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夏天是一个值得人们向往和怀念的季节,也是一个使人容易躁动和行为失控的 季节。 农忙时节,王家湾的乡民就舞动着勤劳的臂膀,在庄稼地里热火朝天地劳碌。 正在上初中的丁坤因学校放农忙假,急冲冲地往家里赶,他想利用假期,发挥他已 成为一个家庭劳力的作用,他更想用汗流浃背的劳动姿势驱赶学校生活的压抑与心 中的沉闷。 一路上,他像一只孤独的山兔子,一蹦一跳地小跑着,将天边浓烈的云彩抛得 很远很远。 踏进家门,他的心却冰凉透了。母亲披头散发地扑躺在床上,父亲瞪着醉红的 眼珠,散射出阴冷的寒光,半蹲不躺地靠着大红漆木柜,似是一条斗累了的公牛在 为再次投入生死决斗作片刻的喘息。这种场面对丁坤来说不是第一次碰上,而且是 经常反复上演。他厌倦,他愤怒,他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去发泄心中的怨恨。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父亲,见他掉着个凶狠的脸,便小声地说:“爹,学校放农 忙假了。”丁坎平没有理他,仍掉着个凶狠的脸。他又靠拢床沿边,用手轻轻地拍 了一下母亲的手臂,接着说:“娘,伢子回来了。” 李结花稍稍侧了一下身子,尽量保持着一种平淡的语气对丁坤说:“伢子啊, 娘和你爹吵架了,你先到你外婆家去玩几天。” “狗日的臭婊子。”丁坎平不等李结花将话说完就怒不可遏地吼道:“说清楚 谁是他爹。” “求求你给孩子留点脸面,行么?”李结花怕丁坎平将真相捅穿,不顾一切地 从床上跳跃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脚,向他乞求。 这时,丁坤发现母亲的双眼红肿,嘴角淌着血,脸上、额头上、脖子上、胸口 上、手上,周身布满青紫色的伤痕,床单上、地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紫褐色血迹, 显然父亲又对母亲下毒手了,他不敢多看一眼遍体鳞伤的母亲,更不忍心撞上母亲 那双绝望的眼睛。突然,他感到他的体内有一股热血正在上涌,浑身被充斥得似乎 要爆炸了。就在父亲青筋暴裂的拳头将要再次落到母亲身体上的那一瞬间,他体内 的热血骤然奔腾,像山洪暴发的柳河水,失去控制,冲出了堤坝,摧毁了一切。迷 茫之间,迷惑之中,只见他用尽全力对着父亲一脚蹬去,踢得他几个趔趄,然后重 重地摔倒在墙角。这种有如排山倒海的气势,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强烈地震惊了 丁坎平,同时也吓住了李结花和丁坤自己。他不知道他会在这种时候作出这种不可 思议的举止。随即,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慌。 是的,正是因为恐慌,他选择了逃避,永远的逃避。 他使出浑身的力量,像一只被赶山狗紧追不舍慌乱逃命的山兔子,一个劲地朝 山外狂奔,谁也别想拦住他。母亲在他逃遁时的呼喊和父亲似惊似怜的眼光拦阻不 了他,堂叔丁炎佟、青荣婶的慈爱拦阻不了他,湾里人嘲讽的脸谱拦阻不了他,山 墩子亲近且可恶的嘴脸拦阻不了他,王家湾所有的向往和依恋拦阻不了他,一切的 一切拦阻不了他,最后,他发现连自己也拦阻不了自己飞快摆动的双腿,像脱轨的 列车,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天真的梦幻,金色的理想,快乐的童年,都随着自己的 奔跑顷刻间化作了一片淡淡的云,一缕轻轻的烟,又如同一叶轻薄的小舟被汹涌波 涛冲散了架,全化为了点点泡沫。直到自己再也跑不动了,扑倒在一个让他既熟悉 又陌生的公路接口,他才感觉自己已经作出了一个一去不回头的抉择,并在奔跑中 摒弃了对家的留恋,还有一种逃脱地狱重见光明的释然。 此时,天空已腾起暮色,公路两边的高大槐树,渐渐变得有些虚张声势。路上 没有行人的脚步声,没有车辆呼啸而过的冲击声,偶尔,从路旁不远处的村庄传来 的几声稀落的狗吠声,也显得格外的单调。他用手重重地敲打着已麻木的双腿,挣 扎着坐了起来。他渴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自己托起,将自己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 世界,只要不让他再回到王家湾,不再回到那个让他恐慌的家,不再见到他凶暴的 父亲,特别是他那可恶可恨的母亲,到哪里,走多远,他都心甘情愿。 正在他准备拖着双脚朝着漆黑的前方迈进时,一辆开往边城晚点的客车,在他 面前嘎然停下,他以为是司机想拉他这个过路客,便往车上钻。“走开,走开,车 都抛锚了,你还想搭顺风车。”售票员有些不耐烦地朝他大声嚷道。“叔叔,咱有 钱哩。”丁坤想起了上衣的口袋里还有十元钱,是青荣婶在他生日时偷偷塞给他的, 他一直没有舍得花,没想到今日却帮了他一个大忙。 “上哪?”售票员问。 “你们上哪咱就上哪。”丁坤将钱递给售票员说。 “八块五到边城。” 于是,丁坤就这样到达了一个想找回他的人难以找回他的城市。一路上,客车 像是故意和丁坤作对,他想尽快地飞跑,车子却一直不断发生故障。一路走走停停, 到边城时,已是另一天的上午。金灿灿的阳光将整个城市的街道和建筑物,渲染得 五彩斑澜。 八十年代的边城虽说远不及现在繁华气派,可此时,在丁坤的眼中,城市的一 切都充满了新奇,并散发着一种难以抵挡的魅力。他不明白咋就这么多车,这么多 来去匆匆的人,咋就不见一片火红的高梁和绿得让人眩目的玉米棒子,他甚至还想 到一个让他感到耻辱的问题,这城里女人是不是也像母亲一样偷人养汉呢? 一个十四岁的农村少年,一个离家出走没牵没挂的中学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 来到了离家几百里路程之远的边城市。尽管这座城市还没有来得及同意接纳他,但 他却就此固执地漂零来了。 整整一个上午,他双手托着腮,将胸脯贴着栏杆,站在天桥上四处观望,胡乱 思想,累了,就换一条腿支撑着瘦弱的身子,如城里的一尊不起眼的雕塑。在夹杂 着胶臭味和各种气味的热风中,他突然吸到了一口饭菜的清香味道,他不由自主地 张开了干涩的嘴唇,一串串从额上排泄下来的汗水流到口中,涩涩的,苦苦的。他 感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吃任何食物呢。他走下桥, 朝一个小食品店走去,花两毛钱买了几个香喷喷的面粉饼充饥,并要了一杯水喝了。 草草地填饱肚子后,他便不再上天桥了,他觉得那里太热,夏天的阳光将天桥烤得 如一个炙热的铁框架,娇嫩的小手一粘上去,像是要被它脱了一层皮似的。他想, 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比肚子更饥渴的心理需要,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呆的地方。接 着他又想,我既然来了,我就是城里人,这就是我的城市,我得到处走走看看。于 是,整整一个下午,他沿着街道跟着匆匆忙忙的城里人转了一个大圈。吃晚饭时, 他又用中午的方式充了饥。到了晚上,他就感觉城里的晚上比白天更能显示出城市 的特别与傲慢。汽车亮出一个个红红的猴屁股,每条街道上到处灯火闪烁,如同白 昼一般。街灯放射出来的光芒,远远望去是鹅黄色的那一种,走近了看就炽白得让 人抬不起眼皮。这街道上的灯到底怎样了?我可没招惹你啊,不就是一个灯么?竟 用这样的光彩羞愧我。终究是忍受不了了,便想看个究竟,于是,他来到一盏路灯 底下的花坛边坐下,选择了一个极佳的角度开始仔细观察,往深处里思考。慢慢地, 他发现这路灯有些左右摇摆,人也就在路灯的左右摇摆中倒在花坛边的草丛中睡着 了。 睡梦中他没有梦见王家湾及相关的人和事,倒是跟城里人做了一个相当怪诞的 梦。梦中,他驾着一辆体面的小车,从宽阔的街道上驶过,经过天桥时,他看到了 一个衣衫不整的农村少年,正站在天桥上朝他傻笑,纯真得近乎原始。因为车速过 快,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车就驶过去了,他不得不将车倒回一段距离。等他抬头 再看时,那农村少年却不见了。于是,他便将车停在了街道的中央,也不管后面的 车辆怎样鸣叫喇叭,车里的人怎样着急,怎样对着他叫骂,他只顾自己下了车去天 桥上找那农村少年。突然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重重地和一个城里人撞了个满 怀。他本想说句对不起之类的话,以示歉意,可那城里人的凶暴嘴脸让他说不出话 来,他是被他吓着了。 “你就是丁坤么?”城里人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是丁坤,王家湾来的,今天上午刚来城里。” “你狗日的也配叫丁坤么?从今天起,老子不许你再用丁坤这个名字了。”丁 坤还想回答得更周全些,可那城里人却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我的名呢?” “改叫一条狗。” “……”丁坤不肯接受那城里人的坏主意,想和他再理论,可话堵在喉咙里竟 说不出来了,像是被一个滚烫的山芋给塞着了。 “一条狗,老子过去就是一条狗,现在不是了,你是。”他接着又说:“十八 年后,老子再把名字还给你就是。” 丁坤不想与这人纠缠下去,一心想去找天桥上的少年,那人却又拦住了他,说 :“一条狗,你不用找了,那天桥上的少年就是老子,刚才你看到的是十四年前的 我。” “真的么!”丁坤听后大惊,怀疑自己碰上了活鬼。 “一条狗,你额头上有血哩。” 丁坤伸手一摸,额头上黏黏糊糊的。 那凶残的城里人却不管他的死活,伸出一个又长又僵硬的舌头,抱住他就开始 吸他的血…… 丁坤被噩梦惊醒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的脑袋贴在花坛水泥围栏的边沿上, 真是撞破了皮,还有点肿,倒没有流出血来,还好,并不严重。可刚才那噩梦倒是 让他心事沉重起来,睡意全无。他便沿路折回,向上午站过的天桥走去。 丁坤离开王家湾,逃避父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他看来是一件迫不得已 的事情。他其实也不想离开父母,离开养育他的那方贫瘠的土地和那条滋养他的柳 河,可父母的争吵不休和乡邻们的冷嘲热讽,让感到了无边的耻辱,他根本无力承 受,也无法再在这个家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了。只有一走了之,像躲避瘟神一样远远 地离开它,忘掉它。选择离开的意念是迫切的,也是坚定的,可一个十四岁的农村 少年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存又是何等的艰难啊。他一无亲友投奔,二无一技之长, 仅凭一副单薄的身子和一颗天真朴实的心,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城市的冷漠和无情呢? 一个不受思乡之苦的人就像一颗没有根源的尘埃,可以无所顾及,随意浮游无 垠。丁坤从那个噩梦中惊醒过来后,开始在这个城市四处游走,在这个城市延续着 一个又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噩梦。 衣袋里的零钱花光后,饥饿像一个无孔不入的恶魔,用一把无形的刀在他的肠 胃里一阵猛似一阵的绞割,绞得他头晕目胀,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灰…… 饥寒起盗心。可他不敢去偷去抢,只是像一条饥饿的狗,每天在这个餐馆或那 个饭店之间来回穿梭,为的是寻找一点别人吃过的残饭剩菜。他不是一个精明的乞 丐,时时刻刻还要谨防店主的阴毒攻击,至于他们是在用什么眼神和脸色对他,已 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