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功者手中的魔方和备种解法 比起在高考期间倍受煎熬的考生和家长,那些捷足先登的少年大学生们似乎要 轻松些。 我这儿有一份在西德慕尼黑举行的第十届国际自控联合会世界大会的材料,登 载着一位少年大学生的简历: 方黎平: 1964年3月出生于浙江慈溪, 1982年7月毕业于天津大学。1985年5月在加拿大 滑铁卢大学系统设计工程系获科学硕士,现攻读博士学位……1985年10月参加在葡 萄牙里斯本举行的国际自动联合会水陆资源系统分析会议,宣读了《冲突图形模型》 论文。 今年7月在西德慕尼黑举行的第十届国际自控联合会世界大会上又宣读了 《国际投资冲突的图形分析》的论文。这种囹形分析方法具有直现、明显的特点, 易于理解交流,便于在社会——经济领域的现实应用,必将产生重大的社会经济效 益。这个领域属于诺贝尔经济奖的范畴,具有极大的前景。 方黎平的确是这一代青年中的佼佼者,14岁入大学,18岁大学毕业。年方21, 已经在国际性的会议上侃侃而谈。他的父母是如何教育他的?是否如许多家长那样, 严厉地监视监听外加每晨供应一个蛋一杯奶以及“人参蜂王浆”和“青春宝”什么 的?可惜无法跟踪他到慕尼黑、滑铁卢,我只知道他的父母大约是普通的农民。 好在有他的同窗好友可寻。 我来到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部的英语培训中心。这里有方黎平的同学李小坚和二 十几名攻读博士学位的青年。我向首先碰到的同学问起家庭情况: 李小坚,16岁考入大学,早年丧母,父亲毕业于北京工业学院,命运多赛。 张珩,17岁入大学。父亲在省里搞经济工作,知识分子。 忽然想到戴着红领巾的研究生谢彦波,他的父亲是大学物理教师。 也许这里可以得到什么概率? 从科技大学少年大学生的家庭条件看,五期统计,知识分子家庭占总数的69.6 %。很显然,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在辅导子女超前学习有着明显的优势。社会背 景的文明程度和家庭的文化氛围对于孩子成长是重要的。 这就叫做得天独厚。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是这个世界的遗传 法则。 《光明日报》1985年4月20日头版头条刊登了一条新闻:“老农李本常的4个儿 子全部考入大学或中专。”黑体字赫然入目:“李本常对孩子们说:‘日后国家需 要人才,你们应当刻苦读书,我累死累活也要供!’”李本常,五世扛活,五辈文 盲。褐脸,泥脚,灰土土的汗塌儿,在旱烟锅里升腾的青烟中显得混沌,独有一双 眼亮得出奇。 他以远见卓识将儿子们一个个送出了荒僻的甘肃皋兰县的小村庄。 1977年高考制度刚刚恢复,大儿子便捷足先登,考入开封黄河水利学校。后面的弟 弟紧紧相跟,全部考入大学,一个学冶金,一个学畜牧,老二李积宪1979年考入甘 肃工业大学, 4年后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研究生班,1984年东渡日本,赴日本筑波 大学留学。 这样的例子并非绝无仅有。 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李政道带的研究生吴彦,父母亲都是江苏省射阳县的公社 小学教师。 赴美物理研究生阑晓波(17岁),父母亲都是工人,小学文化程度。 还有,少年大学生张宝国,父亲在公社工作,母亲是文盲;王海达,父母亲都 是农民;刘军,母亲是工人,文盲,父亲是年迈的木匠。砍木头的斧子,是怎样修 斫出年少成材的大学生呢? 我和中国科学院的博士生们讨论了这个问题。 江苏淮安来的鲁明之,17岁升入大学。大气物理所的博士生。父亲是职员,母 亲是工人。他说:“我攻读博士生,当然是想探索科学的奥秘,不虚此生。可还有 另一个原因,当初我和大学辅导员关系不好,很压抑。我一定要离开原来学校,一 定要报研究生。 报了名,发现我们3个挺要好的同学报的是一个导师周明玉,录取 名额只有一个。当然,我们3个都不肯退的,决一‘死战’了。” 他笑,很自得。 班长朱宗林,37岁,插过队,声音沉郁浑厚:“我觉得我们读博士,也有偶然 因素。或许有些影响,还没明确地意识到。一些同学从农村来的,家庭环境背景和 文明程度都差。开始难免有些自卑心理。可是终于干得比一些城市知识分子出身的 同学更好,我认为这是用这种方式证实人格的力量。如鲁明之说的——证明自己不 是弱者。” 李小坚:“我同意这个说法。我们这些人大部分是60年代经济困难时期生的, 饥饿中生的。我们歪歪斜斜站起来了,还经过了‘文革’,但毕竟证明自己是有力 量的。我是1962年生的。” 张荣华:“我家在浙江绍兴,农村。种稻子,要插、要晒、要收。我考大学, 父亲反对,可我对科学有兴趣,16岁考上大学。我是走一步看一步,考研究生,碰 碰运气。我觉得机遇很重要。” 哦?农村来的,博士生! 请谈谈你们的启蒙教育,我说。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不想爹娘,想媳妇儿。” 有人学着老奶奶漏风的嘴里发出的咕噜声。屋子里哄堂大笑,我也笑。这地老 天荒的古老的“摇篮曲”使我想起油灯、纺车、辘轳、柴烟味儿和年画儿。又有人 说,当然还有“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匡衡凿壁偷光”。是的,也许还有 “牛郎织女”,“白蛇许仙”;还有二十四孝里的“郭巨埋儿”和“老来娱亲”… …民族古老的传统文化积淀是个复杂的多面体,千百年的积淀里既有富于浪漫色彩 的启迪一代代人想象的故事,又有封建保守的糟粕,也有勉励人自强不息勤奋学习 的历史演义。当然,启蒙教育不只来自家庭,还有学校。教师和书籍教给孩子们懂 得爱迪生发明白炽电灯用的是6000种材料; 居里夫人提炼一克镭烧炼了8吨沥青; 懂得“小布头”怎样奇遇,“匹诺曹”怎样历险。 力学所的博士生刘树军在想什么呢? 他来自邯郸县农村,父母亲都是文盲。 启蒙教育有有声的,也有无声的。他说:我们那儿,到处都有古迹,一弯腰就 可以捡到一个故事。传说神仙吕洞宾的拴马树还在。常常有方园百里之外的人来抠 神树,取仙药。大脚、小脚、解放脚,全奔神树而来,跪着,哆哆嗦嗦的,抠树, 把树都抠死了。邯郸秀才做黄粱美梦的大槐树也在,我在那树下边坐过,真想也做 个梦,可是睡不着。还有简相如廉颇顶牛儿的地方。邯郸有蔺相如的“回车巷”, 到那儿就知道“完璧归赵”是怎么回事了。“毛遂自荐”的毛遂住处也会有人指给 你。还有“学步桥”,喂,你们看我走路的姿势怎么样? 这说的大约是环境了,大约是“人杰地灵”这个词儿里的“地灵”了,我想。 那么,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多大? 16岁。 你的父母亲有什么不同凡响的教育手段呢? 我父亲一个大字不识。我跟他推一车白菜去卖,七分一斤卖七斤,他算成七七 八角一,人家拿九角,他找人一分钱。人家笑他只往里拐,我也笑,笑得父亲大红 脸。他原来是马车夫,挺辛苦,风餐露宿这话不谬。到了领补助费的时候,看那名 单上的黑道道,哪个都像自己的名字,哪个也不像,小学的语文算术他都帮不上忙。 你怎么确定人生目标呢? 我一直梦想当飞行员。邯郸发过大水,眼瞅着房子泡倒了,冒几个泡儿,成了 泥浆。人全跑到山顶上,树顶上,这时候飞机来空投救灾物资。我想当飞行员,检 查两次身体,都有零件儿不合格。我后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是火箭发动机。 请你谈谈父母亲对你的影响。 农村人,四十多岁,人生目标差不多都是望子成龙。子女行了,他一辈子就圆 满了,心理上得到满足。这个,逼迫你去奋斗。还有,农村来的博士生,老大居多。 长子总要起掌旗兵的作用。我们那儿,家长都特别看重老大,这对我的心理上也是 一种压力。 他,刘树军谈的也是这个:自己的内应力。他要证明自己是个有作为的老大, 是强者。 那么,我是否也唤醒了儿子心中的内应力呢? 记得,我16岁初中毕业,母亲已视我为巨人了,可是当我的儿子16岁的时候, 我还是把他看成奶味儿未消的孩子。那年,他迷上了集邮,放了学就混迹在邮市。 与那些黑市上的邮贩子们攀谈、交易,功课迅速向下滑去。我怒不可遏,抽了他一 个耳光。 他一动不动,冷漠地看着我。 我又狠狠地将老大巴掌扇了上去。 他挺住了,脸上毫无表情。 我在这一刹那间,惶惑、愤怒,同时也意识到他在“勇敢顽强”地用脸来迎接 我的巴掌,16岁的儿子并不那么容易对付。 我在极其愤怒而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把他珍爱的集邮册撕给他看。他哭了。 我并不怀疑自己是拥有权威的父亲,是正确的化身,也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会懂事, 会送给我一个歉疚的、可爱的、亲亲热热的笑脸儿。我打了他,我的心却在痉挛、 痛楚。当我把巴掌呼扇过去的时候,真想告诉他,打是亲,骂是爱,儿子,你瞧这 生着五个叉的巴掌全是爱。 我们之间出现了深深的隔阂。 不但不能企望他送给我一个可以抚慰我痉挛的心脏的有益无害的笑,而且,他 很少再同我谈话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上唇生出了细细的毛,注意到他的喉节大了,声音变粗了。 我这才意识到,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儿子,16岁,要挣断连接他与父母的“脐 带”了。维系两代人关系的,不可能是什么威严、训斥和巴掌,只有感情,只有理 解。 于是我渴望找到个机会,重新开始。 一天,韩剑一个人在房里把吉他弄得很响,唱流行歌曲。 我推门进去。 他把琴弦用手捂住,懒洋洋地看着我。 “唱啊,韩剑,怎么不唱了?” 他好像没听见。 “再唱一遍,什么歌?我听听。” 他用目光往门外推我:“您可不一定喜欢。” “说不定我会喜欢呢。” 他看了看我,目光很陌生。 我看了看乐谱:“这支曲子!来,我试唱,你伴奏。不,还是一块儿唱吧。” 妻来了,看看我,看看儿子。 我忙可怜巴巴地向妻丢个眼色,请求援助。 我先挤到乐谱前面,用我那苍老生涩,没有一点儿韵味的声音抢先大唱。这支 曲子是当时风靡一时的《迟到》。天哪,什么鬼歌词?“你来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她,噢噢——她比你先到。啊温柔又可爱, 啊美丽又大方……”谁?谁温柔可爱?谁美丽大方?谁来了?谁迟到?我唱着,讨 厌死了这个浅薄的曲子和没一点儿意思的歌词儿。我真不知道,这种东西怎么会征 服了中学生们。可我得承认,这种东西比我要有力量得多,毕竟也征服——或者说 俘虏了我的儿子。我还是使劲儿地吼,拼命地吼,让脏器和喉咙和鼻腔一起共振。 我一边唱一边望着妻傻笑,越笑越觉得惨,笑得要流泪。我的声音总是够着儿子的 声音,生怕慢了一拍或者快了半拍。我真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我有一肚子的损 词儿可以贬斥这首歌。可这时候我必须妥协,必须唱“你来到我身边”,其实我的 身边谁也没来。我一边唱一边琢磨,不知道到底是谁来到了儿子身边,这小子心里 有了谁? 我惟一的愿望,让儿子知道,我承认他长大了,我们平等,我们可以像“哥们 儿”一样谈谈心,唱唱歌儿,来点儿玩笑。 父子间的裂缝不是一块儿吼叫就能弥合的。 我征求他对海明威《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看法; 我主动热情友好大方地建议他把同学邀来玩玩; 我和他平心静气地商量,来点儿摇滚乐,可是,也不妨来点儿老贝(贝多芬) 和老柴(柴可夫斯基); 我和他讨论《图腾与禁忌》,我和他一起逛书店,我和他一块儿在街头大嚼羊 肉串儿。我,他,还有他的母亲,我们三个人组成个小乐队,在空政机关文艺大奖 赛中夺得冠军;我们三口之家在《福建文学》上开家庭笔会,每人抛出一篇文章。 即使在他面临人生重要的抉择——高考前夕,我也没摆父亲的架子。我只说: “韩剑,你已经是大人了,我还是那四个字:好、自、为、之。” 我看到在高考复习期间,他屋子的灯,常常彻夜不熄,这时候,我心里热、酸, 还有点儿疼。我常常去劝他关灯,早早安歇。 我以为他的内应力不但醒了,而且在膨胀。 可是现在是怎么了?高考一毕,他好像是灵魂出了窍,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了, 满嘴是“完了,完了”的。他的母亲给他找到了高考标准答案,他说他不敢看,他 说他的卷子明摆着错得一塌糊涂。 我说,韩剑,不妨一看,知己知彼。你尽心尽力了,考不上大学,咱们可以明 年再考,太阳每天都出来的。 他终于把答案拿来对照了一番。 他塞给我们一张纸条,上写: 中等分(公平分)533.5; 最低,520。 我不信。若达到这个分数,可以毫无阻拦地进北京大学了。我对妻说:“瞧瞧, 韩剑这小子,过分自信,恐怕自我感觉全错。” 人的自强,自尊,自信心的唤起,当然有不同的契机和方式。我真不知道那些 目不识丁的父母,是怎样使儿女的自我意识苏醒和证明的。我也不能肯定,18岁的 儿子是否已经走向成熟?只知道在高考之后,他全乱了方寸,我们也是方寸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