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这回用不着钥匙。法斯知道上校的习惯,他不会不记得闩上前门和后门,但 他很少会记得从阳台离开屋子时锁上落地窗。等詹姆士和他的两个访客消失人林 之后,他奔过草地,开门进入客厅,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秒。他站定片刻,聆听 屋子里沉沉的寂静。从寒冷的户外刚进来,炉火的热力显得太猛烈了,他掀开帽 兜,松开嘴巴上的围巾,感到整个人像火烧似的。 一柄槌子在他太阳穴里敲敲打打,他大汗淋漓,手扶老人的椅子定了定神。 是脑子的毛病,那臭婊子说。也许那孩子说得没错,也许他的秃头症和震颤另有 病因。不管是什么,它正在恶化。他攫紧皮椅,等待晕日玄过去。他不怕任何人, 但是对癌症的恐惧好比一条蛇在他的肠子里蠕蠕而动。 狄克·魏尔顿没有心情为太太辩护。让儿子灌了不少酒之后——他很少沾的 东西——满腹敌意全浮上了表面,何况杰克在做午饭的当儿,见琳达转述了她和 普璐那通电话的重点。 “我很抱歉,狄克,”她带着诚恳的歉意道,“我不该发脾气的,但她每次 责备我不准杰克见她我都会很生气,是他自己不想见她,我向来只是尽量地息事 宁人——不太管用就是了。”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可是千真万 确的是,我和普璐憎恨彼此,两人性格根本不合,我受不了她端起奶奶的架子, 她也受不了我那种人人平等的态度,她想要一个引以为荣的媳妇……不是一个生 不出孩子的乡下女孩。” 狄克看见她睫毛上的泪光,对太太更生气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粗 声道,把她的手合在双掌里,笨拙地拍着,“我还在做畜牧业的时候养过两只母 牛,不知等了多久都没动静,可最后都生了,是我跟兽医说那零件他插得不够深 ……后来他整条手肘直推进去之后就顺利了。” 贝琳达半笑半泣,“说不定我们就是那样出错的,说不定杰克用错了工具。” 他好笑地哼了哼,“我总说还是公牛妥当一些,自然界自有一套办法……我 们想走捷径往往容易出错。”他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不管我的话有没有分量, 孩子,没有人比我更以你为荣,你让我们的儿子长进了不少,是我们没办到的, 现在就连我这条老命我也信得过他……而我没想到有一天会说出这句话来。他有 没有告诉你,他怎样跟朋友抽烟烧掉了谷仓?我把他押到警局逼他们给他念警告。” 他笑了一声,“没用,只是让我自己好过一些罢了。信我的,琳达,他跟你结婚 以后有出息多了,给我全世界,我也不会换掉你。” 她结结实实地哭了半个小时。祖利安打电话来的时候,狄克又已好几杯酒下 肚,根本没有心情不把家丑外扬。 “别信艾琳的话,”他醺醺然道,“她比普璐更白痴,都是笨牛,她们俩, 倒都是恶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娶她回家……30年前是个扁胸的瘦骨仙……现在 胖得像一头拉车马,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唠叨……唠叨……唠叨,别的都不懂。 我可以免费奉告……如果她以为诽谤和恶意电话害她吃官司的时候,我会替她付 律师费,她可想得太美了,她大可以从离婚费里自己掏钱付。”他撞翻了酒杯, 有个小小的停顿,“如果你头脑够清楚,最好把这番话跟那个你娶回来的残花败 柳照念一遍,普璐说,她在用烟熏法把詹姆士熏出洞来。” “那是什么意思?” “谁晓得,”狄克用不自觉的幽默说,“不过我敢打赌詹姆士不怎么享受。” 在书房里,法斯的好奇心驱使他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一个女人的声音 自扬声器响起,他立即认出了艾琳娜。巴特列。尖声尖气、叽叽喳喳、电子仪器 放大了的元音发音让她露出了马脚,揭示一种不同于她自己向外界宣称的出身背 景。 ……我见过你的女儿……亲眼看见你怎样糟蹋了她,你这可恶的男人,我猜 你以为你已经逍遥法外……伊莉莎白保密了这么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反正, 谁会信她,你是这么想的吗?哼,他们终于晓得了,不是吗?可怜的爱莎,当她 发现她不是你惟一的受害者的时候她该有多么震惊……怪不得她说你疯了……我 希望你现在提心吊胆的,因为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谁会相信你没杀害她?那个私 生女儿可以证明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你要伊莉莎白堕胎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医 生说太迟的时候,你会那么生气吗?当爱莎想起那时候的争吵,她一定都恍然了 ……她一定恨死了你……法斯搜索着书桌的抽屉,一边让录音带继续播放。紧接 着艾琳娜的留言是黑武士的,接着又是另一个。他按下了停止键后没有倒带。詹 姆士自从开始扛着猎枪守卫阳台就不再听留言,而马克·安克登不会听得出那些 黑武士独白之间的差别。法斯以冷眼旁观的心态听着,他发觉最大的威力不在于 那没完没了的复述,而在于黑武士宣布身份之前的五秒静默。这是一场等待的游 戏,肆虐听者的神经…… 而法斯已在窗外目睹了太多次老人憔悴的面容和发抖的双手,就是艾琳娜决 定对他的不忠不予追究。他看得出艾琳娜的策略是把头埋在沙里,希望问题自动 消失。这令他很意外——艾琳娜的个性向来是要强得不肯退让一步的——但他和 狄克的对话提供了一个理由。万一詹姆士的律师将威胁付诸行动提出诉讼,艾琳 娜便得罪不起她的丈夫。就算艾琳娜什么都不懂,至少还懂得钱的价值。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害怕寂寞。在他的逻辑思维里,一个有弱点的女人, 必会控制自己不致一味地横蛮霸道。不过就算他猜到了真相,事情也不会两样,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本着恻隐之心行事的人。他并不期望别人这样对待他,又为什 么要这样对待别人?总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付钱留下一个吃官司吃穷他的太太。 “我刚找狄克谈过,”他告诉艾琳娜,回厨房拿起威士忌酒瓶检查里面的酒 位,“你喝得挺起劲的啊,是吗?” 她背向他探头看冰箱,“只喝了两杯,我饿慌了,我等你回家吃午饭呢。” “你通常不等的,多半是我自己做,今天干嘛例外?” 她从架上把一碗昨天剩的苜蓿芽拿下来端到灶上,借这动作保持背对他的姿 势。“没什么,”她强笑,“你还受得了芽菜吗,还是吃豌豆?” “豌豆,”他不怀好意地说,拿了一只玻璃杯,开水龙头注满了水,“你听 说了没有,那个白痴普璐·魏尔顿干了什么好事?”艾琳娜不答腔。 “给詹姆士‘洛耶法斯打骚扰电话,”他接着说,跌坐在一张椅子里,瞪着 她那没有反应的背部,“显然是喘气那一类的,不说话……只是在另一头呼呼喘 气。真无聊,不是吗?多半是更年期发作。”他轻笑着,明知更年期是艾琳娜最 大的恐惧。而他则是用金发女郎来治疗自己的中年危机。“就像狄克说的,她胖 得像一头拉车马,所以他不再感兴趣。我是说,谁会感兴趣?他讲起离婚……说 要是她吃官司,他说什么也不会资助她。” 她正打开锅盖的手颤抖抖的。 “你知道她在干那种事吗?你们两个挺亲密的……每次我进来总是头挨着头,” 他顿一顿给她时间答复,等不到她答腔便道,“你知道,你提到的这些吵架,” 他淡漠地接了下去,“狄克和詹姆士的伙计吵……狄克和普璐吵……全跟流浪车 民无关,狄克根本没机会讲起矮树冈的事情,反而因为普璐的事挨了一顿教训, 他转身就去把她给轰了一顿,她还神气,硬说自己理足,也真是蠢得可以,以为 詹姆士不反驳就证明了他有罪……管那叫‘烟熏法’——”他又发了声笑,这回 更刻薄一些,“或诸如此类的狗屁话。你没法不为狄克抱屈,我是说,像普璐这 条蠢货八辈子也想不出这种主意……是谁在挑唆她的?是那个家伙该吃诽谤官司 才对,普璐只是那个有样学样的白痴。” 这回沉默延续了良久。 “说不定普璐没错,说不定詹姆士是有罪的。”艾琳娜总算挤出了一句。 “什么罪?他太太死于自然的时候他呼呼大睡?” “普璐听见他揍了爱莎。” “喔,看在上帝的分上!”祖利安不耐烦地说,“普璐‘想要’听见他揍了 爱莎,那档子事就是这么回事,你怎么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艾琳?普璐是个一心 只想往上爬的无聊女人,就因为洛耶法斯两口子不接受她的晚饭邀约她心里就不 受用。要不是为了狄克我也不会去的,那可怜的家伙活得像一条狗,等不到布丁 上桌就打瞌睡了。” “你早该说呀。” “我说过了……无数次……你听不进去。你觉得她很有趣,我可不,很正常 吧?我宁愿耗在酒吧里,也比听一个喝得半醉的中年老古董发泄她满脑子狂想的 好。”他把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明知她讨厌他这样,“光是听普璐的话,你会 以为大宅是她的第二个家,可谁都晓得那是乱吹牛的,爱莎是个隐私至上的人… …为什么她要找一个多塞特郡的传声筒做朋友?简直笑话。” 距离艾琳娜发现她不像她自己想像中那么了解丈夫,已经两小时了。现在妄 想症袭入了她的心房。为什么要强调人到中年?为什么要强调更年期?为什么要 强调离婚?“普璐是个好人。”她软弱地说。 “不,她不是的,”他反驳道,“她是个一肚子怨气、惟恐天下不乱的悍妇, 至少爱莎的人生除了讲闲话还有别的目标,普璐却是赖此为生。我跟狄克说他做 得对,快点脱身,我说,趁现在传票还没有大批涌进来。如果他太太只因她无趣 得没有人肯听她说话就自管自把别处听来的一言半语加油添酷,那可不是他的责 任。” 艾琳娜终于被激得转过身来,“你怎么能肯定詹姆士没有不可告人的事?” 他耸耸肩,“我肯定他有,不然他就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男人。” 他几乎以为她会说“你再清楚不过了”,但她只是垂下目光泄气地说:“也 许是吧。” “这可不是说句‘那又怎样’就可过关,艾琳。瞧瞧自从我们搬来这里,你 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们住过哪儿……我的月薪——”他再次笑起来, “你的年龄。我敢打赌你没告诉普璐你快60了……我敢打赌你一直假装你比她年 轻。”她当场气得拉下嘴角,他于是纳罕地瞅了她一会儿。她的自我克制简直是 不可思议,换了昨天,那样的一句话势必招来尖酸的回报。“如果有詹姆士杀害 爱莎的证据存在,警察早就找到了,”他说,“不同意的人都该去检查脑袋。” “是你说他杀了人却没被逮到的,是你不停地说呀说的。” “我是说如果他确实杀了她,那就是完美犯罪,只是开玩笑,看在基督的分 上。你偶尔也该听听别人说话,而不是强迫所有的人都听你的。” 艾琳娜回过身去面对炉灶,“你从来就不听我的,你总是出去或待在书房。” 他喝光威士忌。终于来了,他想。“我在此候教,”他邀请道,“你有什么 想谈的?” “没有,没有用,你总是帮男人说话。” “我一定会帮詹姆士说话,如果我早知道普璐在搞什么鬼,”祖利安冷冷地 说,“狄克也会的,他对自己娶了个泼妇这一点向来是很认命的,但他不知道她 会把气出在詹姆士头上,可怜的老家伙,爱莎的死已够他受的,用不着再加上一 个心理变态的泼辣女人来夹缠不清,好比用有毒墨水给他写信。这就像那种贴身 跟踪的行径……性饥渴的老处女才会干的勾当一…·” 艾琳娜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穿透她两片肩胛之间。 “……或者,像普璐的情况,”他残酷地下结语,“丈夫不想再碰的女人。” 在仙丝戴农场的厨房,普璐也和她的朋友一样心事重重。她们各自危惧,那 个她们不放在眼里的男人令她们大跌眼镜。“爸爸不想跟你说话,”普璐的儿子 在电话上不客气地说,“他说要是你还不停地打他手机,他会改掉号码,我们告 诉他今晚可以在这儿睡。” “叫他来听,”普璐厉声道,“他在无理取闹。” “我以为那是你的专长,”杰克回嘴道,“我们都还没办法叫自己相信你居 然会干那种丢大脸的事,打那种电话给那个可怜的老人家,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你不懂,”她冷冷道,“狄克也不懂。” “不错,我们不懂……向来就不懂。老天,妈!你怎么能做那种事情?我们 以为你在家里讲他坏话只是发发牢骚,可是打电话骚扰他,还不说话……事实上 没有人相信你的版本,你总是改写历史来美化自己。”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普璐责问,还把他当做叛逆少年一般,“自从你 跟那个女孩结了婚就只懂得批评我。” 杰克发出挟怒的笑声,“这就是我的意思……母亲大人,你永远只记得你想 记得的,其余的都从你脑子里的洞洞流了出去。如果你识得好歹的话,最好再复 习_ 下你说你听到的那段对话,试着回想你漏掉的部分……奇怪的是只有那个白 痴巴特列女人相信你。”背景里传来一个声音,“我要挂了,琳达的爸妈正要告 辞。”他稍顿,及至他再开口,他的语气是总结性的,“这事情你自己来应付吧, 记得告诉警察和找上门来的律师,我们这些人全被蒙在鼓里。我们不会眼睁睁看 着辛苦经营出来的生意,仅仅因为你管不住你的嘴巴而垮掉,爸爸已经把一切转 到我和琳达的名下保住了这一边,明天他就会实行你那边的保护措施,那么就算 要诽谤赔偿也不至于赔掉仙丝戴。”他挂断电话,线路死寂一片。 普璐的即时反应是生理上的,口涎急遽地从口腔里抽干,以致喉咙无法吞咽。 她恐慌地把话筒放回托架,在水龙头下装满一杯水。她开始责备自己以外所有的 人。艾琳娜干的事比她恶劣得多……狄克胆小得竟被对方吓退了……贝琳达打从 一开始便荼毒杰克跟她作对……如果有谁最了解詹姆士的为人,那必是伊莉莎白 无疑……普璐只是替那可怜的女孩出一口气罢了……而连带地,也包括爱莎…… 总之她晓得自己听见了什么。当然,她晓得的。 “……你总是改写历史……你只记得你想记得的……” 难不成狄克是对的?爱莎说的话是关于詹姆士,而不是对他说?现在她记不 得了。真相是她从矮树冈开车回家的途中由她创造的,她为了把听来的话理出头 绪而填补对话中的空白。在她的记忆深处,她记得有个警察正是指出了那样的可 能性。 “没有人能够绝对准确地记得任何事情,魏尔顿太太,”他告诉她,“你必 须非常肯定你说的话完全属实,因为你也许要站在法庭上作出宣誓,你有那么肯 定吗?” “不,”她当时回答,“我没有。” 可是艾琳娜却说服了她去相信一个不同的答案。 法斯知道一定有一份档案——詹姆士处理他的来往信件向来一丝不苟——可 是搜遍贴墙放着的文件柜仍然一无所获。最后是意外发现的。在其中一个尘封的 书桌抽屉底,右上角写着“杂项”。本来他也不打算在它身上多耗工夫,但它看 来没有其他档案那么破旧,似乎曾在比较近期拿出来核对过资料,不像堆在上面 的那些洛耶法斯家族史档案。其实是好奇心,多于预感马上要找到宝矿的心态, 使他揭开封面发现了詹姆士和南西。史密斯的来往书信,以及下面那些马克·安 克登寻访她的进度报告。他把整份档案拿走,因为没有不拿的理由。没有什么会 比发现秘密曝了光更快速地毁灭上校。 南西先在车身上敲了两下方才拾级而上,现身在敞开的车门口。“嘿,”她 愉快地说,“介意我们进来吗?” 九个大人围坐一张靠车门那侧的桌子四周。他们在一张紫色胶板的U 形长椅 上排排坐,三人背对南西,三人面向她,三人在没有隔上纸板的窗下。窄廊另一 边是个老旧的煤气灶,一个放在它旁边的煤气罐,还有一座镶嵌着盥洗盆的炊事 台。两排巴士原有的乘客席仍保留在车门与长椅之间的空位一想是巴士行进时提 供乘客使用的——鲜艳夺目的粉红和紫色挂帘环绕车子内部从横杠上垂下,提供 可以隔开的私人空间。那缤纷的色彩教南西想起小时候父母租来在运河上度假的 运河船的布局。 巴士里的人正吃着午餐,桌上散堆着脏盘子,空气里充斥着蒜头和香烟的气 味。她的突然出现,还有她三大步越过走廊似慢实快的速度,令他们猝不及防, 坐在长椅末端的胖女人其诙谐表情令人失笑。她正点着一根大麻烟——或许担心 这是扫毒行动——一双黑眉毛呈八字形直指向那一头剪得短短的染色头发。毫无 来由地——也许因为美丽是她最缺少的东西,而她穿着一身荡漾的紫色——南西 确信这位就是贝拉。 她向一群在半幅帘子后围住一台小电池电视机的小孩子们招了招手,然后站 到贝拉和盥洗盆中间,有效地把她堵在她的座位里。“南西·史密斯,”她自我 介绍,指了指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马克·安克登和詹姆士·洛耶法斯。” 背窗而坐的伊沃想站起来,但是身前的桌子和紧靠在他两旁的人把他绊住了。 “我们很介意。”他怒道,朝查娣急摆了摆头。她坐在贝拉对而,仍有行动自由。 可是来不及了。马克被身后的詹姆士催促着往前走,忽然就发现自己把守着 桌子末端,而詹姆士则成了堵住查娣出El的活塞。“门开着,”南西好脾气地说, “在这一带,等于邀请别人进来。” “绳子上有‘禁止入内’的警告牌,”伊沃恶狠狠地告诉她,“别跟我说你 不识字。” 南西望望马克,又望望詹姆士,“你们看到了‘禁止入内’的警告牌吗?” 她讶然相问。 “没有,”詹姆士诚实地说,“我也没看见绳子。我的视力的确是不如以前 了,但我想如果有东西拦在前面,我会看得见的。” 马克摇摇头,“从矮树冈那边走来完全是自由进出,”他礼貌地向伊沃保证, “也许你想亲自去看看,你们的车子是互相斜对着停靠的,所以你从窗口就能看 见绳子在不在,我可以保证它没在。” 伊沃扭头沿着车身张望了一下,“他妈的掉到地上了,”他怒道,“你们哪 个白痴负责绑这绳子的?” 没有人回应。 “是法斯。”一个小孩惶恐的脸从詹姆士身后出现。 伊沃和贝拉异口同声。 “住口。”伊沃吼道。 “嘘,达令。”贝拉说,起身试着推开南西手臂搁在椅背上那看似不经意的 压力。 永远充当旁观者的马克回过头去看那说话的人。他准是对洛耶法斯的基因入 迷了,他想,望进伍菲那头蓬乱的淡金发丛底下那蓝得不可思议的蓝眼睛。抑或, 说不定是“法斯”(Fox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引起了联想。他向男孩点了点头, “嘿,老兄,怎样了?”他说,模仿着他那众多外甥的风格,一边猜度小孩的语 意。是一只狐狸(fox )咬断了绳子吗? 伍菲的下唇抖颤起来,“我不知道。”他嗫嚅道,他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 快。他想保护南西,因为他知道是她解开绳子的,但是伊沃的急怒反应吓怕了他。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东西。” “‘法斯’是什么?一只宠物吗?” 贝拉突然用力一推南西,却遇到不可移动的阻力。“喂,小姐,我要起来,” 她粗声道,“这是我的巴士,你没有权利闯进来横冲直撞的。” “我只是站在你旁边,贝拉,”南西和善地说,“横冲直撞的是你,我们只 是来聊聊,如此而已……不是来打架。”她挥动大拇指,指指炊事台,“你看, 我背后抵着你的盥洗盆,如果你还推来推去的,你的厨房会塌下……会很可惜, 因为你显然安装了水箱和水泵,如果水管破裂了整个系统会流干。” 贝拉打量她片刻,收回力气。“有点小聪明,啊?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南西幽默地抬了抬眉毛,“你在巴士上大字写着。” “你是警察吗?” “不,我是皇家工程师的上尉;詹姆士·洛耶法斯是退役陆军上校;马克· 安克登是一位律师。” “狗——屎!”查娣嘲谑道,“各位,重装兵团来了,他们放弃了棉花糖把 装甲部队派了进来。”她恶作剧地瞄瞄桌子周围的人,“你们猜他们想要什么? 投降吗?” 贝拉皱了皱眉示意她安静,再次打量南西。“至少让孩子走过来,”她说, “他吓坏了,可怜的小东西,让他跟其他的孩子一起看电视比较好。” “行,”南西同意,向詹姆士点了个头,“可以让他从我们前面走过去。” 老人挪步腾出地方,伸出手来引伍菲前进,但那小孩退后闪开。“我不去。” 他说。 “没人会伤害你,达令。”贝拉说。 伍菲退得更远,作势随时逃走。“法斯说他是杀人凶手,”他嗫嚅道,瞪眼 看着詹姆士。“我不会走到巴士那边,万一是真的,那边没出路。” 接下来是一段不太自然的沉默,直到詹姆士的笑声打断了它。“你是个聪明 的孩子,”他对小孩说,“换了我是你,我也不会走到巴士那一头,是法斯教会 你有关圈套的知识的吗?” 伍菲从没见过眼睛周围有这么多皱纹的人,“我不是说我相信你是杀人凶手, 我只是说我有准备。” 詹姆士点点头,“那证明你很懂事,我太太的狗不久前走进了圈套,它也没 有出路。” “它怎样了?” “它死了……事实上,死得很痛苦,他的腿被圈套夹断,嘴巴被人用槌子击 碎,我恐怕那个抓到它的男人不是一个好人。” 伍菲霍然后退。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人?”伊沃问。 “因为那个杀了它的人把它留在我的阳台上,”詹姆士说,回头看他,“它 身躯很大,一个女人没法扛起来——反正我一直是这么想。”他的视线若有深意 地停留在贝拉身上。 “别瞧我,”她恼火地说,“我反对残忍,它是一只什么狗?” 詹姆士没有回答。 “大丹狗,”马克说,不明白为什么詹姆士要骗他说那只狗是老死的,“很 老……眼睛半瞎了……世界上最乖巧的狗,没有人不宠它,它叫亨利。” 贝拉同病相怜地耸了耸肩,“那是蛮难过的,我们从前有一只狗叫费思,让 一个开保时捷的混蛋给辗死了……我们要好几月才调适过来,那家伙自以为是迈 克尔·舒马赫。” 一阵表示同情的咕哝声在桌子四周响起,他们都明白失去一只宠物的痛苦。 “你应该再养一只,”那两条德国狼狗的主人查娣说,“这是让心痛抚平的惟一 方法。” 众人颔首附和。 “那么法斯是谁?”南西问。 他们的脸孔立即转为空白,所有同情消失无踪。 她瞥了伍菲一眼,记得她见过那眼睛和鼻子。“你呢,朋友?你要不要告诉 我法斯是谁?” 小孩扭动着肩膀。他喜欢被叫做“朋友”,可是他感觉到在巴士里旋涌着的 暗潮,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但他知道法斯回来的时候这些人最好不要在 这里。“他是我爸爸,他看见你们会很生气,你们应该在他回来之前就走,他不 (He don,t )——不(doesn ‘t )——喜欢陌生人。” 詹姆士低下头,审视伍菲的眼睛,“我们留在这里会令你很担心吗?” 伍菲不自觉地也学他的样子往前倾斜,“我想是的,他有把剃刀,而且他不 止要跟你们生气……还有贝拉……那样不公平,因为她是个好人。” “唔,”詹姆士直起身体,“如此说来,我想我们应当离去。”他朝贝拉微 微地一鞠躬,“谢谢你让我们跟你交谈,女士,非常富于启发性的经验,我能给 你一点忠告吗?” 贝拉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地点头,“好的。” “问一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我怕你们只被告知了一半的真相。” “全部的真相是什么?” “我不完全确定,”詹姆士缓缓道,“但我怀疑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战争 是延续政治的另一种手段‘,或许是根源所在,“他看见她不解地皱起眉头,” 如果我是错的,那不要紧……如果没错,我家的大门是常开的。“他打手势示意 南西和马克跟随他。 贝拉扯住南西的大衣,“他在说什么?”她问。 南西垂眼看她,“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就是政治的延伸……也就是说,它不 只是残杀或血腥。目前恐啼分子最喜欢用这个理论支持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合 法的政治活动不再有效,政治的延伸——即恐怖活动。”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南西耸耸肩,“他的夫人死了,又有人屠杀她的狐狸和狗,”她说,“所以 我猜,他认为你们在这里不是偶然的。” 她脱出贝拉掌心跟在另外两个男人身后。她在梯级底下跟他们会合之际,一 辆汽车正好开过来停在绳栏面前的马路上,两条德国狼犬应声而吠。他们三人稍 稍留神了一眼,谁也不认识车里的人,而守卫和狗又上前挡住了视线,他们便转 身经由穿过矮树冈的小径,朝大宅的方向走回去。 黛比‘福勒正伸手拿相机,不由得恨恨地诅咒自己迟了一步。她因为报道过 他太太的死因调查而立即认出了詹姆士,刚才那幅画面如果跟她那张祖利安’巴 特列的照片放在一起,将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照片,她心想。乡村生活宁静不再: 最近成为警方调查对象的洛耶法斯上校来跟他的新邻居闲话家常;另一厢,有害 动物的憎恨者和狩猎者祖利安·巴特列却威胁要放猎犬攻击他们。 她开了车门爬出来,照相机曳在身后,“《埃塞克斯时报》记者,”她告诉 那两个蒙面人,“你愿意告诉我这里是怎么回事吗?” “你再走前一步,狗会咬你。”一个男孩的声音发出警告。 她边笑边按快门,“值得引述的好句子,”她说,“如果我不明状况的话, 几乎要以为整篇台词是事先编好的。” 《埃塞克斯时报》 2001年12月27日 多塞特郡的狗打架 西多塞特郡狩猎会在节礼日的活动于混乱中告吹。组织严谨的反猎狐者以假 臭迹愚弄猎犬使其误入歧途,迫使活动中止。“我们休猎了十个月,猎犬都练习 不足。”猎人杰夫·潘伯顿挣扎着控制他的猎犬队时宣称。然而造成两股思潮互 起冲突的始作俑者——狐狸,却踪迹杳然。 其他狩猎会员指责反猎狐者企图把他们从马上拉下来。“我有权利保护我自 己和我的马。”祖利安·巴特列以马鞭抽击15岁的乔森·波里特之后说。波里特 抱着受伤的手否认有侵犯的行为。尽管他曾动手抢夺巴特列先生的马缰。“我根 本没走近他。是他发了火骑马向我冲过来。” 随着火暴情绪的高涨,喧哗声量也越升越高,就连粗言秽语也争相出笼。马 背上的绅士风度,为动物谋取福利的崇高道德姿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是阿 森纳对热刺一场没啥看头的德比比赛中观众席上的看台纷争,而体育只是个打架 的借口而已。 这倒不是说猎人或他们的支持者会把他们所从事的活动名之为体育。他们大 多数称之为“保健与保安”运动,一种消灭有害动物快捷又人道的方法。“有害 动物就是有害动物,”农民妻子格兰杰太太说,“你必须控制它,猎犬杀得干净 利落。” 反猎狐者珍- 菲莉表示不同意。“在字典里,它的定义是体育,”她说, “如果它只关系到消灭一种有害动物,为什么活动遭到破坏时他们要这样生气? 追逐和杀戮就是一切,好比一场残忍和不平等的狗打架,高高在上的骑士占尽了 优势。” 在昨日的多塞特郡,这不是惟一的一场狗打架。流浪车民进驻了仙丝戴村的 林地,用绳子圈了起来的营地有德国狼犬看守,访客们请注意安全。光看那些 “禁止入内”的警告牌,闯入关卡也会听到“狗会咬你”的警告,他们的意图昭 然若揭。“我们用时效占有占领这片土地,”一个蒙面发言人说,“我们跟所有 的市民一样有权保护自己的边界。” 仙丝戴园的祖利安‘巴特列表示不同意。“他们是贼,是掠夺者,”他说, “我们该用猎犬对付他们。” 狗打架,在我们这个美丽的郡府,似乎历久未衰。 黛比·福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