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坎平在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年年都有新的门路,赚起的 票子,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让全大队的人眼红得要命。他对湾里人并不小气,谁 家有个困难找他,他二话不说就帮人一把。当年,大队组织修路修河坝,别人出气 力,他没空就出钱,到了年终大队群众大会上,大队长还亲自给他戴上一朵艳艳的 大红花。大会报告中,也会好几次点他的名一再表彰。让乡民们嫉妒得要命。当面 对着他是既恭维又赞叹,背后却说要是他狗日的政治运动再来一次就好了,看他丁 坎平倒霉不倒霉。 倒霉的事,也是有的,真来了,丁坎平还真就无力招架住。 在丁坎平正寻思着做一笔更大的买卖时,他以前的一位生意上的朋友来了,说 是和他合伙做一笔药材买卖,买卖很大,大得让丁坎平有些失去主意,利润也高, 比他往年做的买卖的利润要高出好几倍,是他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鸟为食亡, 人为财死。管他呢,有钱赚总比没钱赚好,赚得多远比赚得少要好。他这样想着, 就和朋友干起了这笔大生意。成本不足,他就找丁炎佟在信用社担保贷了两万元钱, 少了,自己又从其他生意朋友那里借了个一万多元,加上平时的积蓄,刚好凑齐了 六万元整钱,随朋友来到了山东的一个药材市场。 这市场大得吓人,药材的种类也多得说不上名来。见有买卖人来了,山东的药 材老板高兴得不得了,先不跟他们谈生意,只是尽地主之仪,热情地招待他们。北 方人性格豪爽,酒量也豪爽,将他们两人招待得酒足饭饱舒舒服服的。饭桌上,他 们趁着酒的热度,痛痛快快地谈好了买卖,还装模作样地签了一个一式两份的购销 合同。买卖搞定后,丁坎平想四处逛逛开开眼界。因为朋友临时有急事要回,也就 打消了念头,当晚就一起装好了货,连夜往回赶。 回来的路上,丁坎平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但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心想反 正有合同在手,到时有什么差池和意外,山东人也没地方躲去。一个大药材市场, 还能一夜搬走了。 回到家里,他解开药材的包装一看,真就欲哭无泪了。他狗日的哪是什么药材, 全都是一些垃圾!他赶紧找朋友,朋友的情况也同样不妙,和他一样着急。两人又 坐了几天几夜的车赶到山东药材市场,可那老板却再也没有露面,拿着合同书找当 地的管理部门,管理部门也没能查找到那个和他们签合同的老板。又在那里呆了好 些天,仔细一打听,这人原来是个骗子,根本不是当地贩药材的老板。事情没有结 果,管理部门一再告诫他们下次来购药最好是通过一下他们,以免上当受骗。 上当了,受骗了,谁都怨不得谁,人家又没有捉了手要你签合同,也没有强行 要你购他的药材。只能自认倒霉。 人就是这样,春风得意时,人家对你吹吹捧捧,恭恭敬敬,一旦出了事,倒了 霉,就对你躲避三舍,冷不冷热不热的。丁坎平有钱时,生意做得顺时,湾里的人 对他信任、尊重,一个屁大的事,也非得找他商量,求他拿个主意。现在倒好了, 一般人不上门,上门的尽是找他还钱的。这些人开始还对他客气几句,到了约定的 日子,拿不到钱,说变脸就变脸,逼得丁坎平走投无路,只差没有上吊。为了还债, 他将代销店转让了,将家里值点钱的物什全变卖了,还是欠了三万多元的债。 钱这东西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多了让人眼红,少了也是绝对的好不了。它不 像当官,官大一级压死人,越大越好,打个屁也是香的,就算是有朝一日不当官了, 国家还有个待遇保障,退下来的官,还可以言不由衷地说一句无官一身轻的话。尤 其是欠了一屁股的债,就更是下不得地上不得天。从没有钱到慢慢有钱,是一个美 好的过程,从有钱到欠一身的债,却是一个最让人难以承受的结局。 丁坎平因为生意做砸了,整日心灰意冷,心焦火躁,忍受着欠债还钱的煎熬和 折磨。 生意亏本了,家里拖穷了,李结花也同样着急,但她比丁坎平的心态要好些, 她对丁坎平说,赔了就赔了,咱们从头再来。开始说这话的时候,丁坎平还认为是 女人体贴他,听多了倒又心烦。有时,还会大声吼道:你狗日的能不能少说几句, 老子烦着呢。这口气,倒让李结花觉得生意赔了本是她的责任似的。丁坎平激恼了 她,她也会跟他顶上几句,她说,我劝你,你不听半句,全当是我放屁,真是人牵 着不走,鬼拉着就乱撞。为此,他们没有少吵嘴,有时好几天谁都不理谁。 到过大年时,家里讨债的人就川流不息了,与有钱的时候大不同,平时到了过 大年时,家里也是你来他往的,可那是人家求他,现在倒过来了,是人家逼他还债。 年货没有准备一点,猪栏里的猪仔也被人赶走了,看来,这年是不好过了。人到矮 檐下不得不低头。丁坎平为了躲帐,好几个大年没敢在家里过。新春再露面,也是 一脸的苦瓜皮。 因为做买卖赔了血本,丁坎平的脾气又在一天天变坏,加上自己没有注意疗养, 双腿也开始旧病复发。李结花急也是跟着急,可看上去,她表面上好像没有将这些 事太放在心上。丁坎平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意,心里想,家里都成这个样子了,你 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行,得找点事让她急急。吃罢晚饭,丁坎平将李结花叫到 一旁,表情有些愤愤地说:“现在家里还欠了人家多少债,你晓得啵?” 李结花应道:“谁不晓得啊。” “那好,从现在起,咱两人每人负责还一半。” “好吧,只是……” “不要只是只是了,老子的脚又发毛病了,我都负责一半,你负责一半想来也 是没得说的。” 李结花便不和他争长短了,默认了。这时节,正好碰上集镇上的茶厂要人选茶, 李结花手脚利索,便和村里的女人一样,到茶厂选茶。别的女人选茶是利用空闲挣 点私房钱,有一时没一时,紧一时松一时地干着,她不同,白天拼命干,晚上还要 从茶厂背几袋茶叶回家选。选了一季的茶,居然还了好几百元的欠债。到了年底, 李结花倒是精打细算稳打稳扎地还了一千多元的债。丁坎平则想再做点买卖翻本, 盘算了整整一年,买卖没做成一桩,一屁股的债也没有还上一点,这像是冬天里滚 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沉重。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境的日渐衰败,也让年幼的丁坤感受到了一种 无形的压力。正在山外一个初级中学读书的他,生活过得非常的节俭。逢年过节亲 戚朋友给他的一点零花钱,他一分也不乱花,全交给母亲。在校读书期间,他除了 填饱肚子外,尽量不找家里要钱。就是李结花有时给了他几块零花钱,也留着交了 资料或试卷费什么的。要是到了假期,他会和一些家庭困难兄弟姐妹众多的伙伴们 一起进山打柴、下柳河摸鱼,或是满山遍野地挖菖蒲和蛤蟆叶草等中草药,用气力 挣点学费钱。往往一个假期下来,不但学费不用头上人操心了,还要多出个百来几 十元补家用。见孩子这么早懂事,大人们自然高兴,但也为自己不会持家过日子连 累了孩子心里深深自责。一天,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别家的孩子早就回家了,可 就丁坤和他最要好的伙伴常六子没回来。说是到柳河岸边挖菖蒲去了。两家的大人 就对相邀了去找,沿着宽宽窄窄的河岸来回找了个遍,喉咙都呼唤沙哑了,也不见 个影子。大人们心里一慌神,便以为是被河水给淹死了,便拿着竹竿在数处水深的 回水湾搅来搅去,急得通体直冒碗豆般大粒的汗珠。正在他们准备发动乡邻们四处 寻找时,两个小伢子却一人挑着一担沉实的中草药平安地归来了。丁坎平一见,便 抢过儿子瘦弱肩膀上的担子,责备他太回晚了。而心急的李结花则是对着儿子几记 重重的耳光,没等丁坤反应过来,就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自己先失声呜呜地 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母子俩的衣襟。 说来也是巧了,偏偏在这年冬尾岁末下了一场罕见的雨水,连绵数夜不停歇。 李结花提醒丁坎平将池塘里的鱼捉了,趁早卖给乡民们算了,到手便是财,还说可 别被雨水冲垮了塘堤,让鱼给跑到了柳河里。养鱼是丁坎平翻本还债的全部希望, 他将几丘田请劳力挖了,从外地购了鱼苗,成本不高,但也是个累人的活儿,早晚 要到山上割几担青草养着。上年因地方大面遭大旱,山里倒有柳河的水灌溉着,没 旱着。往往遭大旱的年份鱼价是要大涨的,越到年底价钱就看着往上扬,望着一池 活蹦乱跳的鱼儿,丁坎平算是又生出了许多重振家业的希望。这也算是一个劳动致 富的好门路,照这样干下去,要不了三年五载,家里的帐就差不多可以还清了。听 李结花说要提前将鱼给卖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说道:“你这几年可是穷疯 了。你哪年见湾里涨了大水了。民国末年涨了大水,柳河垮了好几里堤排,那是蒋 家王朝覆灭的信号。真乃妇人之见。” 柳河不是凡人能够琢磨透的,她是王家湾人心目中的神。湾里出生的人,出生 后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用柳河的水洗三朝。洗三朝那天,主人老早就起床,挑着两只 干净的木桶,到柳河的上游挑一担圣洁的清水,给新的生命洗礼。去挑水的路上, 是千万不能碰上人的,尤其是女人。所以,到了谁家孩子洗三朝那天,所有的女人 是不能早起的,即使是早起了,也只能闭门做些家务活。万一在路上碰到了不知情 的人,也不能打招呼,别人叫你的名字,更是不能答应的。那是规矩,那是对神的 尊敬。谁坏了规矩,今后所有的过错全可与此挂上钩。湾里的人死了,不管是谁, 也不论男女长幼,死后都要由扛丧的金刚着绕河一圈,一来是感谢柳河的养育恩情, 生前喝她的乳汁长大变老,死后便必然要来向她告别;二来将生前的恩恩怨怨随冥 钱一并抛洒到河水中,让河水将人的灵魂冲洗干净,然后再投胎转世。最隆重的是 一年一度的祭祀河神。 蒋家王朝覆灭涨一回大水,是要冲洗兵荒马乱给乡民带来的种种不幸,这个冬 天涨大水,怕是仅仅冲着他丁坎平而来的。俗话说:屋漏偏遭连夜雨。在丁坎平没 料想到的一个深夜,柳河发怒了,将她反复无常的性子使得人心惶惶。全大队的房 屋倒塌了数十间,牛呀羊呀猪呀大都祭了河神了。丁坎平那一池塘的鱼也成群结队 地奔向了热烈喧闹的柳河了。 等丁坎平从睡梦中惊醒跑到池塘边时,天已经亮了,且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好日 子,荒山之巅飘扬着鱼肚白状的云彩。乡民们早就聚在了柳河两岸,有看涨大水稀 奇的,有埋怨天气的,也有因房屋倒塌或猪牛羊丢了哭丧着脸的,还有暗中庆幸躲 避了灾难的。丁坎平没心思跟人家打招呼,直奔向他的鱼塘。见有人正在他的池塘 边用蔑镂装漫水而出的鱼,便边喊边摆手,奔跑得更是急促了。奔跑的过程中耳边 隐约听到乡民发出杂乱的哂笑声。他不知他们为啥笑,又是在笑啥,他没有理睬。 “坎平伯伯漏裤裆了哩!” 不知是哪家早起的孩子大叫了一声。丁坎平听后,顿感下身寒意逼人,低头一 瞧,遮盖着那玩意的草须上都沾了冷冰冰的水珠。慌乱中,竟一个趔趄扑倒在鱼塘 边的浅水沟里,一条浑身是泥的大青鱼在他的裤裆里活蹦乱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