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水香日记 拿刀的来不及躲闪,这一捅刚好捅在了脸上,三个头的渔叉,正中眉心和两 只眼,白色的脑浆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和着血一直往下淌,他当时就不动弹了。 然后这个人扔下渔叉,又在碎玻璃里到处扒拉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疼 …… “死了几个了现在?!”老于这时大声喊着问我。 “四个了……还有……四个!”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赶紧过来挖!这里面东西不少!”老于说着就扑向那 堆木头人的脚下,那里是一大堆燃烧的灰烬,胡乱堆在四个木头人的脚下,灰烬 里漆黑一团,乱七八糟,什么形状的东西都有。 我一想起崔哥号啕痛哭的模样,再也顾不得害怕什么,赶紧也蹲了过去,一 起刨起来。 那灰烬里面有没烧完的衣服和鞋子,我把那鞋子从灰里提出来,发现那是一 双女式的塑料凉鞋,鞋的后跟部分已经烧没了,鞋的前部显出翠绿的颜色,看这 鞋的款式,至少是八十年代的了。 老于和小川也在一件一件往外扒拉,他们俩拎出一些没有烧完的纸张,抖一 抖后放在身后一张张摞好。 那灰烬渐渐扬了起来,冲进我们的鼻子和嘴里,感觉又脏又痒,我突然想吐 一口口水把脏东西吐出来,但是心里转念,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又把口水硬吞了 回去。 那灰烬三四十公分高,直径一米多宽,我们三个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找了将近 十分钟,终于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挑了出来。 老于站起来,把自己身后的东西归拢一下,然后和我们的放在一堆,这时候 他从一摞纸上拿起一个暗红色的小本子,边打开边问:“这是谁找的?是什么?” “我找着的。”小川说,“在一件衣服的兜里翻着的,那衣服烧得就剩半边 了,这小本子好像还没烧坏,是不是?” 老于不言语,两手捧着本子快步走到窗前去,神情严肃。 我突然觉得心头一亮,立刻翻身起来奔老于去了:“什么东西?” 老于没答话,他的表情少有的惊讶。我跑到他身边一看,只见那暗红色的塑 料封皮上,竟赫然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 ××××学院。 这正是我们学校几十年前的名字。 这时候小川也走了过来,我们三人一齐挪到窗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掠过 我们照进屋子中央去,那具表情目瞪口呆的木头人就正对着我们,好像要对我们 说些什么似的,但它的嘴却被两根长钉子死死钉住了。 老于抹了抹那小红本子封皮上的纸灰,轻轻翻开了第一页。那是本子的扉页, 只见上面用细毛笔写着: “授予水香同学××××学院一九七○至一九七一年度优秀共青团员称号, 特发此奖,以资鼓励。” 下面的落款是“××××学院校团委办公室”,上面盖了一枚暗红色的“奖” 字大章。 看来那“水香”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老于没顾得上细看,又匆忙翻到了下一页,笔迹突然换成了隽细的蓝黑色钢 笔字,整整齐齐地码了两行—— 第一行是:“当做日记吧,正好最近有许多话要说出来。” 第二行是:“有谁看到这里就快合上吧,否则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老于拿日记本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征询意见似地转过脸来看着我和小川, 我和小川却又不置可否地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窗外的马路应该热闹极了,可 这屋子里却静得让人心慌。 老于咬了咬牙,说:“你们都说……说句话,别这么一……一声不吭的。” 看着老于的样子,我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什么模糊的 念头,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只隐隐觉得和这日记 有联系。 正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老于却哗的一下把扉页翻过去了。我心头一紧,却 又忍不住伸头过去看—— 妈今天又说我了,爸也一直唉声叹气,我知道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和文卿的 事。妈说她是过来人,说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就连我现在也在犹豫要不要和文 卿继续下去。可是,事情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如果不和他继续下去,还有别 的办法吗?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 这一页结束了,下面的日期写的是1971年5 月的某一天。我又从头到尾看了 一遍,想找到她说的“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的东西,但好像没有看出什么。此 外,她还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她是要留在哪里呢?有谁要赶她走 吗? 三个人都没说话,巨大的谜团似乎在等着我们一页页翻开,但是——我们是 否应该继续看下去呢…… 老于翻开了下一页—— 我感觉近些日子精神无法集中起来,时常分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的原 因,反正现在真的是一颗心分成两颗心了。一分心,意志就明显弱下来了,我越 来越感觉到无法控制他们的意念了。 控制……意念?我猛然想起小川说过的“我们被精神控制了”,难道——水 香活着的时候,就有控制他人意念的能力吗? “也许她真的会精神控制……”小川抬头看看我俩,又说,“她又分什么心 了?” 老于始终没说话,他停了一停,略加思索后,又开始慢慢翻动纸张,然而就 在这一刹那,我猛然想到什么,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于翻页的手! “等下!”我喊。 “怎么了?!”老于被吓一跳。 “别看了!搞不好咱……咱们还真不应该看这个!” “为什么?因为扉页上写的那些?” “我刚刚想起来了!我以前有两个同学!可能就是看了这个!” “看日记了?!怎么了?” “他们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吞了!”接着我就把高中暑假的那件事一口气说 了出来。我边说边斜眼盯着几米外那具木头人细小的眼珠子,越看越觉得两腿发 软,说到最后居然嘴也开始发抖。 他们两个听得一动不动,好像被冻在原地,老于的手死死捏着日记本,手指 因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 小川站在一旁愣了半晌,谁知这时却忽然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哎!”边喊 边指向我的身子。 我吓得浑身一软,赶紧低头看:“怎么了?!” “表呢!表呢!怎么没动静了!”他边说边扑上来摸我的裤袋。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伸手就把表掏了出来,只见三根表针在脏乎乎的灰色表 盘上一动不动,时间好像也随之凝固了。 “不能看了!看来真的不能看了!再看表就又要停了!”我猛然醒悟过来朝 老于喊,“别看了!快走!快离开这!” 老于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从我手里把表接过来,轻轻问了句:“这是……第 几个了?” “什么第几个?!死的?!第五个了!算上小蓓还剩三个!怎么了?!”我 说。 “不是小蓓……这次也不是小蓓。”老于凝视着手里的表说,“水香让我们 做事,就是拿小蓓的命来威胁,现在事还没成,小蓓怎么能死!说句不好听的话, 就算真的死了,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水香是在催我们加快速度,不是威胁我们不 要看日记!秘密应该就写在这日记里,不看日记我们怎么能知道要做什么?!” 老于语速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于就赌气似地又翻了一页,我想要阻止 已经来不及,况且也没有确定的理由。时间不饶人,顾不得再想太多,我只好又 看过去。只见这一页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 以前我不让文卿去参加武斗,他不听,结果到底是受伤了,还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青泥洼武斗的那天,不是我暗中控制他的意念让他睡下的话,恐怕我和他早 就没有今天了。那天死了太多人,虽然我没走出校门一步,我还是能看见当时发 生的一切。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先是一个拿着渔叉的朝一个拿刀的冲过 去,拿刀的那个人转身跑,跑到火车站大门口的时候被台阶绊倒了,拿渔叉的冲 上来就刺过去,拿刀的在地上滚了一下躲了过去,渔叉把后面大门上的玻璃打了 个粉碎。然后这拿刀的又回身用刀劈这拿叉的,一刀正好劈在他拿叉的手上,当 时手指头就掉了三根,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可那拿叉的好像还感觉不到疼,反而 更加疯狂地往前扑过来,把渔叉夹在一只胳膊下面朝前捅去,边捅边喊了句口号。 拿刀的来不及躲闪,这一捅刚好捅在了脸上,三个头的渔叉,正中眉心和两只眼, 白色的脑浆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和着血一直往下淌,他当时就不动弹了。然后这 个人扔下渔叉,又在碎玻璃里到处扒拉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疼……“ 看到这里,我只觉得遍体发凉,嘴里突然浮起一阵腥味,好像正含着一口血 一样,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吐出一口口水来——真的带血!我一阵慌乱,定了定 神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把嘴唇咬破了。 我们可能一直被一种意念操纵着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我突然十分沮丧, 同时更加担惊受怕起来,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意念还能让我们做出些什么,不知道 我们的终点将停在哪里。 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战战兢兢地往下看这一页的内容—— 我总是能看见这些东西,就像很多照片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无论是白 天出现的幻觉还是晚上做的梦,每次我都是一身冷汗。更奇怪的是,有时候我闭 上眼睛静坐一段时间,眼前就会慢慢地浮现出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的一个角或是 一条边,然后就在我眼前慢慢延伸开来,直到照片完整,而我猛一睁眼再想细看, 照片就不见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已经困扰我十几年了,但我感到现在正在渐渐 摆脱它。 我怀疑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智的人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在这 个时候还保持冷静,可能是由于我有那特殊能力的缘故吧,我也说不好。弟弟前 几年背着家里偷偷去参加串联了,结果到现在一直没回家,什么消息也没有,真 让人担心。我现在感知不到他,否则一定召他回家。过几天好像身边又要出事, 不知道这回准不准。 这一页终于结束了。 老于抖着手点着本子上的字,点了半天才哆哆嗦嗦说出句:“照……照片… …” 我和小川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她可以用意念感知事情,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形成图像……是不是这意思? 我想论坛上的那些所谓的‘照片’……就是这么来的吧。”老于一边低声说着, 一边用眼偷瞄那四具木头人。 “是,确实很有可能……但那些‘照片’又是怎么发到网上的呢?”我说。 “精神控制……控制其他人发的。还记得崔哥电脑里的用户名‘水草河土’ 吗?应该就是控制了……”小川突然停住了。 控制了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这个念头又一次闪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寒 而栗——到底控制的是谁?! 大家一时又静了下来,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起来了,藏在口袋里像只“嘘 嘘”作响的蟋蟀,但我完全顾不得理会它了。 沉默半天,老于突然冒出一声:“该不会是……” 我和小川顿时盯住他看,还用余光看了看对方,感觉十分别扭。 “该不会是巧合吧……你们还记不记得了,网上小蓓的那张照片,就是在出 租车里的那张,照片里有崔哥,有小蓓,还有你……”老于用手一指我。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 “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发到网上的,你们还记不记得了?我记得是那天晚上 咱们刚回寝室不久的时候,第二天我还拿出租车的发票核对过时间。是不是?” 老于盯着我俩看。 “嗯,好像是……怎么了?可当时咱们都在一起啊,谁也没上网。”我说, 生怕自己被怀疑了。 “是,我的意思是……当时咱们三个还有崔哥,都在咱们寝室,只有小蓓一 个人在崔哥寝室,恰巧这个时候,那个帖子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是小蓓用‘水草河土’上网发的帖?”我打断老于说。 “你是说小蓓被控制了?!”小川突然抢过话,“有道理啊……那么被控制 的应该不光她一个人了。你们还记不记得李晓冉死的时候那张照片了?她的身边 就是我写的那张纸。说明什么?说明她肯定也被精神控制了,所以她才会把纸揭 下来!” “哦——” 我和老于同时倒吸口凉气,长长地点了点头,许久以来的一个谜团好似终于 打开了——看来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包括那些得病的人,也包括我们四个, 都被一些若隐若现的精神力量控制着。而可悲的是,我们四个人好像是一直在凭 着自己的想法在寻求真相,但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一说法,相反,我觉得,我们每 个人,都被一种好像潜意识的东西在冥冥中牵引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如果没有 这种潜意识的左右,我们根本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我们可能一直被一种意念操纵着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我突然十分沮丧, 同时更加担惊受怕起来,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意念还能让我们做出些什么,不知道 我们的终点将停在哪里。 而且,一个最大的问题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水香到底要我们做什么呢? 时间真的不多了,除了小蓓,只剩下两个人了。 老于和小川的脸色也显得难看起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 是惶恐无措。 不知不觉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冷,于是赶紧朝四周看了一眼,屋子 里的四面墙壁空荡荡的,被当年烧出来的黑烟熏得黑一片白一片,屋子当中杵着 的四具木头人显得格外显眼,其中两具稍高,两具稍矮,其中最矮的那具木头人 正对着我们三个,它嘴上的钉子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是四具木头人?!还有高有低?!一个惊悸的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子, 难道是——水香,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 “水香全家?!”我盯着四具木头人脱口大喊,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边说边 靠向后面的窗口,准备随时跳出去。 “什么?”他俩刚一问我,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们两个顿时也慌了,一边死死盯着那四具木头人,一边互相拉着也退到窗 边。 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是不是水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水香的父母 和她弟弟现在在哪?为什么现在只留下四具烧焦的木头人?如果他们还活着,水 香是不是要我们去找到他们三个人?可又上哪去找? 一下午的时间居然那么快就过去了,阳光已经不大充足,透过窗外院子里的 那棵老树,星星点点地闪在我们几个身上,像一只只半睁半闭的眼睛。 小川这时候颤着声音说了一句:“咱们回……回去吧。” 老于突然不说话了,满脸涨得通红,两眼眯缝着直视前方,额头上的血管都 鼓了起来,样子十分可怕。过了几秒,他突然闭上眼睛,低下头,嘴唇开始有一 阵没一阵地嚅动着,但没发出声音,好像在默默念叨些什么东西,嘴角还时不时 一抽一抽的,眉头也渐渐紧锁起来。我和小川看得紧张,不知他要干什么,也没 敢去打扰他。 过了几分钟,老于终于抬起了头,他脸变得惨白,张开眼的一瞬间摇晃了一 下差点跌倒。我和小川刚要问话,他回过神来吐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 “今天不早了,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回去吧。” 我见老于不愿多说,也就没问,但心里还是宽慰很多,因为老于也终于答应 回去了——眼见着那太阳就快落下去了,这屋子里是越来越暗,我可是一刻也不 想久留了。 “咱们赶紧上去,把大字报都弄下来,带回去。”老于发话。 于是我们三个又一起顺着客厅一旁的木质旋梯往二楼走上去,走一步回头看 一步,直到看不见了楼下客厅里的木头人,我们就来到了二楼。二楼有两间卧室 模样的房,里面黑黢黢的,本应是白色的四壁和天花板在黑暗中显得灰蒙蒙一片, 看起来好像比一楼干净一些,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我们蹑手蹑脚地先走进一间卧室里,直奔窗户那几丝光亮走过去,到了窗边, 一摸,果然上面糊的是一层大字报。老于探出手,先把大字报的下端揭下来,然 后抓住窗户内侧的铁栏杆上到窗台上,又麻利地把大字报的上端揭了下来,然后 往后轻轻一甩,随着哗的一声响,大字报就落在了地上。 可同时并没有多少阳光透进来,窗户上盖着厚厚一层爬山虎的叶子,被光线 一照,透出一种怪异的绿色,还一闪一闪的。玻璃上粘连着爬山虎细细的脚,一 个小点连一个小点,密密麻麻的,让人觉得难受。 老于揭了一张又一张,我和小川就在地下不停地拣起来叠好,不时抬头打量 四周。终于一阵忙活之后,两间卧室的大字报全都揭下来了。 临下楼梯前,老于又探头看了看两间屋子,确认没有其他东西了,这才走下 楼去。 “走吧?”我说。 “等一下,把窗关上。”老于说,“别让外人进来,打搅了……这……这一 家人。” 于是我们又把客厅左右两边的窗全拉回来锁上,关窗那一刹那,外面的声音 倏的一下全灭了,屋子里又重新被静寂笼罩,光线比刚才又暗了,那种熟悉的窒 息感又爬上我的鼻梁。 小川拉了几下我的衣服就往来路走,他已经等不及要跑出去了,我赶紧迈步 随他走,然后顺手捞了捞老于的胳膊,却见他把头转向那堆木头人,呆立在那。 “老于!”我叫了他一声。 老于一怔,身子猛地一挺,然后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俩,又摇 摇手没说话,然后随我们一起往外走,边走又边回头看了那木头人一眼,让我直 纳闷。 穿过泼了半墙血的走廊,又穿过书房,终于到了我们来时的窗台,我们三个 接连从里面跳出来,然后从房子外面把窗户仔细关好。等一切都折腾完的时候,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把大字报折叠成一大摞,没字的一面冲外,拣了根小绳绑好了,然后趁 门口没人的时候就溜出了大门,打了辆车,急三火四地回到了学校。 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 ……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 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在脚下跳来跳去…… 出租车一直开到寝室楼下,我们三个跳下车,拎起那捆东西就跑上二楼钻进 寝室,这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拿出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装在饭缸里用热水泡上,老于一语不发地拧 开他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拧紧放回。 小川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怎么了老于?” 老于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恍惚,他两手叠放在饭缸盖上,额头枕在手背上, 低着头不说话,半天突然抬头冒出一句:“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你刚才在那屋里自己念叨些什么呢?”小川说。 “我念叨?我念叨什么了?”老于一脸迷糊。 “你不记得了?你盯着木头人嘴的一直嘟囔,满脸憋得通红的,都不记得了?” 我插嘴说。 老于凝视着地面,像是在仔细回想,半天过后,他慢慢把视线转到我脸上, 盯着我两眼说:“想起来了……她……她跟我说话了。” “谁?!说什么?!”我盯着老于,等他说下去。 他却咽了口口水,轮流看着我和小川的眼睛,焦急若渴,好像在想着什么, 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忘了。几秒过后,他的目光一下子凝聚起来,犀利地盯着我俩, 说:“水香!她说……说什么……就快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于突然变得异常激动,咣当一声掀起饭缸盖, 撩起筷子就卷着面条往嘴里填,吃了几口却又一把扔下筷子,神经质一样地侧耳 听着什么。我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摸出那块手表放在桌子上,那表还在嚓嚓嚓嚓 走着。 “什么‘就快了’?”我问,“时间快到了?!” 老于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表盘,什么话也没说,又呼隆呼隆一个 劲儿吃面,嘴一直哆哆嗦嗦的,不一会儿饭缸就见底了。 他抹了把嘴,霍然站起来,双手把表捧起来合在掌心,快速走到窗台边上, 然后低下头凑近两掌,像是跪在坟前忏悔似的。 这根本不是平时的老于了,他怎么了?我和小川对看一眼,几乎同时走了过 去。 “老于,你怎么了,清醒点!”我和小川一边摇他一边喊。 老于满头虚汗,目瞪口呆地朝着窗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可能真的是… …时间……不够用了……我这是在求她……”说完这话,从没哭过的老于居然眼 睛一红,唰地淌下两串眼泪来。 “时间不够了怎么办……小蓓怎么办……崔哥怎么办……咱们会不会也都被 牵连了……可本来不关咱们的事啊……”他颤着嘴唇一直喊。 我一阵心焦,不知是为了小蓓还是自己,眼泪也突然涌了上来。老于半天转 过脸来,“咯咯”地咬了几下牙,又磕磕绊绊地说:“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 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 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 在脚下跳来跳去……你直不起腰来,也弯不下腰去,胸口很闷……然后……然后 一直有个女声在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什么……我只记住这一句‘就快了’…… 其他想不起来了!啊?有没有?你有没有?” 只见小川边听边傻傻地点头,到后来头也不点了,只呆在那里盯着老于不说 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的表现让我有种就要发疯的感觉。 正在这时候,手机嗡的一声在裤兜里振响了,我腿边一酥,感觉浑身都在抵 触它。我掏出来,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刚一接起来,她就在电话里责备地问我 这几天去哪疯了,怎么放了假还不回家。我噙着眼泪听着她的责备,觉得这声音 异常亲切。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呜咽出来——我什么都不能跟她说!我不能让我妈 担心! 我狼狈地装着笑跟她解释了几句,可眼泪却顺着手机就往下滴。我真想告诉 我妈,我已经陷进了一个无底洞,很可能自己也受到牵连,后果不敢去想,也许 时间真的不够了,我没完成那件事,我在表停以后也会受到惩罚,也许我也会像 李晓冉一样,浑身变得浮肿,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一口吐出来……可我什么都不 能说,她也帮不了我,我更不能拖累她。 我妈在电话里让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回家,我随口答应了一声“我晚点 回”,就匆匆挂掉电话。电话一挂断,我感觉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心里空 落落的,对着老于和小川就号啕大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想回家!我想 我爸我妈!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小川耸了耸鼻子,立马也哭了,这时老于却抹了把哭红的眼,把手里捧着的 手表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摸出裤兜里的那本日记本,一把翻开,找到刚才我们看 到的那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埋头看起来。 不管有没有用,都要争分夺秒了。我和小川顾不上吃东西,赶紧又一人一边 围过去跟老于一起看。 这一回我们看得极快—— 文卿最近对我不冷不热的,平时总躲着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他藏了什 么心事。我提出要跟他结婚,他却显得冷冰冰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是从什 么时候变得这么反常的,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那天我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以后。 他是不是不想那么早结婚?实事求是讲,对于一个男同志来说,也确实是早了点。 但是孩子是他的,不结婚总不是办法,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管爸妈怎么说,反正 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要留下来。 时间是1971年6 月的一天。 “水香怀孕了?是那个文卿的孩子?”我自语道。 “哦……我想起来了……还记不记得她在前面说‘分心’了?还‘一颗心分 成两颗心’?说的应该就是怀孕了。”小川说。 “‘我一定要留下来’?”老于一边念着这句话,又把日记翻到前面几页, “感觉有点儿眼熟……看看,在这,‘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她说的 是要把孩子留下来,这回看明白了。” “继续继续。”我和小川催他。 孩子三个多月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连去打壶水都觉得累。夏天已经 到了,这几天越来越热,我却不能穿得太少去学校,被同学看出来就完了。如果 他们知道我未婚先孕,不知道会给我定个什么罪名。我这几天总是做噩梦,梦见 自己腆着肚子被人推到学校水塔的顶上,被几个学生一脚踢下去,我在空中往下 坠,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肚子突然刀绞似的疼,突然一个婴儿头从身下冒了出 来,接着整个身子就连着脐带钻了出来,脐带突然断了,我的身体一下子轻了不 少,整个人漂在空中不动了,婴儿摔在地上,随即地上出现了一小滩模糊的血肉, 接着我也直坠了下去,正好落在那滩血肉上面…… 梦醒之后我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巾,可我不敢大声哭,我怕妈听见,她 和我商量过,劝我偷偷打掉这个孩子,劝我重新找个好男人,可我舍不得,无论 文卿怎么对我,这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啊!孩子是无辜的,我要留下来! 这次时间是1971年6 月的一天。 这一段看得我直皱眉,看来那个叫文卿的对水香确实不好,可不知为什么, 水香并没有写太多两人在一起的事情,似乎在回避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在脑海 中想象着水香和文卿两个人的样子,这时候,老于已经翻开下一页了。我看了桌 子上的手表,还在走,就又赶紧把目光投向了日记本—— 我越来越害怕上学了,今天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特别恶心,于是就赶紧跑 到厕所吐了,干呕了一阵却吐不出东西来。是不是每个当妈妈的都要经历这个? 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点事情,我是真的害怕有人发现我怀孕。今天有同学说我最 近好像胖了点,我吓得差点晕倒过去,还好,现在想想,她那只不过是随意说的 一句话。可是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呢?已经三个多月了,肚子越来越鼓了,很 多裤子不合身了,再过一个月就得更明显了,我总不能夏天还一直穿长袖吧。今 天我去文卿班级去找他,可听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来上课了,他是在有意躲着我 吗?有的时候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哭出来,觉得很委屈……我想,我真的要想想我 妈说的话了,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让我嫁给他。 这一段的笔迹很深,好像是很用力写上去的,其中“文卿”那两个字更是把 纸划破了一道。有几个蓝色的钢笔字被几滴水洇得模模糊糊的,外围泛出一层淡 淡的紫色,这是什么……是……水香的眼泪吗? 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把日记随手放在茶几上就去开门了……明天我不能待 在家,如果他们来查我就麻烦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三个人一语不发,急着先看完,老于忙不迭地又翻过一页。 这页是水香写的一首诗,题目竟然就叫《情人塔》,诗写一行空一行,满页 只有二十几个字: 水塔本无心,相爱人有情,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诗的后面,水香又草草写了四个字——“人随塔灭”。这四个字力透纸背, 好像是后来匆忙补写上的,字体比起前面的字明显偏大,又极其潦草。我又回头 扫了一眼那首诗,不明所以。 “情人塔……几十年前那水塔就叫‘情人塔’了?”老于皱着眉头低声说, “灾祸?又有什么灾祸?先往后看看……” 说着他就又翻过一页。 “哎等下!”小川突然把手隔在刚才那页里,又翻了回来,兴奋地说,“我 明白了!看看!是藏头诗啊!‘水’、‘相’、‘闻’、‘情’,不就是水香和 文卿吗?” “哦……是啊是啊!”我倒吸一口气,回头再一次看那诗,“看来水香还是 对文卿念念不忘。这前两句还可以理解,说的是两个人的感情,后两句……就不 懂了,什么叫‘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我扭过头看看他俩,他俩也是一脸茫然,小川刚才那兴奋劲儿也没了。 “快往后看看,看看再说。”小川说着就把日记又翻到下一页—— 这几年里,那情人塔从上到下都粘了不少人的血。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全校 暴动中那几位老师,他们有的只是私自收藏了几枚外国邮票,有的只是在家里摆 着祖上传下来的古玩字画,就被学生戴上“走资派”的纸帽子,强行拖到水塔下 的石坛上绑着,然后轮流被古董花瓶和画轴打,直到活活打死。等到我想救他们 的时候,他们却早已经站着咽了气……这种事太多了,在没怀上孩子的时候,我 的感觉要比现在强烈得多。而且很多时候,事情在发生之前,我就能感觉得到, 这让我脑子里总是充满猩红的血色,鼻子好像也可以伴随着闻到一阵阵尸体的腥 臭。那时候我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意念,把不喜欢看到的东西控制住排解掉,但 是现在我不行了,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意念却一天天薄弱下去,我模模糊糊 地预感,孩子生下来后,我就将完全丧失这种能力。不过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我 想这是个好事,否则这个奇怪的能力早晚要给我添麻烦。前些日子那奇怪的感觉 又来了,那感觉一来心跳就突然变得很快,过几天好像真的要出什么事,不会发 生在我身上吧……有些怕。 读到这里我胸口突然有些发闷,赶紧斜眼瞥了下桌子上的表,表还在不紧不 慢地走着,我又往身后一看,地上扔的那一摞大字报已经有些散乱,我一眼看见 “破鞋荡妇”几个字。破鞋荡妇……水香是破鞋荡妇?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却又一时想不大清楚。 再转过头来,老于和小川已经在看下一页了。这一页的内容很多,字迹也很 潦草,好像能看得见写字的人那慌张的神色。 完了,出事了!真的出事了!怪不得这几天会心跳得那么快!原以为我的担 心都是多余的,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发生了。不敢想象,这次怎么会祸及杨老师的 头上!她为人很和蔼,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平时话不多,但课讲得很好。 我喜欢听她的语文课,尤其喜欢她念诗……今天我去晚了,当我得知消息赶过去 的时候,杨老师已经躺在水塔下的石坛上不动了,她的脖子上还套着根绳子,脖 子一圈都被勒紫了,她是被活活吊死在上面的。在场的人说,当时她先是被打得 满脸是血,然后有两个学生把她一直推到水塔的顶上,让她当着全校的面接受批 斗,突然她把其中一个学生手里拿的保护绳抢过来套在自己脖子上,飞身就跳了 下去,听在场的人说,大家都听到咔嚓一声,像是脖子断了的声音,接着她在空 中只晃荡了几下就歪头贴在水塔上不动了,连上面那两个人也被吓坏了…… 我问他们杨老师为什么被批斗,他们说她是个“异类”,我当时一听这两个 字,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忙问怎么回事。他们说,昨天有人举报,说她经常偷偷 在卧室里算卦,搞封建主义那一套,结果今天上午她去上课的时候,卧室就被人 闯进去搜了,真的搜出来一筒算卦用的签,还有一个小香炉,接着她就从课堂上 被拖了出来,戴顶高帽子绕着学校到处挨批,她一边挨批一边不停地大喊“今天 下下签,果然是下下签”,结果那帮学生说她嘴还不老实,就把她打得满脸是血, 下午她就死在了水塔上……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赶紧捂着肚子静静走开了,浑身 都是冷汗,看来我不能继续露面了。今天第一次听说杨老师的这些事,她只不过 是算算卦而已,我呢……未婚就怀孕,又有那种能力……如果被归为“异类”… …还是不想了……日记我要收好,小心别被人看见了。 这潦草的一页终于结束了。 “怪不得她在扉页上写不要让别人看下去……看见她就完了。”小川轻轻说 了一句。 “水香最后死了……会不会就是栽在这日记上?”我说。 “赶紧看吧!别说了!没时间了!”老于哗地又翻一页—— 已经7 月份了,孩子差不多快4 个月了,肚子越来越明显,我想这学期休学, 先生下孩子。刚才我跟妈偷偷商量了一下,她又流眼泪又叹气,告诉我先不要跟 爸说,让她去和他慢慢说,爸是个暴脾气,他要是一气之下去找文卿,再闹得全 校都知道我就完了。我一定要在休学前见文卿一面,把话说清楚,他是我肚子里 这孩子的爸爸。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页结束了,日期已经进入了1971年7 月,好像我的身体也跟着莫名地燥 热起来。 老于翻开下一页—— 今天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学生处的老师好像很惊讶,问我为什么要休学。 我慌称有病要去上海住院,装得有气无力,总算唬住了他,还得多亏妈托人做的 假诊断书。明天我就可以不去学校了,终于可以松口气,这几天实在太难熬了, 我又想起了杨老师……今天我在他的宿舍楼下等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他出现,他 见了我居然有点要躲闪的意思,我问他是怎么想的,他看着我的肚子不说话。当 时周围有人,也确实不方便说,我让他明天上午来我这,明天白天爸妈都上班, 正好我俩可以单独谈谈,说实话,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让我凉透了心… …不愿多说什么了。今天身体很累,搬了很多行李回来,还没收拾,先不写了, 以后也不写那么多了,养好身体要紧,为了我的孩子。 接着老于又翻了一页,一看上面的日期,果然是接着前一页的第二天的。我 本以为应该会写很多见面的场景,结果却只有不多的几行字—— 他走以后,我的心一直跳得厉害,今天根本没来得及谈什么,我就赶紧把他 送了出去,我害怕他问我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到底看到没有?一旦 看到……他会不会出去乱说?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把日记随手放在茶几上就去 开门了……明天我不能待在家,如果他们来查我就麻烦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到 ……反正孩子是他的,如果他把怀孕的事情说出去,他也逃不了干系! 我们三个眼皮都不眨一下,大气也没敢出,眼盯着这些龙飞凤舞的字,感觉 即将就要有不好的事情水落石出,老于匆忙又翻过一页,可这页的内容更少,只 是张牙舞爪的几个红色的钢笔字—— 文卿,你要是说出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背后猛地泛起一阵凉意。文卿知道了……他说出去了? 老于也是急得发毛,往后刷刷连翻几页,可出乎我们的意料——后面没了! 发黄的横格纸上,再什么内容都没了! 那“祸”字周围被人用血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圆圈儿旁边斜着按了一个 模模糊糊的血手印,这些血渍经过好几十年的氧化,已经是黑褐色的了。 日记就这些了?!我们要做什么?! 老于的手停下来了,好像有些僵硬,我这才发现自己两腿发麻。三个人的视 线都凝固在日记上,听着半米之外那只嚓嚓作响的机械表,我们半天没回过神来。 “就这些了?”小川的声音都有些颤了。 “那个叫文卿的是死是活?如果还活着,是不是要我们找到他,给水香报仇?” 老于说到“报仇”两个字的时候口气又沮丧下来,“可又上哪去找他呢……” 我又重新把日记本拿在手里,用大拇指仔细拨着那日记本的侧面,日记一页 一页翻过去,我想看看我们有没有遗漏掉什么篇章。蓝色和红色的深浅不一的笔 迹交替着划过我的眼前,我扫视着每一页的开头几行,却发现所有的都看过了。 我绝望地把那日记本往桌子上一扔,只见纸张随着惯性自己翻动了几下,却 停在了最后一页,隔着最后一页那薄薄的纸张,我居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下面透出 些蓝色来。 下面有字! 眼尖的小川也同时看到了,他伸手一把把本子翻开,只见下面果然又是蓝色 的钢笔字,字体是那么熟悉—— 这几天睡不塌实,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就出现嗡嗡的响声,好像有 一大群蜜蜂在很近的地方朝我飞过来,但是又看不见,我想躲开又不知道往哪躲, 就使劲扭了下身子,结果却醒了——原来是个噩梦。一睁眼什么声音都没了,四 周静得让我发慌,黑得看不见我自己的手。我抱着被子捂着脸,觉得脸上身上到 处都是冰凉一片,心跳时快时慢。这是怎么了,感觉……不知道怎么说。 一页只有这么几句话,看后面写的日期,已经是9 月3 日了,看来8 月一整 个月她都没写日记,可现在怎么又突然开始写了,而且还写在后面,是怕人家看 见么? 小川从后往前又翻一页—— 今天声音明显大起来,不是前几天嗡嗡的声音,而是变成呼呼的一直在响, 好像有很大的风在我脸前吹过,还伴着些零零碎碎的人的声音,但我听不清楚。 持续一段时间过后,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断开了,发出很脆的一声巨响, 然后就传来一群人没命的叫喊声,就像一群正在被宰的鸡在一齐扯着嗓子叫,声 音由大变小,离我越来越远,像是从我的耳边一直钻到脚底下去……我从梦里惊 醒过来,一身是汗…… 日期是9 月5 日。 是不是水香的异能又感知到了什么……我在想。 接下来这一页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闭着眼写上去的,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 水香的笔迹—— 我现在正在打着手电筒写字,不然早上就该忘了。又是一个噩梦,我又被吓 醒了,已经连续几天这样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手电快没电了,好像接触也 不好,拍一下才亮一下。我突然感觉四周很空,五斗橱和大衣柜好像不在它们原 来的位置了……哦,还好,都在那,我都看到了……刚才翻看了一下这几天的日 记,我发现这几天的梦好像有着莫名的联系,我说不清楚。而就在今天,好像一 切突然结束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好像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蹿进我的鼻子,然 后我就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异常清醒地睁开了眼,对着黑色的空气大口喘气… …那股气味好像还停留在我鼻腔里,我的鼻子居然痒了一下,忍不住连打了几个 喷嚏……我很害怕,真的不对劲,这几天是怎么了,从没有过的感觉…… 日期是9 月8 日。 我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不知道下面能写什么,斜眼看了看桌子上那块表, 还在走,但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两条表带勾勾巴巴地蜷在一起,缩成个椭圆的形 状,像是个发育中的胎儿。 胎儿……我脑子里一阵发麻,赶紧转念去想别的。 小川翻开了下一页,我们看到很奇怪的东西—— 三天以后,祸从天降。 后面草草地写了个“9.10”,看样子是9 月10日写上去的。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不解其意。而更让我弄不明白的是,那“祸”字周围被 人用血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圆圈儿旁边斜着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血手印,这 些血渍经过好几十年的氧化,已经是黑褐色的了。 “什么东西……”老于半天之后终于开口。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蹿了上来,一直蹿到头皮上, 前几天在河里打捞骨头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一想到捏着那堆黏糊糊的骨头,我浑 身猛地哆嗦了一下。 小川似乎没像我想得那么多,他继续往前翻动日记本,一页一页翻得很仔细, 但是——没有了,这回是真的没有了。我更加慌在那里,老于凑上前去和他一起 翻,他们两个来来回回翻了两遍,可还是没发现遗漏。老于不甘心,他又把日记 本前后的两块硬纸壳从塑料封皮里拆了下来,却还真翻出了东西——一片方方正 正的硬纸顺着老于的手边就滑了下来。 老于用手凭空一捞接在了手里,是张麻面的黑白照片——长约两寸,宽一寸 半,上面是一个女孩子的全身照。 照片上的人个子不高,五官也并不漂亮。她的头发扎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 从左右两肩顺下来,脸上并不饱满,颧骨消瘦,下巴略微发尖,眼睛狭长,白眼 球似乎比黑眼球更大一些,让我觉得她就像在用白眼球盯着我看,让我感到很不 舒服。 她穿一身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脚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脚下——一双似曾 相识的塑料凉鞋……没错,就是水香。 照片上的水香并没有笑,嘴抿得紧紧的,略微有些回瘪,表情古怪冰冷,像 是藏了许多心事。 老于和小川也同时猜到了照片的主人,盯着一直看。老于用手擦了擦照片, 又斜着角度看了看,却没看出什么来。他又转过头来征求意见似地看看我,我不 想再被水香的眼睛注视,赶紧摇摇头。 “文卿是不是看过了这日记了……然后他把水香告发了……”小川猜测着。 “我觉得有这可能。”我说,“但是从这上面好像看不出来……” “这后面几页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看懂?这个血指印又是什么?”老 于把日记展开到那页,“‘三天以后,祸从天降’……什么意思?预言?” “‘祸’字上还打了一个圈儿。”我补充说,“那天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 “三天以后……哎!是哪天写的?是哪年?”小川突然激动起来。 老于用手指了一下那串“9.10”说:“这应该是9 月10号的意思……我看看 哪年……1971年。” “那三天后……1971年9 月13日?!是不是‘九一三’那天!啊?是不是?!” 小川大声叫着看我俩。 “什么‘九一三’?”我对历史不熟。 “就是林彪飞机坠毁那天啊!”小川顿了一顿,突然像变了个人的声音似的 大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后面几页写的都是这个!太……太可怕了!” 他扑上去哗啦啦把书翻到最后,我和老于赶紧也凑上去,我们三个一字一句 地看着,只觉得水香曾经梦见的阵阵奇异响声,好像此刻就响我们的耳畔——一 架飞机嗡嗡地从远处飞来,声音越来越大……飞到眼前,传出呼呼的引擎响…… 似乎还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楚……不久过后,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断裂 的声音,似乎是飞机内部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开始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哭哀嚎, 伴随着风声一片混乱……所有声音突然一下子全不见了…… 然后,我似乎真的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其中有烧焦的草木,也有烤糊的皮 肉……我忍不住一阵反胃,随即又一阵哆嗦。 “真的是……祸从天降……”老于喃喃道。 祸从天降?真的是从天而降……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四个字的意思,如果 真是这样看,历史上这宗扑朔迷离的坠机事件,似乎是注定要在那天发生,水香 居然提前感知到了……一瞬间,一种莫可名状的神秘感缠住了我的心,让我不寒 而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