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要去哪儿?”法斯低嘶道,一把揪住伍菲的头发将他拧转过来。 “不去哪儿。”小孩说。 他像影子一般静静移动,但是法斯更静。没有任何声响提示伍菲他爸爸就在 那棵树后,然而法斯却听见了他。从林木间持续传来电锯嘈杂的轧轧声,淹没了 所有其他声音,那么法斯是怎么听得见伍菲的秘密潜行的?他是个魔术师吗? 裹着头套和围巾的法斯望向草坪另一头那扇开启的落地窗,那老人和伍菲先 前见过的那两个人正站在那里探寻噪音的源头。那女人——即使没有帽子和厚重 的羽绒,她的性别是错不了的——踏出长窗,将双筒望远镜举至眼前。“那边。” 她的唇形分明说着,垂下望远镜,用手指向光秃林木后头电锯组正在工作的地方。 就连伍菲的锐利目力也只能勉强分辨黑暗密集树干间那些裹着深色外衣的人 影,于是他猜想那女人会不会也是个魔术师。当老人走出来站在她身边,目光扫 视着他和法斯藏身的这排树木时,他的眼睛便睁得更大了。他感觉到法斯退回树 干的阴影里,并将伍菲甩得掉了个头,把他的脸按在外套的粗料子上。“别动。” 他咕哝道。 反正伍菲也不打算动。在法斯的外套口袋里鼓出来的是那只槌子错不了。不 管剃刀在他心目中代表着多少恐惧,他对槌子的恐惧只有更深,但他不知道为什 么。他从来没看见法斯用过它——只知道它在那儿一但是它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 恐怖是多重的。他猜想是他梦见过什么,但他不记得在什么时候或哪个梦的内容。 他屏住了呼吸,谨慎地不让法斯觉察,在他和外套之间挪出一点空间。 那把电锯突然喀的一声归于静止,大宅阳台的人语声清晰地越过草坪传过来。 “……似乎跟艾琳娜·巴特列讲了一堆废话,她像念咒语似的对我引用无主地和 洛克理论,想是从流浪车民那里听来的,因为那不像她懂得的词汇,蛮过时的, 老实说。” “无主之地?”那女人的声音说,“这里的情况合用吗?” “我想不合用。那是一种主权的概念,简言之,首先抵达一片无人居住地区 的人可以代表他们的赞助者,一般来说是皇帝,将土地宣称己有。我无法想像这 种概念还能应用在2l世纪英国任何有争议性的土地上,詹姆士或狄克·魏尔顿是 理所当然的申领人……或这个村子,基于共同使用的理由。” “什么是洛克理论?” “类似私人拥有权的概念。约翰·洛克是17世纪的哲学家,他将所有权的概 念系统化,一片土地的先来者优先获得所有权,并且可以将它转让。美国早期的 垦荒者应用这个原则,将未经圈分的地方圈起占为己有,无视于它事实上是属于 不认同圈地概念的原住民的。” 另一个男人较柔和、较老的声音发话,“跟这帮家伙在做的事情差不多,无 视于原有社区成形的悠久习俗,而不问自取。有意思,不是吗?尤其是他们想必 把自己看待成与大地一体的游牧印第安人,而不是只想利用土地的暴戾牛仔。” “他们有依据吗?”那女人问。 “我看没有,”那较老的男人说,“狄克企图圈地的时候,爱莎曾把矮树冈 指定为科学研究用地,所以在那里砍树会比在我的草地上露营更快招来警察。她 怕狄克会跟上一任的场主一样,只为了多得一亩耕地而毁掉一个古老的自然生态 环境,我小时候这片林木往西延伸半英里,现在简直难以置信。” “詹姆士说得对,”另外那个男人说,“几乎这村子的任何一个人——哪怕 是度假客——都能证明在这帮人出现以前他们在这块地上的使用历史。要打发他 们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所以会有相当程度的骚扰性……不过短期内我们肯定可 以制止他们砍树。” “我想他们不是在砍树,”那女人说,“据我看到的,他们是在锯开地上的 枯木……应该是的,如果电锯不是突然失灵的话。”她顿一顿,“我在想他们怎 会知道这地方值得一试,如果海德公园的所有权有争议,那会有新闻价值……可 是仙丝戴?谁会听过这地方?” “我们这里有许多度假客,”较老的男人说,“有些年年都回来,或许其中 一个流浪车民在小时候跟着大人来过。” 一段沉默之后,第一个男人又说话,“艾琳娜。巴特列说他们知道所有人的 名字……显然,甚至我的。可见资料搜集颇详细,或者有内部的人热心提供情报。 她因为某种原因显得很激动,所以她的话我不知道能信几成,但她确信他们在监 视这个村子。” “很合理,”那女人道,“侵略一个地方以前若不事先探一探路就太白痴了。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附近逗留,詹姆士?那片树林是最好的掩护,尤其右边那 片高地,只要拿着一个过得去的望远镜就可以把大半个村子收入眼底。” 伍菲意识到法斯正聚精会神倾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于是小心地扭了扭头, 好让自己不错过一字一句。有些用字艰深到他听不懂,不过他喜欢那些声音,哪 怕是那个杀人凶手的。他们听来像演员,就跟法斯一样,但是那位女士的声音给 了他最大的乐趣,因为它有种柔绵的音调,令他想起他妈妈。 “你知道,南西,我想我之前实在太愚昧了,”那较老的男人说,“我一直 以为敌人跟我很接近……但我想你可能是对的……我想也许就是这些人在残杀爱 莎的狐狸——难以置信的残酷,那是一种病态——嘴巴砸得粉碎,尾巴被活生生 的割——” 没头没脑地,伍菲的世界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动作,耳朵被一双手掩得发聋, 整个人被头下脚上倒转了过来抛到法斯肩上。他晕头转向,惊骇哭泣,被扛着跑 过树林摔到火堆前的地上。法斯的嘴巴紧逼着他的脸,牙齿缝里挤出的字眼他只 听见了一些。 “一直……看着?那女人……什么时候……来的?……听见他们说什么?南 西是谁?” 伍菲完全搞不懂法斯为什么这么生气,但他看见他伸手要摸口袋里的剃刀, 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在干什么?”贝拉挟怒质问,推开法斯在那吓坏了的孩子旁边跪下, “他是个小孩,看在基督的分上,你看看,他吓得魂都没了。” “我逮到他偷偷溜到大宅那边。” “那又怎样?” “我不想他坏了我们的事。” “耶稣!”她吼道,“而你觉得把他吓得没了半条命是个好法子,过来,达 令。”她说,双臂抱起伍菲站起来。“他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她指责法斯, “你没好好喂他。” “你该怪他妈妈扔下了他,”法斯漠然道,从口袋掏出一张20英镑的纸钞, “你喂他,我没空,这点钱够他吃一阵子的。”他把钱塞入她的手臂和伍菲的身 体之间。 贝拉疑心地瞅瞅他,“你一下子哪来的这么些钱?” “跟你他妈的不相干,至于你,”他说,一只手指直伸到伍菲鼻子下,“要 是我在那个地方再逮着你,你会希望你没生下来。” “我不是有心坏事的,”小孩哭叫,“我只是去找妈妈和小柯布,他们总得 在什么地方,法斯,他们总得在什么地方……” 贝拉把几盘肉酱意大利面放在她的三个孩子面前,嘘嘘作声叫她们别吵。 “我要跟伍菲谈谈,”她说,靠在他旁边坐下,鼓励他开动。她的孩子全是女生, 向陌生人严肃地行了一会儿注目礼后,便听话地把头垂向盘子。其中一个看来比 伍菲年长,另外两个跟他不相上下,使他觉得置身在她们当中很是害臊,因为他 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脏。 “你妈妈怎样了?”贝拉问。 “不知道。”他咕哝道,瞪着盘子。 她拿起匙子和叉子放进他手里。“来,吃吧,这不是施舍,伍菲,法斯付了 钱的,别忘了,要是他发觉物非所值要气疯的。”她赞许地说,“你还能长好高 呢,你今年几岁?” “十岁。” 贝拉震惊不已。她最大的女儿九岁,而伍菲的身高和体重都跟她相差一大截。 她上一次偶然看到他是夏天时在巴尔顿海岸,当时伍菲和他的弟弟鲜少从他们妈 妈的裙子后面冒出头。贝拉假设他们胆小是因为年幼,估计伍菲约莫六七岁,他 的弟弟三岁。他们的妈妈肯定是胆小羞怯,贝拉现在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即 使她曾经知道过。 她看着孩子猛往嘴里堆塞食物,像是几个星期没吃过东西了。“柯布是你的 弟弟吗?” “是。” “他几岁?” “六岁。” 老天!她想问他有没有量过体重,但她不愿惊吓了他。“你们上过学吗,伍 菲?或者请流浪车民老师教过?” 他垂下刀叉摇头,“法斯说不用,妈妈有教我和柯布读书写字,有时我们去 图书馆。”他主动说,“我最喜欢电脑,妈妈教我怎样上网,我在那上面学了好 多。” “医生呢?你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没有,”他说,“没病过,”他顿一顿,“从来没有病过。”他改正道。 贝拉怀疑他有没有出生证明书,甚至各政府机构是否知道他的存在。“你妈 妈叫什么名字?” “维珍。” “她有另一个名字吗?” 他用塞得满满的嘴巴说,“你是说像伊浮?我问过她一次,她说只有法斯叫 伊浮。” “差不多,我是说一个姓,我的姓是普尔斯顿,所以我叫贝拉·普尔斯顿, 我的女儿是坦妮、嘉比和莫莉·普尔斯顿。你妈妈有没有后面那个名字?” 伍菲摇头。 “法斯有没有叫过她别的名字,除了维珍之外?” 伍菲瞄了瞄女孩子们,“只有‘臭婊子’。”他说,接着又塞满嘴巴。 贝拉保持微笑,因为她不想孩子们知道她是多么心乱如麻。她察觉法斯与在 巴尔顿海岸期间截然不同的另一副面孔,而这群人里不止她一个认为法斯在执行 着另一套计划,跟五个月前提出的时效占有计划完全不相干。那时重点是在家庭。 “比起中乐透彩票的1400万分之一的几率要有胜算一些,而且一样合法,” 法斯告诉他们,“最坏的打算是,直到有关人士组织起来对你们采取行动,在那 之前你们可以在同个地方一直待下去……有充分的时间让孩子跟一个家庭医生登 记,好好上点学……说不定六个月……说不定更久。最好的打算就是你们可以得 到一栋房子,我说值得一赌。” 没有人真的相信它会实现,贝拉自己就绝不相信。她能指望的充其量是某个 黯淡社区、由地方政府建造的住宅,在她来说那倒不如流浪。她希望为孩子求得 安全和自由,不是贫困与罪恶的高压锅里小无赖的不良影响。但是法斯振振有词, 说动了他们几个去冒险。“你们能有什么损失?”他问。 在巴尔顿和昨夜的车队集合之间,贝拉又跟他碰过一次面。所有其他安排都 是通过电话或无线电。没有人知道那块荒地在何方——只知在西南方某处——而 惟一的另一次开会是要敲定入围人选。那时有关此计划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争一 席位的竞争十分热烈。最多六辆巴士,法斯说,谁去谁留由他决定。只有有孩子 的人在考虑之列。贝拉当时质问谁给了他扮演上帝的权利,而他回答,“因为只 有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甄选的惟一考量标准是组织中不存在固有的联盟,这使他的领袖地位坚不 可破。贝拉激烈反对。她的观点是,一群有共识的朋友比一群杂七杂八的陌生人 构成一个更优秀的单元,但是面对没有余地的最后通牒——要或不要——她认输 了。任何梦想——即使一个白日梦——总也值得追求吧? “法斯是你爸爸吗?”她问伍菲。 “我想是吧,妈妈说他是。” 贝拉想了一想。她记得他妈妈说过伍菲像他爸爸,但她不觉得这孩子跟法斯 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你一直是跟他住在一起吗?” “我想是吧,除了他出门的时候。”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坐牢,贝拉猜。“他走了多久?” “不知道。” 她用一片面包揩掉盘子里的酱汁递给他,“你一直在路上吗?” 他把面包塞进嘴里,“不是太清楚。” 她把煮锅从灶上提起,连同更多的面包放在他面前。“把这个也清理掉吧, 达令,你饿得很了,那是没错的,”她望着他开吃,心想他最后一顿饱饭是几时 吃的,“那你妈走了多久?” 她预期另一个单句答案,却没想到迎来一次泛滥,“不知道,我没有表,法 斯总不告诉我是哪一天,他觉得不要紧,但我觉得要紧的。她和柯布有一天早上 不见了,几个礼拜了,我想,我要是问,法斯就生气,他说她不要的是我,但我 想不对,因为向来是我照顾她的。应该是不要他才对,她真的怕极了他。他不 (He don‘t )——不(doesn ’t )——”他改正自己,“喜欢别人跟他抬杠, 你也不能用错助动词。”他郑重地补充,忽然语调一转,模仿法斯的口音,“那 是坏语法,他不喜欢。” 贝拉微笑,“你妈也说高尚的话吗?” “你是说像电影那样?” “是的。” “有时候,不过她不大说话,总是我跟法斯说话,因为她太怕他了。” 贝拉回想四个星期前的甄选会议,那个女人来了吗,她问自己?实在很难记 得。法斯总是抢眼得占据人们的整个脑袋。贝拉关心过他的“太太”在不在场吗? 没有。她关心过见不见得着她的孩子吗?没有。不管她多么质疑他的领导权利, 他的果敢决断令她感到兴奋。他是一个能干大事的男人,一个难缠的混蛋——不 是一个她敢轻易得罪的人,没错,是个有远见的混蛋…… “要是有人跟他抬杠呢,他会怎样?”她问伍菲。 “亮出剃刀。” 祖利安把“奔沙”关进运马拖车之后便去找姬玛。她的拖车就停在50码外。 她是仙丝戴谷一个佃农的女儿,而祖利安对她的激情就跟任何花甲老头对一个投 怀送抱的年轻女人同样的反应热烈。不失为现实主义的他多少明白到除了想找个 讲讲话的对象,她的青春肉体和豪放性欲也大有关系。对于他这种上了年纪的男 人,娶回来的太太早已丧失魅力,性与美的结合是一种强力的兴奋剂。他多少年 没有觉得这么健康和年轻了。 但是当姬玛发现致电者就是艾琳娜时的惊骇,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自己的 反应是总算东窗事发地松一口气——他甚至幻想回家时她已收拾包袱走人,最好 留张泼辣的小字条骂他是怎样一个臭男人。祖利安向来都能够和罪恶感和平共存, 或许因为他没有遭背叛的经验。尽管如此,一个小声音不断地提醒他现实中的她 会大吵大闹。他在乎吗?不。他随缘、可有可无地——他的前妻总说那是“男人 的德性”——认定了艾琳娜不会比他更想延续一段不存在性生活的婚姻。 他在姬玛的车旁找到她时,她已一肚子火。“你怎么可以那么猪头?”她质 问,狠狠瞪着他。 “怎么讲?” “把我的电话号码乱放。” “我没有,”他伸手搂她的腰,笨拙地想平息她的怒火,“你也知道她是什 么样子的,她大概翻过我的东西。” 姬玛一掌拍开他的手,“有人看着。”她警告,一边脱夹克。 “谁在乎呀?” 她叠好夹克,放进她那黑色富豪休旅车的后座。“我在乎,”她紧张地说, 绕过他走去检视运马拖车的拖杆接头,“假如你没注意到,我可以告诉你那该死 的记者就站在20码外……如果明天的报纸满是你对我毛手毛脚的照片,那可是没 有一点好处,艾琳娜要是看见了还猜不到谜底,那她可真是够笨的。” “那正好不用浪费时间多加解释。”他轻率地说。 她炙人的目光逼视他,“向谁解释?” “艾琳娜呀。” “我爸爸那边呢?你知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子?我只希望你那泼妇太太没 打电话跟他说我是怎样一个婊子,反正乱搅和是她最大的本事。”她气得一顿足, “你肯定屋子里没有附带我名字的东西?” “我肯定。”祖利安一只手上下揉着后颈,往身后略看了一眼。那记者正朝 另一个方向张望,对狩猎者整顿猎犬队形的情景比对他俩更感兴趣。“你为什么 那么担心你爸爸的想法?” “你晓得为什么,”她发气道,“没有他我就不能骑‘猴子把戏’,只凭一 份秘书的薪水我甚至养不起一匹马,根本办不到,是爸爸负担一切的……包括这 辆该死的车子……所以除非你愿意马上取代他,不然你最好保证艾琳娜闭紧她的 嘴巴。”看见他那忽然受围攻似的表情,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喔,看在基督的 分上,长大吧,”她嘶声道,“你不觉得这是个他妈的大灾难吗?爸爸想要一个 能够在农场上帮忙的女婿……不是一个跟他年纪一般大的人。” 他从未看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而且恐怖地让他想起了艾琳娜——金发、漂 亮、只对钱感兴趣。她们两个都只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复制品,而她向来喜欢孩子 多过喜欢他。祖利安是个不存幻想的男人。什么理由也罢,彷徨的30来岁女人就 是对他脾胃……而他也对她们的脾胃。那是他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他也无法解 释为什么他同样轻易地就没胃口了。 “早晚要发作的,”他咕哝道,“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告诉你爸爸?” “哦,对,就是这么回事,对吧,是我去告诉他,我本来希望我们可以比较 巧妙地……婉转地让他知道,这些你都晓得,”她不耐烦地说,“你想我干嘛老 是叫你小心一些?” 祖利安没有仔细想过,他只关心下一次幽会在何时何地。只要姬玛继续将她 的身体供他享乐,技术性的细节无关紧要。他谨慎行事是为了自己设想。活了他 这一把年纪,他知道不到稳操胜券的时刻犯不着泄漏底牌,万一他把姬玛抖了出 来卖弄而姬玛却一走了之,以后的日子势必要看着艾琳娜的脸色做人。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无精打采地说。她提到彼德。史奎斯想找一个怎样 的女婿之类的话,叫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是的,他想摆脱艾琳娜不错,但他同时 也希望和姬玛保持现状。在高尔夫球与酒杯之间插入偷来的性爱时光,给他的人 生带来勃勃生机却不带来责任。他有过婚姻、有过孩子,两样都不合他口味。相 反的,一个情妇却无比地合口味……及至她作出过分的要求。 “耶稣,我最讨厌男人这个样子!我不是你的保姆,祖利安。是你把我们弄 进这烂泥坑的……你要把我们给弄出去,乱放电话号码的可不是我,”她跳进驾 驶座,开动引擎,“我不会放弃‘猴子把戏’……所以万一爸爸听到了风声——” 她气鼓鼓地打住,将车子入好档位,“只要艾琳娜不在,我们可以把‘猴子’寄 养在你的马房,”她砰地关上车门,“你的选择。”她在窗里动着唇形说毕,随 即开走。 他目送她拐上了大马路,将手插入口袋,大步走回自己的车子。黛比·福勒 打眼角目击了这场口角,肢体语言道出了一切。一个用染发剂的脏老头跟一个生 理时钟即将超时的刁蛮骚货之间的外遇。 她转向一个站在她旁边的狩猎支持者,“你知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她 问,朝祖利安正在离去的背影点了个头,“刚才我跟他做访问的时候他告诉过我, 但我好像丢了那张纸。” “祖利安·巴特列,”那女人很帮忙地说,“他和我先生打高尔夫球。” “他住在哪里?” “仙丝戴。” “他挺有钱吧。” “伦敦来的。” “那怪不得,”黛比道,翻笔记簿找到写着“吉普赛、仙丝戴”那一页,在 底下加上祖利安·巴特列,“谢谢,”她说,笑了一笑,“你实在很帮忙。那么 简单来说,你是说用猎犬杀死有害动物,比射击或下毒的方式要仁慈一些。” “是的,根本不必争辩,猎犬杀得干净利落,毒药和弹丸就不能。” “所有的有害动物都一样吗?” “怎么讲?” “比方说,用猎犬猎杀兔子?或者灰松鼠……或老鼠……或獾?这些全是有 害动物,不是吗?” “有的人会这么说,猎犬就是专门养来找地洞和獾洞的。” “你赞成吗?” 那女人耸了耸肩,“有害动物就是有害动物,”她说,“你总要想办法控制 它。” 贝拉让伍菲跟她的女儿待在一起,自己回电锯组那边。那台机器又复工了, 将那棵倒在地上的树干裁出十来根不同宽度及长度的木桩。原来的想法是把木桩 一根根钉人地下形成一座山寨。筹划的时候似乎可行,现在只让贝拉觉得幼稚。 这是一项看来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十来根歪歪斜斜的木桩竖起来之后都不肯直直 地立着,而且圈起来的范围不过几米,更别提把它们钉进冻结泥土的艰巨工作了。 矮树冈已被指定为科学研究区,那个早上法斯警告他们,砍倒一棵树就给了 对方一个逐客的借口,地上那些现成的树干已够他们开始了。为什么他等到现在 才告诉他们?贝拉愤而质问。谁会让他们在一个受保护的地区起房子?目前还不 受保护,他告诉她,他们大可一边安顿自己一边递反对书。他说得好像安顿自己 有多容易似的。 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大部分的枯木都已腐化和碎裂,发潮的树皮也长出了真 菌。大家开始心浮气躁,而伊沃在愤懑和泄气之下,眼睛开始往活树上溜转。 “简直是浪费时间,”他怒吼,一根枝梢被他的靴子踢得立成粉末,“你看看, 只有三英尺可以用,还是从这些树林里挑一棵砍掉才比较管用,谁会晓得。” “法斯在哪儿?”贝拉问。 “看门口呢。” 她摇头,“我刚从那儿来,两个看门的小伙子快待不住了。” 伊沃朝那操作电锯的人作了个割颈的手势,然后等待噪音消失。“法斯在哪 儿?”他问道。 “问倒我了,上回看见他正往大宅那边走去。” 伊沃征询地望向其余的人,他们全都摇头。“老天,”他恨恨地说,“这兔 崽子真够有种,做这、做那,他都干啥了?我记得守则是如果咱们团结一致就有 胜算,可是直至目前为止,他只是在一个气哼哼的农夫和一个裹着大衣的小女人 跟前耍耍威风罢了,难不成就我一个人有恿见?” 其余的人纷纷嘟囔着不满。“那农夫认得他的声音,”电锯操作者的太太查 娣道,她扯脱围巾和头套,点了一支纸卷烟,“所以他要咱们戴上这些劳什子, 才不会显得只有他一个人想藏起来。” “他是这么说的?” “不……我猜的,整桩事情不对劲儿,我和葛雷来这里是为了给孩子弄个房 子……可我现在觉得是圈套,我们当了假目标,所有目光集中在我们身上的时候 法斯去办自己的事。” “他对那房子很注意,”她男人说,把电锯放在地上,往大宅那边扬了扬头, “每回他不见了都是往那边去。” 伊沃若有所思的目光穿透树林,“他究竟是什么人?这里有人认识他吗?以 前跟他照过面吗?” 他们全都摇头。“他是引人注意的那种人,”查娣说,“但我们第一次看见 他是在巴尔顿,之前他从哪儿来……而且过去这几个月他都待在哪儿?” 贝拉蠢动起来,“那时他带着伍菲的妈妈和他弟弟,现在却见不着人影,有 人知道他们怎样了吗?那可怜的小孩快急疯了……说他们走了好几个礼拜了。” 只有沉默。 “有点可疑,不是吗?”查娣说。 伊沃陡然作了决定,“好Ⅱ巴,我们回巴士去,他不回答几个问题便休想我 会在这儿做牛做马的,要是他以为——”他住口望向贝拉,她正把一只手警告地 放在他臂上。 一根树枝的折断声。 “以为什么?”法斯问,自一棵树后现身,“以为你会服从命令?”他不友 善地笑笑,“当然,你会的,你没种跟我较量,伊沃,”他严厉的目光闪过队伍, “你们谁也没有。” 伊沃弯下脑袋,好比一头作势前冲的公牛,“试试看,臭小子!” 贝拉看见法斯的右手白刃一闪,哎唷,耶稣!“咱们吃饭啦,省得有人干傻 事。”她说,扯住伊沃手臂把他扭向营区,“我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才加入的…… 不是来看两个原始人表演拳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