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伍菲蜷卧在巴士角落的毯子底下,贴嘴抱着一条狐狸尾巴。软绵绵的,像泰迪 熊的毛,他在尾巴后面偷偷吮吸着大拇指。他肚子那么饿。他做的梦常常是关于食 物的。自从他的妈妈和弟弟不见了之后法斯就没理过他。那是很久以前了——或许 好几个星期了——而伍菲仍然不晓得他们在什么地方或为什么他们要走。偶尔一股 残留在他脑子深处的惊怖告诉他他是晓得的,但他避免去撩拨它。跟法斯剃掉他的 辫子有关,他想。 他直哭了多日,求法斯也放他走,直到法斯用剃刀吓唬他。此后他就躲在毯子 底下闭紧嘴巴,一边幻想逃亡的计划。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勇气,他对法斯、警察 和社会工作者的恐惧——他对一切的恐惧——过于根深蒂固,但是总有一天他会走 的,他答应自己。 有一半的时间他爸爸根本忘记了他的存在,像现在法斯带了营里的几个人到巴 士里来,大家拟订一个24小时的轮值表,守卫营区入口。伍菲有如一只受惊的老鼠 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只觉得他爸爸听起来像一个正在向自己部队发施号令的将军。 做这,做那,我是头头。但是伍菲十分担心,因为那些人不断地跟他抬杠。他们知 不知道有那把剃刀,他想? “不管怎样,在有人采取行动以前,我们有七天时间,”法斯道,“到时候我 们已经把这个地方变成一座城堡了。” “是嘛,你最好是对的,关于这地方无主什么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因 为我可不巴望累折了背、造起了山寨,第二天就赶来了推土机把它给铲平。加上外 头他妈的冷毙了,万一你没注意到。” “我是对的,贝拉,我认识这个地方。狄克?魏尔顿三年前试过在这里圈地, 后来他放弃了,因为他不愿意在没有胜诉的把握下支付大笔的诉讼费。现在也还是 一样,即使村子里的人答应让他申领这块地的产权,他仍然必须付钱给律师把我们 弄走,而他不是那么大方的人。” “要是他们联成一气呢?” “他们不会的,反正不会在短期内,太多的利益冲突。”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一段短暂的沉默。 “说呀,法斯,”一个男人发问,“你跟仙丝戴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在这儿 待过?你知道些什么是咱们不知道的?” “与你们无关。” “当然跟我们有关,”那个人说,声音愤怒地拔高,“我们信得过你才来冒这 么大的险,谁晓得那些臭王八会不会进来用入侵罪逮捕我们?首先你要我们把这地 方用绳子圈起来……接着把它变成城堡……都为了什么?赌它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在 12年后我们在这里搭建的房子会成了我们的?几率糟透了,在8 月份你向我们提出 来的时候,你说这是开放的乡村土地……可以随便拿走的土地,你可没提到有他妈 的一整个村子在外头堵着。” “住口,伊沃。”另一个女人说。“威尔士矮子的毛病,”她向其余的人补充 道,“他老是忍不住要找人斗嘴。” “你不当心的话咱也找你斗斗看,查娣。”伊沃发狠道。 “够了,几率很好。”法斯绷紧了声音,听得伍菲的脊梁骨直冒凉气。如果那 个家伙不闭嘴,他爸爸会把剃刀亮出来。“这村子里只有四栋屋子是长期有人住的 ——大宅、仙丝戴园、小屋和马场山庄,其他就只有度假客或者租客……而他们不 会有动作,直到夏天有女人来度长假,开始向她们的丈夫抱怨孩子在跟矮树冈上的 人渣鬼混。” “那几个农场又怎样?”贝拉道。 “惟一重要的是狄克·魏尔顿,他的土地构成大部分的边界,但是没有文件证 明仙丝戴农场曾经拥有它,我知道这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的?” “与你无关,接受我是知道的就行了。” “那栋透过树林看得见的房子又怎样?” “那是大宅,有个老人孤身住在里面,他不会找我们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又是伊沃的声音。 “我就是知道。” “耶稣基督!”有拳头击打桌面的声音,“你不能说点什么别的吗?”伊沃模 仿法斯那较有教养的腔调,“‘我就是知道……与你们无关……接受我。’搞什么 名堂,老兄?我警告你,我不会耗在这儿听你满嘴放屁,他妈的什么都不说明白。 首先,为什么这老头儿不会找咱们的麻烦?我准会,要是我住在大宅子里,有一帮 新世纪人类跑来我的地头。” 法斯没有及时回答,伍菲惊恐地闭上眼睛,想像他会怎样割破那男人的脸,但 是他预期的尖叫声没有来。“他知道这片土地不属于他,”法斯心平气和地说, “魏尔顿想圈地的时候他请律师调查过,但是同样没有文件支持他申领产权。我们 现在还能待在这里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有足够的财力为其余的人垫钱付账。但他不 会那么做,一年前说不定会,现在不可能。” “为什么?” 另一段短暂的沉默。“你们很快就会听说的,其余的人相信他谋杀了他的太太, 正设法叫警察逮捕他。他是个隐士,不出门、不见人……食物送到门口,他不会找 我们麻烦的……他自顾不暇。” “狗屎!”贝拉吃惊怪叫,“是他干的吗?” “谁在乎?”法斯漠然道。 “说不定我在乎,说不定他是危险人物,孩子们怎么办?” “要是你不放心,嘱咐孩子别走近那边的树林,他只在晚上才出现。” “狗屎!”贝拉又叫,“他听来像个怪痞子,为什么他不在疯人院里?” “现在已经没有疯人院了。”法斯没好气地说。 “他多大年纪了?” “八十多。” “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法斯怒道,“你不会跟他打交道的。” “那又怎样?也许我想知道他是谁,当有人谈到他的时候。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是吗?”她略顿,“哦,哦……说不定它是的。你们是老相识,对吧,法斯?他 就是向你提供情报的那个人?” “我有生以来没跟他照过面……我只是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怎样知道的与 你无关。” “行,那他叫什么名字?” “洛耶他妈的法斯,满意了吧?” 一波的笑声。 “棋逢敌手,对吧?”那女人说,“也许你正愁着这地方容不下两只狐狸?” “住口,贝拉。”法斯道,声音又再绷紧。 “好……好,开玩笑,甜心,你该学习放松……吸点好的……嗑摇头丸。咱们 与你同在,达令……一直到底。你相信咱们就得了。” “服从规则,我就信。触犯规则,就别想我会信。第一条,所有人依照轮值表 值班站岗,不准怠职;第二条,不准跟本地人性交;第三条,不准在天黑之后离开 营区……” 伍菲听到巴士门合上的声音便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蹑着脚尖走到俯瞰矮树冈 入口的其中一扇车窗。那里挂满了狐狸尾巴,他把它们拨到一边,看着他爸爸站到 绳栏后面的岗位上。有这么多是他不懂的,其他巴士上的人是谁?法斯在哪里找到 他们的?他们跟来干什么?为什么妈妈和弟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他们要建 一座城堡? 他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想把听到的事情理出头绪。他知道法斯的全名是法斯? 伊浮。有一次他问妈妈,是不是那就是说伊浮也是他的姓,但她笑着告诉他,不是 的,你只是伍菲,只有法斯是伊浮。自此之后,伍菲便把姓名对调,把他爸爸想成 伊浮·法斯(法斯·伊浮,前后对调成伊浮·法斯,即Evil Fox,按字义为邪恶狐 狸。——译者注)。在他那永远在寻找平衡与答案的童稚脑子里,那比法斯?伊浮 更加合理,而法斯也立即成了一个姓氏。 可是这个叫勒吉·法斯(勒吉·法斯Lucky Fox ,意为幸运狐狸。小孩将洛耶 法斯(Lockyer Fox )误听成勒吉·法斯(Lucky Fox )。——译者注)的老人 又是谁?如果他们有着一样的名字,为什么爸爸不认识他?兴奋与恐惧在小孩的心 头交相撞击。兴奋是因为勒吉?法斯说不定跟自己有着关系……说不定他知道妈妈 在哪里;恐惧是因为他是一个杀人凶手…… 马克退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把客厅的门在身后关上,带着歉意的微笑转身面向 访客。“你介不介意我们把介绍仪式延迟几分钟?詹姆士正……呃……”他没说完, “我知道他见到你一定要高兴得不得了,不过现在他睡着了。” 南西看到的比马克想像的更多,她立即点头,“我午饭后再回来怎么样?不费 事的,下午五点前我要到波维顿军营报到……但是没有人说我不可以现在就去,我 晚一点再回来,”这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难为情得多,她完全没有想到马克·安克登 会在这里。“我该先打电话来的。”她不好意思地说。 他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号码有登记在电话簿里。“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把自 己挤在她和前门之间,好像怕她会溜掉似的,“请别走,詹姆士会很受打击的。” 他向右边的走廊打了个手势,把话说得又急又快,好让她觉得自己受欢迎。“我们 到厨房去,里边很暖和,我可以给你弄杯咖啡,一边等他醒来,应该不会超过十分 钟左右。” 她跟着往前走,“我最后一分钟丧失了勇气,”她坦承,回答他那没有问出口 的问题,“实在只是心血来潮,我想他未必会高兴昨晚很晚或者今天一大早有人打 电话来,我想如果他搞不清我是谁情况会很复杂,也许亲自来要简单一些。” “不成问题,”马克安抚她,打开厨房门,“这是他能收到的最佳圣诞礼物。” 是吗?马克但愿自己没有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詹姆士会有怎 样的反应。他会高兴吗?他会害怕吗?DNA 检验会得出什么结果?时间上的安排也 天衣无缝,他可以就这样从南西的肩膀上取下一根头发,而她根本不会晓得他曾经 这样做过。当他望进她的眼睛,他的笑容凝固了。老天,多么像詹姆士! 南西被他盯得不自在,拉下毛线帽,用指尖抖松她那一头黑发。那女性的手势 与她的男性装扮正相抵触。厚厚的羽绒大衣,里面是高领套头毛衣,工人裤塞入沉 甸甸的靴子里,全身的黑。这是个有意思的决定,何况她来拜访的是一个上了年纪 的人,在衣着与行为方面的品位与看法都必然是保守的。 马克猜想那是对詹姆士愿意接纳她多少的一种刻意挑衅,因为她摆明阵仗绝不 妥协。这就是我,要就要,不要拉倒。如果一个男性化的女人不符合洛耶法斯家族 的模式,算你倒霉。如果你指望我用女性魅力来谄媚你,再想想吧。如果你想要一 个任由你摆布的外孙女,休想。讽刺的是,她在不知不觉间所呈现的自己正是她母 亲的反面。 “我暂时调任到波维顿,担任科索沃野外行动的教官,”她告诉他,“我翻看 地图时候……唔……我想如果我天刚亮就出发,我可以利用今天……”她受窘地耸 了耸肩膀,“我不知道他有客人,要是车道上有车子我就不会拉那门铃,因为没有 ……” 马克尽量从她的话里搞明状况,“我的车子在屋后的车库,而这里只有我跟他。 真的,史密斯上尉,这真是太——”他搜索一个能令她安心的字眼,“棒了,你不 能想像这有多么的棒,真的。这是爱莎死后他的头一个圣诞节,他的表现真不赖, 可是即使律师过来留宿也不怎么能代替一个妻子,”他替她拉出一张椅子,“请坐, 你要怎样的咖啡?” 一座爱格牌煤气灶把厨房烘得十分暖和,南西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热气里涨 红了,而她的尴尬也愈发深了。她挑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时间突击造访。她想像 如果上校进来厨房找马克,眼中泪水未干,而发现她坐在那里,他将会感到怎样的 羞愧难当。“说真的,我想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突然说,“我从你的肩膀后面 看见了他,他没有睡着,万一他正奇怪你去了哪里呢?发现我在这里会让他崩溃的。” 她瞥向角落的一扇门,“如果那扇门通向外面,我可以不声不响地溜走,他根本不 会知道我来过这里。” 或许马克此时也正想改变主意,他迟疑不决地望向走廊。“这段日子他很难过,” 他说,“我想他都没怎么睡。” 她戴回帽子,“我两个小时后再来,但我会事先打电话来,给他时间镇定自己, 本来这次我就该这么做。” 他在她的脸上打量了一会儿,“不,”他说,轻挽她的手臂,把她转向走廊, “我信不过你不改变主意,我的外套和鞋子在洗涤间,那里的门可以让我们从远离 詹姆士的那一边走出去。我们去散散步,吹散你开长途车的困倦,半个小时后我们 可以从客厅的窗户悄悄探视一下他的情况,你觉得怎样?” 她立刻放松了,“很好,”她说,“我比较擅长走路,而不善于面对不自然的 社交处境。” 他笑起来,“我也一样,这边。”他向右拐,把她带进另一个房间,一边是古 老的石砌洗涤槽,另一边则乱堆着靴子、马毡、雨衣、欧斯特大衣。地上满是橡胶 鞋底踏过时掉下来的泥块,洗涤槽、排水板和窗台都厚积着灰尘与污垢。 “有点乱,”他抱歉道,把他那双古驰便鞋脱下,换上旧防水靴,又穿上一件 油布雨衣,“有时我觉得,每个在这里住过的人都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作为到此 一游的证据。”他拨动一件挂在钩子上年代久远的棕色欧斯特大衣,“这是詹姆士 的曾祖父的,自从詹姆士有记忆以来它就挂在那儿,但他说他喜欢每天看见它…… 给他一种延续历史的感觉。” 他打开通向围墙后院的外门,招呼南西出去。“爱莎叫它作她的意大利庭园。” 他说,向散置在院子周围的陶制大瓮点了点头,“夏天黄昏这里有些日头,她在这 些盆里栽种了夜香的花,她总说可惜这地方在大宅后面不起眼的位置,因为在这里 闲坐是最好的,那边是车库的后墙,”他朝右侧一栋单层的建筑物点了点头,“而 这个门——”他扳动他们前方木头拱门的门闩,“通往厨房的花园。” 院子里有一种奇异的冷清,仿佛自它的女主人死后便没有人进来过。卵石地的 石缝间杂草蓬生,陶制的花槽里只剩下枯萎植物的易脆残枝。马克似乎想当然地假 设了南西已经晓得爱莎是谁,尽管他没有告诉过她,而南西狐疑着他是否知道上校 给她写信的事。 “詹姆士有没有家佣?”她问,跟他走进菜园。 “只有村子里的一对老夫妇……鲍勃和薇拉·道森。男的管花园,女的管清洁。 问题是,他们差不多跟詹姆士一样老,所以能做的很有限,像你眼前看到的,”他 向那芜杂的菜园做了个手势,“我想剪剪草是鲍勃这些日子的最大能耐,而薇拉基 本上已经老得不像样,所以只能把垃圾搬来搬去。好过没有吧,我想,但这地方真 的得花一些精力好好整理。” 他们小心步过被两旁菜圃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碎石径,南西欣赏着那八英尺 高环绕院子的围墙。“他们有人手管理的时候,这里一定很气派,”她说,“南边 那堵墙看来像是沿墙栽植了整排的果树,你还能看见那些铁丝。”她指向中间一块 高出地面的土壤,“那是不是用来种芦笋的?” 他跟随她的视线,“天晓得,说到种东西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芦笋怎么 长的?它不在超市的袋子里的时候是长什么样子的?” 她笑了笑,“一个样子。笋尖从地底下茂盛的根部系统冒上来,要是你不断把 土堆高,像法国人那样,笋尖会长得又白又嫩。我妈就是那样种的,她在农场有块 芦笋田生产好多这种东西。” “她是家里的园艺专家?”他问,带她走向西墙的铸铁栅门。 南西点点头,“那是她的专业,她在库姆·克洛夫特有个很大的苗圃,利润好 得出奇。” 马克记得他在前去克洛夫特下谷的途中看见过路牌,“她有没有学过?” “喔,有的,她17岁那年进了梭沃伯利园艺学院当学员,在那里待了10年,晋 升为园艺总管,后来嫁给了我爸爸,搬到库姆?克洛夫特。他们一直住在那儿,直 到我外公去世,让我妈有时间经营苗圃。她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人公司,现在她手下 已经有30个员工……基本上已经可以自行运作了。” “有天分的夫人。”他恳切地说,推开铁栅门,后退一步让南西通过。他希望 她永远不必与她亲生的母亲相会,那种对比太残忍了。 他们进入另一座有围墙的花园,房子的两排L 形侧翼构成四方院子的两边围墙。 茂密生长的长青灌木丛树篱,从厨房的外墙一直延伸到左方墙角。南西注意到所有 俯瞰这院子的窗户都在里头上了隔板,由于玻璃内面漆木的折射,望上去只是一片 炫目的白光。“这边没有人住吗?”她问。 马克随着她的视线张望。如果他没把方位搞混,二楼有个房间正是伊莉莎白的 卧房——南西出生的地方,那底下则是签署她认养文件的宅邸办公室。“很多年没 人住了,”他告诉她,“爱莎关上窗板保护里面的家具。” “房子还在,住在里面的人却不在了,是很悲哀的。”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回 头看着花园。中心是个鱼池,结着厚冰,芦苇和水生植物枯死的茎梗穿透冰面。一 张长满绿苔的长椅坐落在杜鹃和矮种山踯躅的花丛里,一条砌成不规则图案的铺石 小径被野草折腾得七零八落,弯弯曲曲地穿过矮种青枫、纤细的竹子和各种装饰性 草本植物,一直伸向另一头的铁栅门。“日式庭园?”南西猜道,在池畔驻足。 马克微笑点头,“爱莎喜欢开辟空间,”他说,“而它们全都有名字。” “春天杜鹃花盛开的时候一定美丽绝伦,试想想坐在这里,花香四溢。池里有 鱼吗?” 马克摇头,“爱莎在世的时候是有的,不过她死后詹姆士就忘了喂养它们,他 说他上一次来看不见鱼了。” “它们不会饿死的,”她说。“这池子大得有足够的昆虫可以养活几十条鱼,” 她蹲下来眯着眼望穿冰层,“它们多半藏在水藻里面,他该叫园丁等天气好一点的 时候把它们清理一下,底下像个森林。” “詹姆士已经放弃了花园,”马克道,“这是爱莎的领域,她死后他似乎完全 失去了兴趣,现在他惟一去的地方是阳台,而且只在夜晚。”他闷闷不乐地耸了耸 肩膀,“我有点担心,老实说。他把椅子恰好放在他发现爱莎的地点右边,在那里 坐上好几个小时。” 南西根本不去费心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即使在这样的天气?”她问,抬眼看 了看他。 “至少过去两晚他都有这么做。” 她站起身,和他并肩走在小径上,“你有没有跟他谈谈?” 他又摇头,“我根本不应该知道他在这么做的。他每晚十点就回房睡觉,等我 熄了房间的灯又偷偷地溜出去,他今天早上差不多四点才进来。” “他都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是窝在椅子里,眼睁睁看着夜色。圣诞前夕我几乎要跑出去 骂他傻瓜蛋,天空晴朗得我以为他会体温过低而死——甚至怀疑那就是他的企图, 因为爱莎可能也是因体温过低而死亡——但他不断点燃他的烟斗,我才知道他不是 没意识的。昨天早上他提也没提……今天早上也没有……我问他睡得怎样,他说, 很好。”他旋动另一道铁栅门的门把,用肩膀推开它。“我想也许那是他为爱莎举 行的圣诞守夜祈祷。”他没有多少信心地总结。 他们来到一片空旷的林野,房子的主要建筑坐落在他们的右手边。灌木与乔木 形成一条朝南的林荫道,树底下仍累累结着霜块,但是在那一大片倾斜的草原上, 白霜被温暖的冬阳烘成一层晶莹的露水,从那里可以毫无遮挡地俯瞰整片仙丝戴谷 及山谷尽处的海洋。 “哇!”南西只是说。 “美不胜收,是吗?你看见的海湾是巴罗里斯湾,只有那边农场的泥土路可以 通过去……这就是为什么这村子的房价这么贵,所有房子都附有通行权,有通道让 他们直接把车子开到海滩,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为什么?” “本地人根本付不起那么高的房价,这使仙丝戴谷变成一个空村子,鲍勃和薇 拉还住在这里只因为他们的房子是大宅所有的,而爱莎答应让他们住一辈子。老实 说,我但愿她没有那么做,那是惟一仍然属于詹姆士的房子,可是他坚持要恪守爱 莎的承诺,尽管他实在很需要有人照顾他。四年前他有另一所房舍,因为有人非法 占住而卖掉了,我会建议以短期租约的形式出租而不是出售——单单就是为了预防 今天这样的情况——但那时候我不是他的律师。” “为什么他不找人跟他一起住在大宅里?地方也够大。” “问得好,”马克干巴巴地说,“也许你能说服他,我得着的回应是——”他 用一种哆嗦的男中音说,“‘我才不让一个八卦婆进来到处刺探管我的闲事。’” 南西笑了起来,“你不能怪他,你愿意吗?” “不,但我不像他那么疏于照顾自己。”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我的奶奶也有同样的问题,最后我爸爸不得不登记一份 授权书,你有没有为詹姆士也弄一份?” “有的。” “是谁的名下?” “我的。”他不太情愿地说。 “我爸爸也很不想执行授权,”她理解地说,“最后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奶奶 接到警告,再不缴钱就要断电了。她觉得红色的电费单比其他的单子好看,把它们 排列在壁炉台装饰房间,完全没想到应该拿去缴费,”她对他的微笑报以轻笑, “但是这并不减少她的可爱。”她问道:“那么还有什么人住在仙丝戴?” “几乎都没有长期的,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仙丝戴园的巴特列夫妇,提前退休, 卖掉伦敦的房产赚了一大笔;马场山庄的伍德盖兹家,他们只付象征性的房租给那 家拥有大部分度假别墅的公司,代价是替他们管理这些房子;还有仙丝戴农场的魏 尔顿夫妇。”他指向毗连着旷野的西边林地,“那边的那块地是他们的,所以严格 来说,他们落在村子的边界外面,就像南面的史奎斯家和德鲁家。” “就是你提过的佃农吗?” 他点点头,“詹姆士拥有从这里到海岸线之间的一切。” “哇!”她又说,“实在可观,那么村子的人怎么会在他的土地上享有通行权?” “詹姆士的曾祖父——你看见他的欧斯特大衣——特准渔民来回海岸运输渔船 的渔获,因为他想在仙丝戴建立龙虾业。讽刺的是,他遇到的难题跟今天的一样— —苟延残喘的乡村,日益萎缩的劳动力。那是工业革命时期,年轻人都离开乡村到 城镇里去找薪水较高的工作。韦茅斯和莱姆里吉斯的龙虾业都很成功,他希望借助 它们的力量让这地方也沾点光。” “成功吗?” 马克点点头,“成功了差不多50年。整条村子致力龙虾生产,有运输、锅炉、 加工、罐头,他们把一吨吨的冰运回来储存在村子四周的冰库。” “那些冰库还在吗?” “据我所知都不在了,发明了冰箱和接了电以后,它们成了多余的东西。”他 朝日本庭园的方向点了点头,“从前在那里的冰库变成了我们刚刚看过的养鱼池, 詹姆士在储物棚里收藏了一套铜煮锅,几乎就是惟一遗留下来的东西。” “是什么毁了它?” “第一次世界大战。爸爸和儿子都去打仗了,再也没有回来。当然到哪里都是 同一个故事,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全靠男丁把船推进水里或抬到岸上,那后 果是毁灭性的。”他领着她走到草原中间,“你刚刚好能看得见海岸线,那不是一 个好的泊船地点,所以他们要把船拖到干地上,宅里的一间睡房里有那样的照片。” 她抬手遮挡照眼的阳光,“如果它需要那么密集的劳动力,那注定要走入历史 的。”她说,“价钱一定永远追不上成本,整个产业迟早要衰微,我爸爸说乡村社 区最大的毁灭者是农业机械化,一个人开着收割机能做50个人的工作,而且做得更 快、更好、损耗更少。”她朝他们前方的田野点了点头,“这两个农场大概是把犁 地和收割的工作外包吧?” 他很佩服,“你怎么看得出来,就凭它们的样子?” “我看不出来,”她笑着说,“只是你没提到村子里住有工人,西边那个农民 也是外包的吗?” “狄克?魏尔顿。不,他自己就是发包人。他在多切斯特的另一头有生意,三 年前仙丝戴农场的前业主破产,他便贱价买了下来。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让儿子 管理西边的核心业务,自己扩展到这边来。” 南西好奇地瞄瞄他,“你不喜欢他?”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的语气。” 她的洞察力比他强,他想。尽管已经见识过她的微笑和大笑,他还是没有学会 解读她的脸部表情或声调变化。她的态度不像詹姆士那么枯燥乏味,但她无疑有着 跟他一样的自我克制。若是换了另一地点,另一女人,他一定会飘飘然继而展开挑 逗——结果不是被她迷住就是对她失望——但他不愿做出任何会妨害詹姆士的举动。 “为什么回心转意?”他忽然问。 她回头望向大宅,“你是说,为什么我在这儿?” “是的。” 她耸了耸肩,“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写信给我?” “他昨天才告诉我的。” “你有没有看过那些信?” “有。” “那你应当能解答自己的问题……不过我姑且给你一个提示,”她给他幽默的 一瞥,“我不是为了他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