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仙丝戴 2001年12月25日 一列车队在圣诞节晚上八点开进了仙丝戴村以西那片未经注册的林地。没有村 民听见它们那暗地接近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也不会从车子的引擎声联想到“新世纪 侵略”。巴尔顿海岸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记忆已然淡化,尽管在本地小报的 版面闹哄哄地热炒了一阵,狂欢会在仙丝戴唤起的是“不在我家后院”的幸灾乐祸, 而非同样事情也会在此发生的恐惧。多塞特是个小小的郡,不会遭闪电击中两次的。 在明亮的月色下,那缓缓前进的车队用不着车头灯也能顺利通过山谷的窄径。 当那六辆巴士驶近矮树冈的入口,便把车子靠向路边,熄掉引擎等候队中的一人下 车勘查通道上有无危险地形。由于凛冽的东风吹了多日,地面冻至二英尺深,预计 明早会有寒霜。四下里鸦雀无声,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来回照射,映照出林径的宽度, 以及那片月牙形状的树林入口空地,空地足以容纳多辆汽车停放。 如果是另一个较为暖和的夜晚,这列七歪八倒的车队尚未抵达这片由树根加固、 较为安全的树林硬地之前,便会先陷在绵软潮湿的泥道上。今晚却无此担忧。六辆 巴士进退有序,犹如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调度那样章法严谨,服从着手电筒光线的指 挥,停在外围林木骨棱棱的树枝下,组成一个粗略的半圆形。那手持电筒的人和每 个司机分别交谈了几分钟后,车里的人便用硬纸板将车窗封住,准备就寝。 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仙丝戴村的居民人数在一小时内跃升了倍余。这个村落 的缺点是它僻处偏远的山谷,横切过通往海边的多塞特山脊道。在那里,15栋房屋 当中有11栋是度假别墅,业主是中介公司或远方的城市人,而常年有人居住的四间 住宅总共只住了十个人,其中三人是小孩。每当有度假别墅以高价出售,地产经纪 人仍将此地誉为“未经破坏的宝石”,不过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一度是 渔民与农民聚居之地的繁荣社区如今已成了外来者不经意的休闲地点,而这些人是 不会愿意为了一场地盘纷争加入战局的。 即使那些一年到头住在这里的居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将受到威胁,他们又 能怎么样?打电话给警察,向他们坦承这块林地是无主的? 住在村子西头半英里处的狄克?魏尔顿三年前买下仙丝戴农场的时候,曾经半 认真地想将那亩林地圈为己有,但是他的栅栏总是维持不到一个星期便遭毁坏。当 时他把损毁的栏杆怪罪于洛耶法斯家和他们的佃农,因为他们是惟一有竞争权的另 一处物业;但是他很快便明白到,在仙丝戴没有人会让一个新来者花几个钱购置几 根便宜的木头桩子,便得以提高自家土地的身价。 众所周知,法律规定必须经过最少12年的不中断使用,才能就一片荒地申请合 法拥有权,而就连那些只来度周末的客人,也不肯就这样乖乖让出遛狗的地盘。如 果领得了起造楼房的规划许可,那片林地就值一笔小财富。狄克尽管再三否认,所 有的人却都毫不怀疑地认定那正是他的目标。一片树林对一个耕地农民能有什么别 的用处?除非他砍平树林,锄土耕作。造房也好,耕种也罢,矮树冈都注定了要挨 斧头。 魏尔顿辩称那片树林必定一度属于仙丝戴农场,因为树林延伸进他的土地呈一 个U 形的环状,而只有区区100 码是落在洛耶法斯家的大宅边界。私底下大多数人 与他意见一致,可是既没有文件的佐证——几乎可以确定是过去某个律师的疏忽大 意——他就没有胜诉的把握,似乎也就不值得为了这一点细节在法庭上展开辩论。 即便最终还是领到了建筑规划许可,但诉讼费说不定比地价更高,现实主义的魏尔 顿是不会冒这个险的。这件事就像仙丝戴的其他事情一样,因大众的冷漠而告终, 这片林地也因此保有了“公有土地”的名分,至少在村民的心目中是如此。 可惜没有人肯费点工夫将它以“公有土地”的名义在1965年的下议院土地注册 法案底下进行登记,给予它一个合法名分。如今既无人认领又无人管有,这片林地 等于大开着门户,等待第一个进占它、并决心为居留权斗争到底的违法占地者。 法斯命令车队留在原地,自己却偷偷溜下小径,从一栋屋子潜行到另一栋。除 了大宅之外,惟一较具规模的物业便是祖利安与艾琳娜·巴特列的家——仙丝戴园。 它和大马路隔了一段距离,由一条短短的碎石车道连接着,法斯便沿着路旁的草地 朝前走,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他在客厅的窗前伫立了几分钟,从窗帘的缝隙窥看艾 琳娜正卖力地消耗着丈夫的酒窖。 她总有60岁了,只是荷尔蒙补充疗法、注射肉毒杆菌和勤练不辍的居家健身操, 各出一分力气将她的肌肤维护得挺挺的。远看会觉得她年轻一些,不过今晚不行。 她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角落正在播放肥皂剧《东伦敦人》的电视屏幕,一张鼠脸 因地上那瓶卡柏纳- 苏维翁红酒而显得泡肿且肤斑毕现。她全然不觉有个偷窥者, 不停伸手到胸罩内抓挠乳房,弄得衬衫大张着口,暴露出脖子和乳沟周围那一堆堆 揭示了真实年龄的赘肉和皱纹。 这是一个暴发户的人性表现,而如果他对她怀有一丝丝的好感,他会觉得很富 娱乐性。现在他只有更轻视她罢了。他绕过屋子的另一边,试着找寻她丈夫。他如 常地待在书房里,而他的脸也跟她的一样,被那瓶放在他前面书桌上的格兰菲迪纯 麦威士忌的酒精灌得通红。他在讲电话,酣畅的笑声磕碰着窗壁,断断续续的谈话 穿透窗玻璃,“……别那么疑心妄想的……她在客厅看电视……当然不会……她太 自我中心了……是是,我最迟九点半到……杰夫告诉我猎狗练习不足,而反猎狐者 势必大举出动……” 他跟他太太一般,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不过在他的更衣室里秘密堆积了一 堆染发剂,这是艾琳娜不知道的。9 月的一个下午祖利安出去时忘了锁后门,法斯 潜入屋内搜查,艾琳娜不知道的事情还不仅只是这一堆染发剂。法斯在口袋里拈弄 着剃刀,想像着当艾琳娜得知真相时,他将会有怎样的满足感。做丈夫的管不住自 己的欲望,做妻子的却天生一副恶毒心肠,使她成为像法斯这样一个猎人的好目标。 他离开仙丝戴园蹑足向度假别墅走去,一路追踪活人的气息。房子大多上了隔 板度冬,但是在其中一间他找到了四个人。拥有这栋物业的伦敦银行家其一对体重 超重的双胞胎儿子正和一双傻笑咯咯的女孩厮混。她们紧搂着男人的颈项,每当他 们张口说话便歇斯底里地鬼叫。法斯天性中洁癖的那一面令他颇觉这情景恶心:八 两与半斤(八两与半斤,著名童话故事《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孪生胖兄弟Tweedledee (八两)、Tweedledum(半斤)。——译者注),纵欲的汗水染湿了衬衫,泽润了 眉毛,一心只想在两个巴不得自动献身的贱女人身上尝点圣诞甜头。 孪生兄弟惟一吸引女人之处是父亲的财富——他们大肆卖弄的财富,而那两个 喝醉了的女孩使出浑身解数投入派对气氛,表示她们下定了决心要成为财富的一部 分。即使他们在性欲耗尽之前清醒过来,法斯心想,他们也不见得有那个兴头去管 矮树冈露营区的闲事。 其中两栋商务出租住宅住着看来老实正经的人家,此外就只有马场山庄的伍德 盖兹家,也就是管理商务住宅的夫妻档和他们那三个年幼的小孩,以及住在小屋里 的鲍勃与薇拉?道森。法斯不能确知史蒂芬?伍德盖兹对于家门口来了流浪车民会 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是个懒惰成性的懒人,所以法斯预料他会把难题留给詹姆士? 洛耶法斯和狄克?魏尔顿。倘若到了一月初尚无进展,伍德盖兹或许会给业主们打 个电话,不过在来春的出租旺季之前,一切都不急。 相反地,法斯却能丝毫不差地预知道森夫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会一如既 往把头埋在沙堆里。多管闲事不是他们的分内事。他们能住在小屋是拜詹姆士所赐, 只要上校恪守他太太的承诺让他们继续住在那里,他们会虚应故事表示支持他。 眼前的情景诡异地呼应着巴特列夫妇。薇拉的视线盯着《东伦敦人》,鲍勃则 把自己关在厨房听收音机。如果他们这个晚上还交谈的话,那必然是为了吵架,因 为他们之间有过的爱在许久以前便已荡然无存。 他流连了片刻,观看老妇人自言自语。从某方面来说,她和艾琳娜?巴特列一 样恶毒,不同的是她的恶毒是来自虚度了的人生和有病的脑袋,而对象永远是她丈 夫。法斯对她只有轻蔑,一如他对艾琳娜。到头来,她们都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他重回矮树冈,穿过树林来到大宅旁边的瞭望地点。一切都很好,他想,同时 看见了马克?安克登正伏在老人书房里的书桌前。就连律师也在。未必个个都称心, 不过于法斯却是正中下怀。 他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人,全是他们的错。 第一个看见露营区的是祖利安·巴特列。他在节礼日早晨八点开车前往西多塞 特的康普顿牛顿的狩猎会途中打那里经过,看见一条绳子横跨正面,一方上了油漆 写着“禁止入内”的告示牌挂在正中,于是便慢了下来,视线落在林子里的汽车上。 他穿着一身黄衬衫、白领带、牛皮马裤的打猎装束,越野车的尾巴又连结着运 马拖车,无意卷入是非,当下又加快了车速。驶出谷地之后他把汽车停在路旁拨电 话给狄克·魏尔顿,因为那块地紧挨着他的农场。 “矮树冈上来了访客。”他说。 “什么访客?” “我没停下来问,几乎可以肯定是狐狸爱护者,但我带着我的马‘奔沙’,不 想招惹他们。” “是反猎狐者吗?” “说不定,更可能是流浪车民,车子看上去大部分像是废铁场捡来的。” “你看见什么人了没有?” “没有,我怀疑他们还没起身。他们在入口挂了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所 以你一个人去找他们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该死!我就知道那块地早晚要出问题,大概得请律师把他们撵走……那不会 便宜。” “换了我是你,我就报警,他们天天都处理这种事情。” “嗯。” “交给你了。” “混蛋!”狄克有感而发道。 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比起我现在要去的大混战这算得了什么,听说反猎狐 者整晚在布置假臭迹,天晓得场面会乱成什么样子,回家我再给你电话。”巴特列 关掉他的手机。 魏尔顿懊恼地套上他的Barbour 夹克,把几只狗唤来,向楼上他太太嚷道他要 到矮树冈去。巴特列多半是对的,这是警察的工作,不过他想先了解一下状况再打 电话找警察。他的直觉是那帮人是反猎狐者。媒体大幅报道过节礼日狩猎会的事情, 而口蹄疫期间禁猎了十个月之后,双方都摩拳擦掌巴不得打一场好架。果真如此的 话,傍晚前他们就会走的。 他把狗全塞进了泥迹斑驳的吉普车后座,从农场出发开了半英里车程到达矮树 冈。路面铺着一层白霜,可以看见巴特列从仙丝戴园那边过来的轮胎痕迹。除此之 外,四下里便没有其他的生命迹象,他猜想所有的人都跟他太太一样,正享受着法 定假日的赖床时刻。 在矮树冈上却是另一幅情景。在他驶进入口的当儿,一行人在绳栏后面列成人 墙挡住他的去路。那队伍看来很吓人,头套和围巾掩藏了本来面目,厚重的大衣使 他们看来体积庞大。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两只用狗链牵着的德国狼犬狂吠着向前扑 来,恶形恶状地龇牙咧嘴,狄克的那两头拉布拉多猎犬当场以吠声响应。他诅咒巴 特列竟然袖手旁观。假使他肯在这帮混账东西有机会组织起来之前,抢先摧毁绳栏 并打电话求援,“禁止入内”的警告便无法生效。事已至此,狄克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他们也许并未僭越权限。 他开了车门爬出车外。“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你们是谁?在 这里干什么?” “我们也可以这样反问你。”人墙中间的一个声音说。 因为他们嘴巴上的围巾,狄克看不出来是谁说的话,只好以站在人墙正中间的 那人为对象。“如果你们是反猎狐者,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我的立场无人不 知,狐狸对耕地农民不是有害动物,所以我不让人在我的地头上打猎,损坏我的农 作物和篱笆。如果那是你们的来意,那就是在浪费时间,西多塞特郡的狩猎活动会 不进入这山谷里的。” 这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恭喜你啦,老兄,他们全是他妈的虐待狂,穿 着红衣服骑在马背上,好让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被撕裂成片的时候他们的身上看不见 血。” 狄克放轻松了一些,“那你们来错了地方了,狩猎会在康普顿牛顿举行,大约 从这里往西去十英里,在多切斯特另一头。如果你绕道开向约维尔镇,会在路上看 见指向左边的康普顿牛顿路牌。他们在酒馆外头集合,11点就召集猎犬开发。” 又是同一个女人答话,大概因为他一直目光不离她那不男不女的形象:裹着军 人大衣的身体显得高大魁梧,那口音一听就是来自埃塞克斯沼泽的。“抱歉,老兄, 不过只有我一个跟你英雄所见略同,其余的人才懒得理会。你不能吃狐狸,对吧, 所以它对咱们用处不大,鹿可就不同了,鹿肉可以吃,所以咱们认为让猎狗把它们 给吃掉没啥道理……因为还有我们这些人要鹿肉吃呢。” 狄克仍然抱着他们是反猎狐者的一线希望,也就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在多 塞特郡没有人用猎犬猎鹿,在德文郡说不定……这里没有。” “当然有啦,你想想看要是猎狗闻到雄鹿的气味能放过它吗?小鹿斑比要是因 为猎狗搞错了对象丢了性命,那也怪不了谁,这就是人生,你拿它没辙儿。多少次 我们设圈套找吃的,却来了一只可怜的小猫咪把脚捅了进去,你可以打赌某个地方 正有个老婆婆因为小猫咪没回家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死了就是死了,别管那是不 是你的本意。” 狄克连连摇首,意识到争论的徒劳。“如果你们不打算告诉我你们在这里干什 么,那么我要报警了,你们无权侵入私人产业。” 迎接这句话的只有沉默。 “好吧,”狄克说,从口袋取出手机,“不过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造成了什 么损坏,我会起诉的。我为了维护这里的环境劳心劳力,而我对你们这种人跑来搞 破坏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是不是在说这是你的产业,魏尔顿先生?”那个最初回答过他、发音标准 的声音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一个他认得的声音,但是没 有样貌的配合,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他扫视人墙找那发话的人。“你怎么知 道我的名字?” “我们翻查了选民名册。”这回元音的发音听来粗粝一些,仿佛那人察觉到对 方对自己留了神而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你不该认得我的样子。” “R ·魏尔顿,仙丝戴农场。你说你是耕地农民,在这个山谷里还有多少个?” “两个租地农民。” “P ·史奎斯和G ·德鲁。他们的农场在南边,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刚 才该从另外一个方向来。” “你知道得太多了,不可能都是从选民名册上面来的。”狄克说着搜寻手机的 电话簿目录,找郡警察局的电话号码。他打给警察的电话通常都是关于偷猎者和弃 置在他田里的抛锚车子——自从政府开始对无牌汽车零度容忍,这问题便日益严重 ——所以他的档案里有警察局的号码。“我认得你的声音,朋友,现在我想不起来 在哪里听过——”他选定号码按下拨号键,把手机举到耳际,“但我敢打赌警察会 知道你是谁。” 他与另一端的警官谈话之际,旁观众人默默等待。电话另一端的忠告令他越听 越是气恼,旁观者中如果有人因而发笑,那笑容也是隐藏在围巾里的。他背向他们 朝外走去,声量也尽力控制,可是从他怒耸着的肩膀可以想见对方的话令他觉得大 不中听。 六辆或少于六辆汽车是可接受的露营区数量,特别是如果他们和邻居保持一定 的距离,对路面安全又不造成威胁。地主可以申请驱逐令,但那耗费时间。最好的 办法就是和当地政府的流浪车民事务联络专员商量一个居留期限,避免与访客发生 不必要的正面冲突。警官提醒狄克,林肯郡与埃塞克斯郡最近都有农民因为对侵入 土地的团体采取威胁性行为而被捕。警察同情地主,但是他们优先考虑的是避免任 何人受到伤害。 “他妈的!”狄克发出刺耳的咒骂,用手捂着嘴巴掩蔽话声,“谁定的这些臭 规矩?你是说他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拥有那块地的傻瓜 反对的话,你们这些王八蛋就逮捕他?是……是……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冒犯, 但是住在这地方的可怜人又有些什么权利呢?” 在容许占领土地的前提下,可以要求流浪车民答应某些条件。这些条件是关于 使用适当方式处理居家废物与排泄物、动物的正确管理、保健及安全问题,并且协 议在三个月内不二次占领同一地点,或不采取威胁或恐吓行为等等。 狄克的红脸像中风发作似的,“你管那叫权利?”他嘶声道。“我们该向一群 骗子提供住宿场地,而换回来的只是他们的行为会保持半文明。”他向那一行人怒 视了一眼,“而你又怎样定义威胁或恐吓行为呢?现在有十多个人挡着我的路,他 们全部戴着面具……别提那些该死的狗和拦在道上的‘禁止入内’的告示牌,这不 是恐吓是什么?”他把肩膀控得更低,“是,呃,问题就出在这儿,”他嗫嚅道, “没有人知道这块地是谁的,它是在村子边缘的一亩林地。”他倾听了片刻,“耶 稣!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看在基督的分上?……对,对你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对我来说却是个非常大的问题,要不是我纳税,你不会有这份差事。” 他猛地合上手机塞入口袋,然后走回吉普车,猛力拉开车门。一波笑声沿着人 墙此起彼伏。 “出了问题,是吗,魏尔顿先生?”那个声音用一种讪笑的语气道,“让我猜 猜,那些大忙人叫你打电话给郡议会的谈判专员。” 狄克不理他,径自爬到驾驶盘后。 “别忘了告诉她这块地是无主的。她住在布里德波特,如果她在假日匆匆地开 车过来只为了从我们这里听到这个消息,脾气会变得很坏的。” 狄克发动引擎,把吉普车打横向着人墙。“你是谁?”他透过开启的车窗问, “你怎么知道仙丝戴那么多?” 但是迎接他这个问题的只有沉默。狄克气冲冲地用力换挡回转掉头,到家后他 查明谈判专员果真是个女人,果真住在布里德波特,并且拒绝中止休假赶来为一片 无人认领、占地者和村民都一样有权利占据的土地进行谈判。 魏尔顿先生不该提及那片土地的所有权有争议。在不明状况的情形下,她可以 谈判出一个双方都不会满意的居留期限。流浪车民嫌太短,村民则嫌太长。所有隶 属英格兰及威尔士地区的土地都由某人所拥有,但是不注册便让人有机可乘。 不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魏尔顿先生主动提供了可能有律师介入的情报——“不, 很抱歉,先生,你听取占地者的忠告是不智的,这是法律的灰色地带……”——直 到土地的所有权达成了协议,她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当然是不公平,当然是违反了 法律公正的一切原则,当然她站在纳税者这一边。 但…… 仙丝戴大宅,仙丝戴,多塞特郡 2001年10月1 日 亲爱的史密斯上尉: 我的律师知会我,若我尝试与你联系,你将会控告我。为了这个理由,我必须 申明我执笔写这封信,马克·安克登毫不知情,而这封信的责任全部归于我一个人, 并且请你确信,任何你所提出的诉讼行动,我将不予反诉,并将依照法庭的判决支 付赔偿。 由是之故,我相信你必定疑惑。为何我要写一封代价可能如此昂贵的信函。就 当是赌博吧,史密斯上尉。我将赔偿金当做赌注,博取一成几率——或许甚至百分 之一的几率,赌你将给予回应。 马克说你是一名聪颖、通达事理、成功、勇敢的年轻女性,于双亲绝对孝顺, 于陌生人的事情不愿与闻。他告诉我你的家族历史悠久,你的野心是退役之后继承 父亲的农场。再者他说你于史密斯夫妇是个荣耀,而且他认为认养是发生在你身上 的最大好事。 请相信没有什么比他告诉我的这些话,能令我感到更大的欣慰。我和妻子一直 期望你的未来是在仁人君子的手上。马克再三重申你对你的血亲毫无好奇之心,甚 至于不欲得知有关姓名。假如你坚定的决心未变,请即刻抛却此信不要再往下读。 我素来喜爱寓言。当我的孩子年幼的时候,我会给他们朗读《伊索寓言》。他 们尤其喜欢狐狸和狮子的故事,其缘由日后昭然若揭。我不愿意在这封信里列写过 多详情,免得给你留下错误的印象,以为我不重视你那些强烈的感受。基于上述的 原因,我附寄一份经我改写的寓言及两份报章剪报。马克的话使我相信,你自能在 这三份文件的字里行间,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么说就够了。我和妻子在教育子女方面落得悲惨失败,无能体现如同史密斯 夫妇在你身上所体现的荣耀。将罪责归咎于军队,何难之有——当我因军职离家, 他们缺乏严父指引;当我派驻异国,父母皆不在家中;当他们在寄宿学校,受外界 各种的影响;当他们放假在家,无人监督行为——不过那样做是错误的,我想。 罪在我等。我们过分纵溺他们,以弥补不能时常在家的遗憾,并将他们的放荡 行为视为博取父母关注。我们同时抱持这样的观点——我恐怕是可耻地——家族名 望是无价的,而我们即使曾经试过,也鲜少要求他们承担过失。最大的损失是你, 南西。为了最差劲的理由——爱面子——我们替女儿保守怀孕的秘密,帮她找一个 “好丈夫”,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把我们惟一的孙儿送给了别人。假如我是个有宗教 信仰的人,我会说这是过分注重家族声誉的惩罚。我们为了捍卫名誉,在未了解你 的优秀天赋、你的未来行止之时,便轻率地抛弃了你。 当马克告知我你对洛耶法斯这一重关系多么地无动于衷,种种一切的讽刺,深 深地刺激了我的心。归根究底,名字只是名字而已,而一个家族的价值在于每个部 分拼合起来的总体,不在于家族成员选择哪一种标签标榜自己。若我能早些觉悟, 我想我今天就不必给你写这封信,我的儿女会成为社会坚强的栋梁,而你也会因为 你是什么样的人而受到欢迎,不会因为你是什么身份而遭到遗弃。 在我结束这封信的时候,我想说明,这是我惟一会写的一封信。假若你不回信, 或指示律师提出诉讼,我将承认我赌输了。我刻意不解释想见你的真正原因,不过 你可能已经猜到,这与你身为我惟一孙辈的身份有点关系。 我知道马克曾告诉你,若你答应会面,将是个莫大的恩典。容我在此补充,你 也是在赐予一个已死的人讨回公道的一线希望。 你诚恳的詹姆士·洛耶法斯 狮子、年迈的狐狸、慷慨的驴子狮子、狐狸、驴子友谊亲密同住数年,及至狮 子对狐狸的年迈生出了轻视之心,并嘲笑驴子对陌生人的慷慨。它索求它的优胜力 量所应得的尊敬,坚持驴子必须只对它一人慷慨。驴子惶恐至极,把全部财富堆成 满满的一堆,请狐狸代为保存,直到狮子改过自新。狮子大怒,吞吃了驴子,要求 狐狸分配驴子的财富。年迈的狐狸自知不敌狮子,指着堆积之物请狮子自行取走。 狮子以为狐狸从驴子的死亡学会了道理,说:“谁教你的,亲爱的伙伴,这分配的 艺术?你简直完美无缺。”狐狸回答:“我从我的朋友驴子身上学会了慷慨的价值。” 于是它扬声召唤林中的动物合力赶走狮子,以便共享驴子的财富。“这一来,”它 告诉狮子,“你将一无所获,而驴子也报了仇。” 但是狮子吞吃了狐狸,反夺去狐狸的财富。 洛耶法斯·爱莎·弗罗拉于2001年3 月6 日在家中意外辞世,享年78岁。她是 詹姆士的心爱妻子,李奥及伊莉莎白的母亲,许多人的慷慨挚友。葬礼谨定于3 月 15日星期四中午12时30分于多塞特郡圣彼德殡仪馆。鲜花敬辞,如欲致赠奠仪,请 交巴纳杜医生或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 法医的裁决 昨日死因调查庭裁定,得年78岁、居住于仙丝戴大宅的爱莎·洛耶法斯是死于 自然原因,虽然检验尸体未能得出决定性的结论,而病理报告亦未能指出明确死因。 但由于尸体附近曾经发现血迹,又有邻居宣称曾在死者去世当夜听见一男一女挟怒 的言辞争执,警方于是展开调查。 洛耶法斯夫人是在3 月6 日清晨于仙丝戴大宅的阳台上被她的丈夫所发现。当 时她身穿睡衣,业已死去多时。洛耶法斯上校在死因调查庭时供称,他相信她是半 夜起身出去给常来大宅的狐狸喂食。“我只能假设她失去了意识就这么冻死了。” 他否认当他来到楼下时,落地窗是从里头上了锁,也否认洛耶法斯夫人即使想回到 屋里也无法进入。 法医指出,一名邻居声称在3 月6 日午夜之后不久,曾听见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洛耶法斯上校否认他和他太太是那对争执的男女,而法医表示接纳他的证词。法医 同时也证实距尸体两米的铺石地板上所发现的血迹是属于动物而非人类的。他在排 除围绕爱莎?洛耶法斯之死的种种揣测之词时说:“有关这件案子的谣言完全没有 根据,我希望今天的裁决能够让此事告一段落。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洛耶法斯夫 人决定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走到外面,穿衣不足而不幸虚脱倒地。” 爱莎·洛耶法斯是一名苏格兰殷实地主的女儿,在推动反对虐待动物的活动上 享有盛名。“人们会非常地怀念她,”反对残酷运动协会多塞特支会的发言人道, “她相信所有的生命都有价值,都应该受到尊重。”她也是多家地方及国家孤儿院, 以及许多慈善机构的慷慨捐助人。她估计达120 万英镑的个人财产将遗赠给她的丈 夫。 黛比·福勒 寄自科索沃 11月6 日星期二 亲爱的洛耶法斯上校: 你的来信我母亲转寄了给我。我也一样爱好寓言文学,你的寓言核心是“狮子、 狐狸和驴子”,其中的若干道德教训之一可以说是:“强权即公理”。你也可以把 类似的教训应用到你自己的故事里:“多数人的强权即公理。”既然你所暗示的是, 你将分割尊夫人的财产,把它给予比你儿子更有价值的地方——大概是儿童和动物 的慈善机构。在我看来,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策,尤其是如果他得为她的死亡负责。 我不是一个笃信豹子(或狮子)能改变其皮毛斑纹的人,所以我对于他是否能“改 过自新”不抱乐观。 我从死因调查的剪报未能完全确定,在尊夫人死后,谁是种种揣测之词的目标, 虽然我怀疑可能是你。如果我对你的寓言解读正确,那么你的儿子是狮子李奥,你 的夫人是驴子爱莎,而你则是目击她被杀害的狐狸。那么你为什么不通知警察,反 而任由谣言蔓延?抑或这只是再一次把家族“过错”扫到地毯底下的例子?你的策 略似乎是剥夺你儿子的遗产继承权,从而为你夫人讨回公道,但是真正的偿还难道 不是法院的公正?容许你的儿子在杀了人后逍遥法外,他的心理失衡也不见得会改 善。 在寓言的最后一句,你似乎指出了这一点,“狮子吞吃了狐狸,反夺去狐狸的 财富。”这显然是一个预言并非事实,否则你就不可能写信给我了。但我强烈质问, 承认我是你惟一的外孙,为什么能使这预言变成对你有利。我恐怕如此会弄巧成拙, 逼你儿子作出鲁莽的行动。既然我对你或你夫人的财产无意问津——亦无意为此与 你儿子处于对立——我建议你英明行事,向你的律师马克·安克登取经,把钱财放 在你儿子够不着的地方。 我无心冒犯,但我想不透为什么你要驯服地让自己被“吞吃”,或者为什么我 要充当掩护你前进的那匹马。 你诚恳的南西·史密斯(上尉,皇家工程师) 仙丝戴大宅,仙丝戴,多塞特郡 2001年11月30日 亲爱的南西: 请别再想它。你说的话全都理由充足。我写上封信时处于一时的情绪抑郁,使 用了不可原谅的感性言辞。我绝不希望让你误会你将与李奥处于对立。马克替我拟 就一份遗嘱,既容我对家庭尽责,另一方面又将遗产的过半捐出做有意义的事情。 这是一个老人愚蠢的妄想与骄傲,想把“家传之宝”完好无缺地传给亲人。 我恐怕于前信给予你有关我和李奥的错误印象,我或在无心之中暗示了人们对 我的评价优越于他。这与事实相去甚远。李奥是个风度不凡的人,反之我和爱莎都 是颇害羞的人,在人前显得古板傲慢。直到最近以前,我会说我们的朋友不是如此 看待我们,不过我此刻所身处的孤立处境粉碎了我的信心。除了马克?安克登是个 值得尊敬的例外,人们的疑忌似乎来得易,去得难。 你问了这问题:承认你是我惟一的外孙,为什么会于我有利?不会,我现在觉 悟到了。这念头始自前些时日,那时爱莎开始与我看法一致,那就是如果我们让儿 女因我们的死而得到大笔金钱,给他们带来的坏处将多于好处。但是马克认为李奥 必然会挑战任何留给慈善团体大笔遗赠的遗嘱,理由是那笔钱是家族财产,理应留 给下一代。李奥或会胜诉或会败诉,但是如果他挑战的是一个拥有合法继承人身份 的外孙,肯定要觉得艰难得多。 我妻子是一个笃信给予别人第二次机会的人——亦即你提到的“改过自新”, 我想她是希望与我们的外孙相认,或许能说服我们的儿子重新考量未来。得到你的 回音之后,我决定放弃此一计划。它是出于维护财产完整的自私意图,未曾考虑你 对你合法家庭的爱与忠诚。 你是个值得敬佩的聪慧年轻女性,面前展现着远大光明的前程,我祝福你长寿 快乐。既然你对财产无意问津,把你卷进我的家庭纠纷于事无补。 请安心信任你的身份及下落将是我和马克之间的秘密,而无论任何情况下,你 的名字都绝不会出现在与这家庭有关的任何法律文件里。 感铭你赐予回信,并对你人生的一切际遇致以最温暖之祝福。 詹姆士·洛耶法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