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天下午稍早,一位高大体面的男人来到保罗·道肯位于普尔市的办公室。 他自称是詹姆斯·吉勒拜,并礼貌地出示护照和与玛蒂尔达·吉勒拜的结婚证书。 他知道自己令对方非常震惊,他坐下来,双手交叠放在手杖的把手上,浓密白眉 下的双眼,带着调侃观察道肯的神色。“没想到吧?”他说。即使是在桌子另一 端,都能闻到他气息中呛鼻的威士忌酒味。 年轻些的道肯,仔细检查护照后,将它摆在桌上。“的确没想到,”他淡淡 地说,“我本来以为吉勒拜太太是个寡妇,她从来没提过自己的丈夫——”他双 手缓缓压在身前的行事历上,“或是前夫——还在世。” “是丈夫,”詹姆斯冲口而出,“她才不会提起,她就是想让别人以为她是 寡妇。” “你们为什么没办离婚?” “没有必要。” “这护照是香港发的。” “当然,在那儿住40年了,待过好几家银行。找不到地方老死,所以跑回来。 那里不安稳,北京说变就变,很不适合我这种年纪的人。”他用的句子非常简短, 像在赶时间,或是不耐烦和他人交谈。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道肯好奇地看着他。他外表的确令人震慑,一头白 发、红光满面,眼角和嘴角有着深深的皱纹。但仔细看,却不难发现高贵外表下 隐藏的寒酸:身上的衣服质料虽不错,但已因时间和长期使用而走样,西装和骆 驼皮大衣也显得老旧。 “我认为你应该很清楚。她已经死了,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反正有人告诉我。”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她遗产的执行官?” “反正有人告诉我。” 道肯实在很好奇。“那么你想要回什么东西?” 老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拿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薄纸,放在桌上摊开。 “这是我父亲财产的清单,47年前他死的时候,平均分给三个孩子,上面有‘JG ’记号的,就是属于我的部分。我相信,其中至少有七样会出现在玛蒂尔达的遗 产清单上。这些不是她的东西,我现在希望把它们要回来。” 道肯仔细地检查这几张文件。“吉勒拜先生,你指的是哪七件东西?” 两道巨大的白眉忽然聚拢在一起,他愤怒地说:“你少给我装傻,道肯先生, 当然是指那些钟。两个17世纪著名钟表家托玛斯手工打造的极品钟、17世纪桃木 立地钟、路易十六抱琴造型钟、18世纪的钟摆钟和耶稣受难钟。我爸爸和爷爷都 是收藏家。” 道肯扫过清单一遍。“能不能请问,你为什么会认为这些东西都在吉勒拜太 太的遗产清单上?” “你的意思是它们不在清单上?” 对方不正面回答。“假如我了解的没错,你已经离开英国40年,又怎么会知 道你太太死后会留下哪些东西?” 老先生哼了一声。“我所有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批钟了,玛蒂尔达费了很大的 力气从我手上偷走,当然不会把它们卖掉。” “既然你们还是夫妻,她怎么可能偷走?” “她设计我,反正那就是偷。” “抱歉,我没听懂。” 吉勒拜从口袋里拿出一封航空邮笺,隔着桌子递过去。“看了你就明白。” 道肯摊开信笺,信是寄自吉勒拜太太家,日期是1961年4 月。 詹姆斯,你好: 很遗憾要告诉你这件事,圣诞节期问这里遭了小偷,许多值钱的东西都不见 了,包括你那些钟。今天我收到保险公司寄来的支票,随函附上的账单可以看出 他们一共寄给我二万三千五百英镑。我也附上一张一万两千英镑的支票,是你七 台古董钟的保险金。虽然你留下那些钟给我,是作为要我封口的代价,但我还是 把钱寄还给你,如果发现我再度欺瞒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勃然大怒。希望我们从 此不必再联络。 玛蒂尔达上 道肯仍然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我还是没搞懂。” “它们并没有被偷,不是吗?” “可是她已经给了你1.2 万英镑,1961年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 “她在耍诈,她告诉我钟被偷,其实没有。我欣然收下那笔钱,想也没想过 她在骗我。”他以手杖用力敲打地面。“这件事可以从两个角度看,第一,她自 己偷了钟,然后欺骗保险公司,在我看来,这绝对是犯法的;第二,其实保险公 司的2.35万英镑赔的是其他失窃物品,而她却利用此事来侵占那些钟,这也是犯 法的,那都是我的财产。”他的嘴角朝下,“她很识货,知道那些钟非常值钱。 我找过苏富比,大概跟他们形容了一下,粗略估计后,他们都说拍卖时可达10万 英镑以上。我想要回这些东西,先生。” 道肯想了一下。“吉勒拜先生,情况可能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单纯,你还必 须提出很多证明。第一,你必须证明,吉勒拜太太蓄意诈欺;第二,你必须证明, 吉勒拜太太名下的那些钟,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两份清单你都看过了,不是我的是谁的。” 道肯决定暂时不问他怎么知道玛蒂尔达的遗产清单上有哪些东西,以避免点 破后造成紧张。“可能只是相似的钟,”他说,“就算是相同的东西,你也必须 证明,她不是在事后将它们买回。这么说吧,假设这些古董真的曾经失窃,而她 将保险赔偿金交给了你,然后由于她对古董产生兴趣,而四处物色收藏目标。她 可以合法地用自己的钱,在拍卖会上买下类似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你完全没 有权利索回。而且有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1961年保险公司对失窃物品所提供的 赔偿金,必须先经过身为所有人的你认可,才能生效。而吉勒拜先生收下了那1.2 万英镑,表示你认可了赔偿的金额。你没有将钟运往香港在先,毫无异议收下数 目可观的赔偿金在后,现在隔了40年想来索讨,就只因为你相信它们价值不菲。 老实说,虽然这整个事情的确有灰色地带,法官会怎么判也很难说,但我认为, 你的理由非常薄弱,正所谓口说无凭。” 吉勒拜并没那么容易知难而退。“去看看她的日记,”他吼起来, “就可以证明是她偷的。那是玛蒂尔达的毛病,总爱自我炫耀。她把每一件 事都记在那些鸟日记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头读,欣赏自己的聪明。像这样的 成就,她是不会遗漏的。去看看她的日记。” 道肯故意面无表情。“我会的。对了,你知道她把日记藏在哪儿吗?这样我 就不必到处找。” “书房里第一排书架,外面伪装成《莎士比亚全集》,”他从皮夹里拿出一 张名片,“道肯先生,你是个律师,因此我相信你,这名片上有我的地址,希望 能在这几天内得到你的答复,如果你能尽快,我会非常感激。”撑着手杖,他站 了起来。 “我能不能跟你的律师联系,吉勒拜先生。” “我没有律师,”他说,“退休金不够,我只能寄希望于你是正人君子,假 如这年头还有这种人,一定是稀有动物了。”他朝门口走去,“或许你觉得我很 坏,弃玛蒂尔达和孩子而去;或许你觉得我活该受到这种惩罚。去看看日记,她 会告诉你真相。” 道肯一直等到门被关上,才拿起电话拨往里尔茅斯警局。 库珀正要离开吉勒拜公馆,就接到关于玛蒂尔达日记的消息。他皱着眉头放 下电话,心想明明已经把这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搜过一遍,他非常确定不管是书房 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手写日记。“不好意思,两位,我得再耽误你们一点 时间。请你们跟我过来一下。” 乔安娜和莎拉满脸狐疑,跟着他穿过客厅走进书房。 “你在找什么?”乔安娜问正瞪视着书架第一排的库珀。 他伸出手指向占据一整面墙的桃木书架。“你们有没有看到放在这里的一套 《莎士比亚全集》?” “到处都有,”乔安娜说,“你在找哪个版本?” “原本放在这里的那套,”他看着她,“那是你妈的日记,有人告诉我,她 把它藏在这书架第一排,外观伪装成莎士比亚作品。” 乔安娜显得很意外。“什么日记?” “我得到的讯息是,她把自己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 “这我倒不知道。” “告诉我们的人非常肯定。” 乔安娜做出爱莫能助的手势。“我不知道。”她又说一遍。 “是谁告诉你们的?”莎拉好奇地问。 回答时,库珀看着乔安娜。“是詹姆斯·吉勒拜,”他说,“拉斯勒太太的 继父。” 乔安娜意外到说不出话,由莎拉发问:“他不是在多年前就弃玛蒂尔达而去 了吗?”她若有所思地说,“怎么会知道她是否留下日记?而且,我的同事跟我 说,他人在香港。” “他已经不在香港了,布莱尼医生。吉勒拜太太的律师说,他现在住在伯恩 茅斯。”他向乔安娜说,“我们必须再搜查一遍,我希望搜查的时候你能在场。” “没问题,警官,我本来就没打算上哪儿去,别忘了这是我家。” 莎拉接着问她:“那鲁思怎办?你不能丢下她不管。” “布莱尼医生,鲁思必须学会照顾自己。”她轻轻地耸了一下肩, “你在说服我妈改变遗嘱之前,或许应该多考虑一下后果,你早该知道,以 现在这种情况,要我继续资助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需要的是精神支助,根本用不着你半毛钱。” “我最好不要开口,否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乔安娜无神的双眼眨也不 眨地看着莎拉,“她拥有比我好的机会,可是却自己放弃。你应该知道,学校这 事还没发生之前,她就已经在偷我妈的东西,长达好几个月。”她不悦地撇着嘴, “你不知道,当哈里丝小姐打电话来,告诉我鲁思遭开除的原因时,我有多气。 你晓得为了这孩子的教育,我们浪费了多少钱吗?” “哈里丝小姐告诉你的是非常偏颇的看法,”莎拉谨慎地回答,“你应该也 听听鲁思自己的说法,至少让她有机会解释,这一切不尽然都是她的错。” “我跟我那女儿相处了18年,非常清楚是谁的错。鲁思根本不会讲实话,相 信她你就是笨蛋。”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告诉她,如果有需要,可以来 这里找我,但话可要讲清楚,除非这遗产的事能让我满意,否则别指望我会提供 她生活费或学费。” 莎拉觉得倒胃,这女人竞用鲁思作为谈判条件。但莎拉告诉自己,乔安娜其 实和鲁思一样走投无路。她决定再试一次“乔安娜,现在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 女儿想要见你。她不敢到这里来,是因为那个怂恿她偷东西并想吓她的男人知道 这地址。所以拜托你,能不能跟我回去和她谈一谈?她这次不是在撒谎,而是发 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情让她乱了方寸,她亟须确定你不会弃她不顾。她老守在电 话旁,盼望和祈祷你会打电话来。我想,你根本不知道她多么在乎你。” 她脸上掠过一阵犹豫——搞不好只是莎拉的幻觉——“你既然收留了她,布 莱尼医生,我建议你自己处理。她所做的事,我一点也不同情,而且,我甚至认 为她是杀害我妈的凶手。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请你不要怀疑这点。” 莎拉不敢置信地摇头。“啊,算了,或许这样反而好,这时候鲁思最不需要 的,就是被你落井下石。你自己也曾经陷入同样的处境,难道你忘了当玛蒂尔达 对你伸出援手时,你的处境有多糟糕吗?”她耸耸肩,“我本来不想接受遗产, 让你和鲁思自己去法院争取,但我已经改变主意,你想得到遗产,就来找我打官 司,而你将会孤军作战,因为我会弄笔信托基金,让鲁思不论面对什么样的结果, 都不会衣食无靠。”她朝着大门走去,对库珀甜甜地一笑——就是这个笑容,让 他心神不宁——“警官,假如你想听我的意见,我还是认为乔安娜不是凶手,关 节炎再严重,只要这贱女人靠近一步,玛蒂尔达一定会把她踹得远远的。” 还不错嘛,库珀望着快步走向大门的莎拉的背影,心想布莱尼医生毕竟还保 有一腔热血。但是,他很想知道,究竟鲁思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和杰克这么生气。 隔天早上,库珀造访“卡多根豪门大厦”——由名字可以知道它有段辉煌的 过去,不过现在则是栋破旧的大楼。这栋60年代的建筑,单调、方正、没什么风 格,挤在两栋郊区房子之间,纯粹为了提供低成本、高获利的住宿而兴建。如果 当初以“破坏景观”为由起诉建筑商,让工程无法为继,库珀心想,这个小镇的 景观将会多么不同。 他爬上楼梯,按了17号的电铃。“詹姆斯·吉勒拜先生在吗?”他问那探出 头、一脸醉意的邋遢老人。库珀拿出证件。“我是库珀,里尔茅斯警局。” 吉勒拜眉毛高高地扬起。“干吗?” “我可以进来吗?” “做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关于你死去的太太。” “做什么?” 库珀知道这样下去会纠缠不清,决定开门见山。“你太太是遭人谋杀的,先 生,而我们相信她在去世前曾经和你联系。我知道你在国外待了很多年,所以得 提醒你,按照英国的法律,你必须协助我们,接受我们的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随便啦。”他看来对库珀的话没有反应,但还是带着他穿过一个放着一张 床的房间,走到另一个摆着一张折叠式沙发和两张塑料椅子的房间。房里没有别 的家具,也没铺着地毯,倒是窗户上挂着纱帘,算是勉强保有一点隐私。“东西 还没从香港运到,”他说,“应该快到了,现在只好先将就,坐吧。”他自己坐 到沙发上,似乎想遮住脚边地上的空酒瓶。房里充斥着威士忌、尿臭和邋遢老人 的味道,库珀还看见,他裤裆前是湿的。拿出笔记本,库珀刻意装出专注的样子。 “当我说你太太是遭人谋杀时,吉勒拜先生,你似乎并不意外。你已经知道 了吗?” “听说了。” “谁告诉你的?” “我哥哥!我们以前曾住在隆奥顿,他还认识些朋友,东听西听的。” “他现在住哪里?” “伦敦。” “可以给我他的名字和地址吗?” 老先生想了想。“应该可以吧,他叫费德里克·吉勒拜,住在肯辛顿区的丹 拜街。不过,他帮不上忙的,知道的事未必有我多。” 库珀回头翻阅笔记本,找到乔安娜·拉斯勒的地址。“你那继女也住在肯辛 顿,你哥哥认识她吗?” “应该认识吧。” 哼,库珀心想,他看到了许多很有意思的可能关联。“吉勒拜先生,你回英 国多久了?” “六个月。”这么说,东西还没从香港运到只是借口。这年头就算环绕世界 一周也不需要这么久。这老小子根本就一文不名。“你先去了哪儿?找你哥哥? 或是你太太?” “在伦敦待了三个月,然后决定回到老家来。” 一定是费德里克受不了这种无可救药的酒鬼。当然,这是库珀的猜测,但他 相信八九不离十。“那么,当时你就见过乔安娜,而她告诉你玛蒂尔达还住在原 来的地方。”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他已经知道这一切。 “很好的孩子,”老先生说,“漂亮,像她妈。” “所以你去找玛蒂尔达。” 吉勒拜点点头。“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野。” “然后你看到那些钟,那些她告诉你已经失窃的钟。” “律师告诉你的,是吧?” “我们见过道肯先生,他告诉我们你昨天的造访。”他看见老先生皱起眉头。 “他必须这么做,吉勒拜先生,知情不报是很严重的罪,尤其是涉及一起谋杀案。” “我以为是自杀。” 库珀装作没听到。“当你发现你太太骗了你,你怎么做?” 吉勒拜大笑起来。“当然是要回我的东西。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说我在30年 前收了那笔钱,所以无权做这种要求。”他开始回忆,“以前住一起时常打她, 不是很用力,但必须让她怕我,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闭起那张恶毒的嘴。”颤抖的 手抚摸着干涩的嘴唇,“我觉得很丢脸,从此再也没打过女人,一直到……”他 停下来。 库珀顺着他的语调。“你是说,当她告诉你无权要回那些东西时,你打了她?” “打了她一巴掌。”他闭起眼,仿佛这段记忆带来痛苦。 “打伤她了吗?” 老先生苦笑。“我把她打哭了。”他说。 “然后呢?” “说我要告她,然后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似乎突然发现自己裤裆上的尿渍,刻意地合起双腿。“打她那次?两三个 月前了。” “这么说,你去过不止一次?” 吉勒拜点点头。“两次。” “打她之前或之后?” “之后,她才不希望我告她呢,不是吗?” “我没搞懂。” “你当然不懂。你一定没见过她生前的样子。恶毒,是惟一可以用来形容玛 蒂尔达的话。恶毒而且残忍。她猜想我日子不好过,隔天跑来找我谈判,说要和 解。”抓了抓手上的癣,他说,“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钟的价值,给我5000英镑要 我别再去找她。”他沉默下来。 “然后昵?”见他沉默许久,库珀追问。 年迈的双眼望着空旷的房间。“她知道要遮丑没这么容易,后来又来了几次, 可以看出她有多脆弱。死前那天她已经把金额提高到5 万英镑,我的打算是10万, 而且应该不会有问题。她知道迟早会有人看到我,把我认出来。” “你勒索她?” 吉勒拜又大笑起来。“玛蒂尔达可是个贼,我将失窃的东西要回来,你说这 是勒索吗?我们彻底了解对方,要不是她死了,我们一定会达成协议。” 库珀等他笑完。“在我看来,先生,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你在40年前甩掉 她,丢下她和孩子自生自灭,又在1961年收下那些钟的理赔金,”他眼睛看着空 酒瓶,“很可能都用来花天酒地,把赚来的钱都喝光后,又回来压榨让你给遗弃 的女人。谁才是贼,还很难说。假如那些钟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干吗当初不把它 们一起带走?” “没那能耐,”吉勒拜淡淡地说,“只凑够让我离开的钱,没有余钱运走那 些钟。” “为什么不把其中一个卖了,把钱拿来运走剩下的钟?” “她不肯,”他从库珀的表情中看到存疑,“你不了解她,老兄,别太早做 结论。” “不过,你自己也说,常常打她好让她怕你。那她又怎能阻止你卖掉属于你 的东西?你大可修理她一顿。” “我是打她,”他说,“或许是她找到另一种方式来阻止我。你以为勒索是 我发明的吗?她才是老祖宗呢。”他再度将手靠近嘴唇,只不过,这次的手抖得 更明显。“我们达成协议,她让我去香港,条件是不离婚,而且那些钟归她。她 说,这叫做‘相互保障’,由她保管那些钟,可以确保我闭嘴,而让我仍继续拥 有所有权,她也会噤声不语。这些钟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很值钱了。” 库珀皱眉。“闭什么嘴?” “很多事情。那是段不愉快的婚姻,那年头离婚会惹人非议,别忘了,她老 爸可是国会议员。” “她让我去香港”……库珀心想,他为什么这么说?她怎么能阻止他?“你 犯了什么法吗,吉勒拜先生?那些钟是收买她不去报警的代价?” 他耸耸肩。“已经过去了。” “犯了什么法?” “已经过去了,”老先生固执地重复了一次,“干吗不问我,玛蒂尔达收买 我的原因,这可他妈的有意思多了。” “是什么原因?” “因为那孩子,我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 已经过去了,库珀心想。“你告诉道肯先生,你太太留下了日记,”他问, “放在书房第一排书架,伪装成《莎士比亚全集》。是吗?” “没错。” “你到她家时亲眼看到,还是她自己告诉你?” 吉勒拜眯起眼。“日记不见了?”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亲眼看到,还是她自己告诉你?” “我看到的。我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其实呢,我替她装订前面两本,作为 结婚礼物,另外再送她八本空白的本子。” “你可以形容一下它们吗,吉勒拜先生?” “褐色小牛皮封面,书背上烫金编号,书名写着《莎士比亚全集》,总共十 本。” “多大?” “长8 英寸宽6 英寸,大约1 英寸厚。”他的手放在腿上,“我看,一定不 在那里了。你最好找到那些日记,它们会证明她设计骗我。” “这么说,你看过她的日记?” “没机会,”老先生说,“她从不让我独自逗留太久,把我当小鸡似的看守 着,但日记里一定能证明,她一定写了下来,就像她记下别的东西。” “这么说,你也无法确定那些就是日记,只能说第一排书架上那些莎士比亚 作品,看起来像是40年前你送给她的日记。” 他扁着嘴。“第一次去就看到了,的确是玛蒂尔达的日记没错。” 库珀想了一会儿。“拉斯勒太太知道这些日记的事吗?” 吉勒拜耸耸肩。“我不晓得,我没告诉她,没必要打草惊蛇。” “可是你告诉了她,你不是她生父?” 他又耸了耸肩。“总该有人告诉她。” “为什么?” “她老是缠着我不放,实在令人同情。应该让她知道这打开始就是个错误。” “可怜的女人。”库珀低声道,同情之心油然而起。他在想,她到底让多少 人给遗弃过。“想必,你也把她生父那封信告诉了她。” “干吗不告诉她?在我看来,她应该和玛蒂尔达分享卡芬迪的财富。”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封信是你去香港之后才写的。” 老家伙露出狡黠的表情。“自然有我的办法。”他说。库珀的眼神让他不得 不继续说下去,“吉洛德自杀后村子里有些传闻,”他说,“说他在弟弟的强迫 下写了一封信。自杀——”他摇摇头,“在那年头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威廉为了 家族决定掩盖事实。当时我听到消息,就叫乔安娜去找那封信,想知道信上究竟 写了些什么。吉洛德是个感情用事的老糊涂,铁定会提到他的私生女,实在抗拒 不了好奇。” “而你也和乔安娜达成协议,如果她答应供养你一辈子,你将出面证明她的 生父是谁,是不是?” 吉勒拜干笑了一声。“她可比她妈懂事多了。” “那你干吗找麻烦,去找你太太谈判?” “我对乔安娜不放心,不太相信她敢跟她妈作对。” 库珀点点头。“所以你杀了你太太,以便一劳永逸。” 干笑声再度响起。“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就算她没有自 杀,我那继女儿也会替我杀了她。发现她妈和舅公胡搞时,她气疯了。”他突兀 地从沙发软垫后取出一瓶威士忌,仿佛卸下了憋在心里很久的秘密,旋开瓶盖把 瓶口凑到嘴边。“要来点吗?”过了一会儿,他才向库珀挥了挥酒瓶,随即又凑 到嘴边喝了一大口。 多年来在料理酒鬼方面经验老到的库珀,一边看一边觉得惊讶,吉勒拜的酒 量果真惊人,短短两分钟他所喝的酒精量,足以让大部分男人醉倒,对他而言, 惟一的效果却只是减少双手的颤抖。 “我们正在寻找凶手杀害你太太的动机,”库珀缓缓地说,“但我看你的动 机比谁都强。” “才怪,”吉勒拜不以为然,双眼因酒精而更为有神,“她活着对我来说才 更有价值,我告诉过你,她死前一天我们已经谈到5 万英镑了。” “但是你自己没有遵守当初的协议,吉勒拜先生,也就是说,她可以透露你 溜到香港去的原因。”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船过水无痕。再没有人会对 我当年的小问题感兴趣,但人们对她的好奇可完全不同。光是女儿的事,就够瞧 的了。” 库珀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让他觉得比现在更倒胃。他站起来,隐藏 自己的不舒服,他真希望可以不再和这个可怕的家庭有任何瓜葛,因为他发现这 家人都无可救药,这些人的腐化就像这房里的恶臭一样。假如他这一生有什么遗 憾,那就是刚好在玛蒂尔达尸体被发现那天值班。若当天没值班,他或许还可以 保有自己一贯的优点——容忍。 趁吉勒拜没留意,他用指尖勾起地上一个空酒瓶,然后一并带走。 杰克看着莎拉费尽唇舌从鲁思那儿套出来的地址。“我该怎样单独找他出来?” 她正在用冷水冲洗杯子。“我想还是算了,万一得到什么铁轨旁替你收尸, 可就不妙了。” “总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还糟。”他一边嘀咕,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客厅那张床一定有问题,睡得我脖子僵硬。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鲁思撵走,让我 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在你道歉之后。” “这样吗?”他无奈地说,“我还是让脖子继续僵硬算了。” 她眯起眼。“混蛋,只不过要你道歉罢了,又不是要你的命,活该你脖子僵 硬。” 他邪邪地笑。“硬的可不只是脖子。女人,你错过的可多了。” 她看看他。“那倒容易解决,”她突然朝他大腿泼了一整杯冰水,“这一招 莎莉·班尼迪可不会。” 他从椅子跳起来,把椅子撞得向后倒。“天啊!你这女人,”他大叫,“你 怎么老想把我弄成太监!”他将她拦腰抱起,“有鲁思在这里算你走运,”他一 边吼,一边将她的头按压在淌着水的水龙头下,“要不然我会让你看看冷水对一 个被剥夺性欲的人一点效果也没有。” “你快把我淹死了。”她挣扎。 “你本来就该死。”他将她放下,关上水龙头。 “你要激情,”她说,水滴到瓷砖上,“现在满意了吧!” 他递毛巾给她。“是呀,”他说,“我可不想要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老婆。 别想哄我。” 这话让她气得猛甩头,将厨房弄得湿答答的。“敢再说个哄字,我一定不饶 你。我只是希望对我不幸遇到的那些个没用却自恋的家伙表示仁慈,别不知好歹,” 她用毛巾用力擦拭头发,“如果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人间早就是天堂。” “这个嘛,你也知道人们怎样形容天堂,老太婆——到处都是天堂,直到有 人开始面对现实。” 她看着他穿上夹克,从厨房抽屉拿出手电筒。“你打算怎么做?” “你别管,不知道就不会受牵连。” “要我跟你去吗?” 黝黑的脸露出笑容。“跟来干吗?要趁我干掉他之后再补上几刀?你这女人 跟来,只会误事。万一被抓怎办,而且也需要有人陪着鲁思。” “你小心点,好吗?”她的眼神充满关爱,“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杰克, 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他伸出手指放到她唇上。“我会的。”他允诺。 他缓缓开上皇宫路,找到门牌23号,一辆白色福特厢型车就停在外面。他绕 了一圈,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清楚看见屋内又不会引人注意的位置。沿街的昏黄路 灯,在一栋栋的房子间照出影子,不过,在十一月底这么冷的星期四晚上八点钟, 路上几乎没人,只有几次因出现在步道上的人影而提心吊胆。一小时过去,有只 狗突然出现在距离车子10码的地方,开始抓啃垃圾桶边的垃圾。八分钟后杰克才 发现,那根本不是狗,而是只狐狸在觅食。准备待上一整晚的他,因狐狸的抓啃 而分心,竟然没看见23号大门打开,直到传来一阵笑声,他才惊觉有人走了过来。 他眯着眼,看见一群年轻男子钻到厢型车后座,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根本看不出究竟是不是休斯。鲁思形容他高大、黝黑且英俊,但晚上看来每 人都黑黑的,而且在冬夜里30英尺外看每一个年轻男子几乎都长得差不多。杰克 决定赌一赌——她说过那是他的厢型车,他经常开着那辆车子——于是尾随在后。 医生在爸爸的死因栏上写着“心脏衰竭”,看见这几个字时我实在忍俊不禁, 他当然是因心脏不适而死,每个人都是。女佣史宾塞太太沮丧极了,直到我告诉 她会把她留下来,不必另找出路。从此她的手脚非常勤快,那种人除了认钱,是 没有什么忠诚可言的。 爸爸在椅子上死得很安详,手中还握着威士忌酒杯。照医生的说法,是“在 睡眠中走的”。说得真是一点没错。“孩子,他喝得太多,我已经警告过他。” 他接着还要我放心,他没有受到痛苦。我礼貌地回应了他,但心想,那多便宜了 他。他实在应该尝点苦头,爸爸最糟糕的一点是他的不知好歹。算詹姆斯运气好, 我若早知道摆脱酒鬼这么容易……哼哼……不说了。 可惜,让乔安娜看见了。就在我拿掉枕头时,那死孩子起床下楼。我告诉她, 爷爷病了,枕头可以让他舒服些,但我总觉得,她知道真相。昨天晚上她不肯回 床去睡,只是以胆怯的眼神瞅着我。 不过,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对枕头又懂得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