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 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 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 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 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 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 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 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 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 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 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 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 月7 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 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 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 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 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 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 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 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 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 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 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 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 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 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 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 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 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 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 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 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 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 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 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 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 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 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 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 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 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 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 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 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 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 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 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 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 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 月7 日的夜里直到6 月8 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 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 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 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 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 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 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 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 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 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 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 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 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 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 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 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 她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 子。 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 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 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 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 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 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 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 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 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 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 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 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等等,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 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 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 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 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 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 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 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 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 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 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 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 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 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 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等等看好不好?”刑警冲着 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並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 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 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 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 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 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 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 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 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 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 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 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 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 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 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 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 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 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 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 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 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 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 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 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 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 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 能否平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