查。” 她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鼻子。“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我还得上大学。” “干吗上大学?”他问,“上了大学,就能跟你男朋友一起欺侮那些笨学生? 做哪些买卖?毒品?” 眼泪滑下她脸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他,我骗他说我要去念埃克塞特, 但其实我打算申请北部的大学,才能离这里远远的。” 库珀竟然被她说得软下了心。他心想,这很可能是实情,她也发现离开是准 一的出路。戴维到底做了什么,可以把她吓成这副样子?难道是失去耐性,为了 想早点拿到遗产而杀害吉勒拜太太?他坐下来,说:“你对你父亲一无所知,我 猜想你自然会希望有个人来扮演这个角色。不过,拉斯勒小姐,上大学并不能解 决一切,顶多只能让你躲上一两个学期,戴维就会找上门来。你要如何不让这消 息走漏?你怎么确定,校方绝不会对外透露你上的是哪所大学?难道,连你妈和 你的朋友,也不能知道你的去处?说不定哪天一个电话,就会有人不小心说溜了 嘴。” 她的身体又缩了起来,说:“那就不是我管得了的了。” 他皱起眉头。“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你会把他抓起来吗?” “用什么理由?” “偷外婆的东西啊!要抓,你也得抓他。” 他耸耸肩。“这我得先问问你外婆的遗产执行官。搞不好他们决定不追究。” “这么说,你只是要问他关于外婆去世那天的事?” “是的。”他以为,这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她摇摇头。“当他发起脾气,会对我做出可怕的事,”她眼眶又湿了起来, “要是你不把他关起来,我就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你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会找 我出气的。” “怎么个出气法?” 她还是摇头,而且更用力。“我不能说。” “会有人保护你的。” “他说过,假如我惹火了他,他会到学校闹事,让学校开除我。” 库珀为之气结。“如果你这么担心被开除,当初干吗去找他?要是当时被逮 到,你早就给赶出校门了。” 她的手指摆弄着套头毛衣的下摆,呜咽地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 想上大学。” 他点了点头。“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苦笑,“很多人都是这样,倒 不只是你而已。这样好了,重病得下猛药,我建议你在我或戴维出面之前,主动 向校长坦承这一切,请求她的宽恕。搞不好她会同情你也说不定。” “她会气疯的。” “你有别的选择吗?” “我不如死了算了。”她小声说。 “那太消极了,”他温和地说,“就像为了头痛而把头砍下来,”他拍了一 下大腿,“勇敢点,孩子。告诉我戴维的地址,然后去找校长谈清楚。” 她紧咬双唇。“你会陪我一块去吗?” 天啊,他心想,自己的孩子已经够烦了。“好吧,”他说,“不过,假如她 要求我离开,我就会走。别忘了,我并不是你的监护人。” “伯恩茅斯市皇宫路23号,”她低声说,“说我偷东西的人是我妈,对不对?” 听起来,她有些沮丧,仿佛发现自己举目无亲。 “不是,”库珀同情她,“你妈什么也没说。” 星期五下午,当莎拉把车子停好,意外地发现杰克和库珀的车子并排停在墙 边。她直接的反应是发动车子掉头离开,她没兴致和这两个人周旋,更不想在库 珀面前处理自己和丈夫之间的问题。但转念一想,去你的(一拳捶打在方向盘上), 这可是她的家,为了躲避这下贱的丈夫和阴魂不散的警察,她还得开着车子在外 头溜达好几个小时,想到就气。 她不动声色地从前门进去。心想,如果能悄悄绕过画室,她可以神不知鬼不 觉地进到厨房。正如莎拉她母亲对着丈夫用力关上厨房门时所说的话:“家或许 是男人的城堡,但厨房却是他吃瘪的地方。”然而,脚步声还是传到了走廊,她 知道他们已经发现她。叹了口气,她挺直身体继续走。 杰克、库珀警官和鲁思·拉斯勒抬头看她,三人手上还拿着酒杯,脸上有着 程度不同的警戒和尴尬。 “嗨,”莎拉打破沉默,“看样子,你们找到了瓶好酒!” “过来喝点吧,”杰克一边说,一边伸手到架子上拿下一只干净的杯子, “好酒!” “当然好,”她说,“这是瓶圣埃米里翁红葡萄酒,花了我不少钱。” “别那么吝啬嘛,你应该经常喝,要不然到最后都会变成一堆只能看、不能 喝的收藏品。”他斟满一杯递了过去,眼神中带着淘气。而她竟感觉到自己心湖 波动——她心想,爱情真是种最无可救药的病——不过,她还是把这股悸动藏在 愤怒的眼神背后。“我们三人都一致觉得这酒,”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深橄 榄色,闻起来带点无籽葡萄干、雪茄盒和花草香的味道。” “你这白痴,这可是瓶名酒,应该认真地好好品尝,而不是像这样在下午五 点钟围在厨房喝!我敢说,你一定没先醒酒,而且像灌汽水般地喝!” 库珀清了清喉咙。“非常抱歉,布莱尼医生,我本来说喝茶就好的。” “没种的家伙,”杰克依然幽默地说,“我把瓶子凑过去让你闻的时候,你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好啦,老太婆,你也喝点吧。我们本来想开第二瓶,不过想 想还是等你回来再开比较礼貌。” “敢开你就死定了!”她丢下皮包,抖落外套到地上。“好吧,给我拿来, 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瓶酒还不到时间,起码要再等上三年。”她坐下,取过杯 子,用手掌抱着杯身缓缓摇晃,深深吸了口气。“是谁说闻到雪茄盒的味道?” “是我。”库珀紧张地说。 “不错,书上说,有烟熏橡木的香味。谁闻到无籽葡萄干?” 库珀又自首:“是我。” “你常品酒吗?” 库珀摇摇头。 “你应该试试,看来你的鼻子很有天分。” “我和鲁思觉得有花草香,”杰克说,“你说呢?” 莎拉啜了一口,让酒香回荡舌周。“太棒了,”她终于开口,“不过,幸好 你们没真的开第二瓶,我要照着书上说的再等上三年。如果还想喝,可以开别的 酒。对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她看着鲁思,“你不是该在学校吗?” 接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鲁思给学校开除了,”杰克说,“我们在想,她可以暂时留下来和你我住 在这里。” “你我?”她问,“你是说,你打算再让那女人来气我?” “亲爱的,那得看情形。”黝黑的脸上线条柔和。 “看什么情形?看我是不是要让你回来?” “不,看是依你的条件,或是我的条件。” “当然是我的条件,”她坚决地说,“否则免谈。” 他露出诡异的微笑,低声哼了一声。 莎拉眼神凝视了一会儿,接着转向鲁思:“你为什么会被开除?” 从莎拉进门,就一直低着头的鲁思,斜眼看了看库珀。“他知道,让他告诉 你。” “我想听你自己说。” “我犯了校规。”她再度低下头。 “哪一条校规?” “擅自离校。” “看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我一个朋友当年就因为爬下防火梯去和一群男孩说 话,而给踢出校门。她之所以被逮到,是因为我们这些女孩围在窗户边长舌,结 果谈话声传到合监耳中,当场就开除了她。这女孩现在是个律师,而且是很优秀 的律师。” “我和一个男的上床,”鲁思小声地说,“校长说我给其他人带来坏影响, 她说我不道德。” 莎拉向库珀投以询问的眼神,库珀点点头。“看来,时代毕竟不同了,”她 说,“我无法想像那时我们有人敢做出这种事情,至少当时我们都相信,任何一 个仔细点的男人,都能发现自己妻子是不是处女。”她干笑了一声,“我们知道 吻痕长什么样子,也知道热吻后所留下的淤青,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我们一 直以为,如果让男人把脖子以下的扣子解开,就会脸色发青或昏倒。后来当我们 发现这一切都是谎言时,你不难想像那种吃惊。”她啜了口酒。“那个人,值得 你为了他而被开除吗?” “不!”泪水从女孩的眼眶滑落到桌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想上大 学。” “那你应该回去找你老妈,要她帮你另外找一所学校。”库珀干吗把她带到 这里?难道是杰克把她带来的? 库珀终于开口了:“一旦我找那男友问话,他很可能会寻她晦气,那么她家 一定首当其冲。我知道,这样做非常唐突,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地方,尤 其在看到校方这种处理方式之后。”他显得很不满,“他们只是替她叫了部出租 车,然后便要她去打包,我看不下去,告诉她们不必叫车了,我载她走。实在没 见过这种学校,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犯了滔天大罪,更过分的是,要不是我劝她 主动认错,校方根本不会知道。我觉得我有责任,当时我真的认为校方会看在她 诚实的分上,顶多罚她留校察看。换作我是校长,一定会这么做。” “你妈晓得这件事吗?”莎拉问鲁思。 “杰克要我打电话告诉她。” “她同意让你住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她只说已经接到校长哈里丝的电话,就生气地挂了。”鲁思低 下头,用手帕拭了拭眼泪。 莎拉对杰克露出调侃的表情说:“那么,就由你来告诉她吧。虽然我不是你 的什么新欢,但她也不会乐见鲁思来住我这儿。” “我试过了,她也挂我电话。” “为什么”三个字本来已冲到莎拉嘴边,但她随即改变主意。杰克这个人, 答案八成还是如他一向的玩世不恭。她心里想的是,为何世事变化如弹子机里的 珠子般难以捉摸?今天早上才决定自己过日子,现在却……“那,总要有人告诉 她吧,”她不耐烦地说,然后看着库珀,“就你去,我很乐意收留鲁思,但必须 先让她母亲知道。” 库珀有些无奈。“要不然,我们找个社工人员帮忙,”他提议,“请个外人 来协助。” 莎拉眯起眼。“我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但也非常痛恨人家利用我这个优点。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警官,我得提醒你:你刚刚喝的是一瓶非常昂贵的红葡萄 酒,最最保守的估计,排除物价上涨的因素,每杯超过7 英镑。换句话说,这是 你欠我的,所以你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那些钱少事多的社工人员,交给那些 人处理只会有一种结果,就是把她送到收容所,和一堆问题少年在一起。”库珀 显得更无奈了。 “而且,你也低估了女子寄宿学校重视旧式道德伦理的程度,害得这位即将 面对一生最重要考试的女孩无路可去。我告诉你,男人必须借助女人的子宫,才 能不断繁衍下去,而男人要报答女人养儿育女的辛苦,至少得让他们的女人受足 够的教育。不要让她们只是坐着朝天花板干瞪眼,而是让她们以能力、知识和信 心,把天花板转换为无穷尽的视野。不要轻视教育和智慧对女人传宗接代所能带 来的好处。鲁思想要上大学,她一定得先通过A 等考试,所以乔安娜一定得替她 找到一所愿意收留她的学校,也就是说,有人——”她指着库珀,“这个人就是 你,得去向她说明鲁思住在这里的原因、留在这里的好处,而且要她在鲁思无法 继续求学之前,过来把事情谈清楚。”她转向女孩,“而你,鲁思,也别想在这 时候跟我说你想放弃,否则我保证会让你好看。”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 最后,还是杰克打破沉默。“好啦,你们现在可以看出,莎拉开出的是什么 样的条件了。她根本不管人性的脆弱面,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缺点——能力不 足、没有自信、左右为难和见风使舵等,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顾。相信我,她是 在制造你的痛苦,摧毁你所有的自尊,”他对库珀逗趣地眨眨眼,“老家伙,我 实在很同情你,但莎拉说得对,得有人去告诉乔安娜,而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毕竟,你的确害鲁思被开除,也的确喝了人家每杯7 英镑的酒。” 库珀摇摇头。“希望拉斯勒小姐能忍受你们这对夫妻,换作我可受不了,你 们真把我逼得无路可走。” 莎拉对于“这对夫妻”四个字很不满意。“警官,怎么你对我的家务事也这 么清楚?”她缓缓地说。 他笑了,站起来说:“因为我绝不说‘绝不’,”他对她眨眨眼,“有人告 诉过我,造化弄人,会让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 推开客房的门,打开灯,莎拉发现女孩在颤抖。“怎么了?”她问。 “这里是一楼,”她说,“假如戴维找上门,很容易进来。”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原屋主杰弗里的设计,他将客房设在楼下,使客厅能 有较好的视野。我们正逐步让房子恢复原貌,不过这需要时间。”她打开里头另 一扇门,“这间房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她回头看女孩,再度看到她脸上的不安。 “你真的这么害怕?要不,到楼上睡我房间如何?” 鲁思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她边哭边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戴维会杀了我的,本来我在学校可以很安全,他进不去那里。” 莎拉的手搭上她瘦削的肩膀,紧紧握着。“到楼上来吧,”她温柔地说, “和我一起,你可以放心,让杰克睡楼下好了。” 如此一来,也可以顺便修理一下那混蛋,她心想。哼,终于老天有眼,她本 来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也准备在他死皮赖脸的道歉后妥协,继续和他共享那 冰冷的床。该死的,她还真高兴他回来,心情就像翻了个斛斗一样。 乔安娜上周搬到伦敦的公寓,自从她离婚后,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拥有这房子。 这样的结果虽然算是一种胜利,但我并不开心,这场比赛赢得没有意义。我好孤 单。 我忽然想到,或许乔安娜和我都不能失去对方,无法否认我们的确彼此深深 了解。当然,我们之间处不来,但我们又何尝和别人处得来?一直以来,相互的 折磨和恶言相向,其实反而充满着乐趣,而且因为乐此不疲,使得我们彼此对大 多数忠言根本浑然不觉。我特别喜欢她做的一些小事,例如她要史毕特处理花园 的方式、对我厨艺的刻薄评语,很奇怪的,甚至连她的沉默(总是令我怒不可遏) 也令人怀念。或许,所谓的“做伴”和交谈无关,而是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不论 这个人多么以自我为中心。 我真的很怕,逼她出去自力更生,最终会毁了我们俩。当我们在一起,至少 可以互相牵制对方,不让对方太过火。而现在,原本的好意却可能带来可怕的后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