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知良(3) “呵呵,”朱丹心笑了,“有三个问题: 第一,如果她十一二点回到家的话,那不是要被宿舍区里的人看到?特别是 门房。而且她两三点时杀了老马后,又是怎么出去的?那时候宿舍的大门已经关 了。 第二,在杀了马知良之后她怎么回到亲戚家睡觉,除非她有表姐家的钥匙? 第三,动机是什么?” 侦破小说犹如三步舞曲。 第一步是伸出一只探测性的、挑逗性的脚,激发欲望——有案件发生,有一 个罪犯,而这个罪犯似乎要暂时定位在一个人的身上。 第二步则立即让这种破案的欲望遭受迎头痛击,越来越多的证据会表明那个 本来的嫌疑犯、就要水落石出的案件实际上是一层幻影、一种海市蜃楼,欲望在 这里转了一个小小的弯。 但是另外的诱惑又崭露头角,告诉读者欲望仍然有满足的可能,第二条线索 会出现,这个小小的弯会带领读者走向另一个境地。新的线索带来了新的结构、 新的可能。 而第三步,会回到和第一步对立的又相似的镜像结构位置上。一个新的、真 正的罪犯出现,而这个罪犯往往是读者们早就熟识的。 于是在失望中,欲望被以超越原来期望的方式得到了满足。 所以,侦破小说必然和实际侦破过程大相径庭。 越是歪曲,越有意义。 几天后。 “我听说,那天下午你也在老马家,而且没有人看到你什么时候离开老马家 的。”吴梦娟说。 “是的,那天下午我在他们家,桂玉娣走的时候我还没走。”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怀疑我杀了老马吗?” “我……” “你是想和我说呢,还是和我们同事说。” “别忘了,小吴,你现在做的事情根本不符合司法程序。你在根本没有立案 的情况下调查这,调查那的,这在国外的话,你已经被抓起来了。” “哦,是吗?可是我不能看着老马白白死去。” “你怎么能确定老马就是‘白白’死的,就是被害的呢?” “你不说你到过老马家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你心里有些东西。而你要杀老马 的话,是最容易的。” “为什么呢?” “因为谁也不会怀疑你。在桂玉娣走后,你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杀死老马。” “我为什么要杀死老马呢?” “这还用说吗,你和老马一直保持着一种心灵中的父子般的关系。在你心中, 你一直是老马独一无二的王子,但是实际上每次破案,最后领取荣誉的都是老马。 这让你内心对老马充满着爱慕和忌恨——” “分析得挺有道理,老马一直不知道,实际上我对他有很多攻击性。” “是的。只要一点点事件的出现,就可以让你内心恨的力量超过爱的力量, 让你杀死老马。” “这个事件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 马知良这个名字来自儒学家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 我幻想着,马知良会是一个王学的现代实践者。他会看到犯罪者的圣人之心。 相信罪犯会遵从他的良知指示而行。 如果有人来他家偷东西,他会像王阳明那个门人一样对贼讲一番良知的道理。 而贼会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 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说:“还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 子也脱掉?” 贼犹豫了,说:“这,好像不太好吧。” 他会向贼大喝:“这就是你的良知!” 而马知良的死将会传达出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叹息,对礼崩乐坏的悲恸和无 奈。 在朱丹心死的时候他名字的秘密也会揭开。 “为什么是你呢?”朱丹心好奇地问。 “我的出现让你在老马那里不再受宠。你心目中的好爸爸老马不再爱你了, 所以你压抑很久的攻击性就爆发出来了。” “我至于为了不再受宠就杀人吗?” “当然了,你对他的攻击性肯定有个长期历史。其实这是你对你亲生父亲攻 击性的转移,你一定是和母亲的关系比较亲密,而内心仇恨着你的父亲。你是一 个典型的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人,这你以前也承认的。” 朱丹心低下头,沉默。 “我六岁那年,我父亲离开了家。他害怕造反派会杀了他。一直到‘文革’ 结束,他才莫名其妙地回来。 而那时候我正好14岁。他在家里面很孤独,妈妈、我、妹妹都一起反对他, 他可以说是受尽了我们的白眼和冷落,有时候他会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 被造反派打死。’” 朱丹心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我看了以往这个系列对马知良的描写,他的确是被塑造成一个被占据了“儿 子位置”的朱丹心超越、欺辱的软弱而无能的父亲。他曾经想过让他退休,然后 吴梦娟替代他。不过这太虚伪了。 其实,所有小说中的人都是被作者杀死的。杀死马知良让我如释重负。 精神分析家认为,青少年是通过背叛上一代而成长。换句话说,青少年要成 人,必须杀死心中完美的父母形象。 杀死马知良后,我才发觉原来自己如此纯真。 “不过小吴,”朱丹心看着吴梦娟,“潜意识中想杀人不等于意识中想杀人, 想杀人更不等于就实施了杀人的行为。 那天我去老马家,是给他送药去的,他说他妈妈最近发病了,要我给他开些 药。我给他开了一些安眠药。 这是我和老马的秘密。那天晚上,他妈妈也在那间房子里。你不知道老马为 什么会干警察这一行吧?因为他妈妈曾经做过牢。” “什么?” “是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对司法心理学感兴趣的原因。他妈妈在新中国成 立前是个抽大烟的,后来戒了,但常年需要大量的安定维持,而他母亲我怀疑有 偏执性人格的可能。 当时是困难时期,他母亲不可能服药,出现了偏执妄想状态,后来在他们一 家人的食物里下了毒药。结果只有老马被抢救过来,他爸爸、弟弟还有当天吃饭 的叔叔都被毒死了。 他妈妈为此坐了16年牢。而其实当时如果司法精神病学发达一些的话,她母 亲不至于坐牢。出狱后,她母亲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偏执发作,老马结婚后,她老 是怀疑儿媳妇要杀死她,老马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样失败的。” “老马找桂玉娣,是因为桂玉娣是唯一一个强大到能够和她妈对抗的女人。 那以后,他就和桂玉娣住,让他妈妈在另一个地方住。 不过他这个人很孝顺,还是躲着让妈妈过来喝他煮的汤,顺便给他母亲一些 药。他妈虽然戒了大烟,可是对安定类药物的依赖很严重。我送药给他那天,正 是他妈妈要过来喝汤、拿药的日子,所以桂玉娣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