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提前到达中央车站。斯蒂尔曼的火车要六点四十一分才到,但奎恩想留点时 间研究一下这地方的地形,以确保斯蒂尔曼不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从地铁出 来时正好四点半。车站里已经挤满了高峰时段的人流了。他费力地穿过迎面而来的 人群,穿过好几道门,寻找能够藏身的楼梯问、未标明的出口处、昏暗的旮旯。最 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如果打定主意要在这儿隐身遁迹,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做 到。 他寄希望于斯蒂尔曼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被人盯上了。如果情况真是那样,而斯 蒂尔曼真想竭力躲避他的话,那就意味着弗吉妮亚得为这事儿负责。因为没有别人 知道。让他唯觉心安的是,万一事有不妥,他还有另一方案可行。如果斯蒂尔曼没 有出现,奎恩将直奔六十九街,把他所知道的直接向弗吉妮亚说明。 他在车站晃悠时,想起自己本来是什么人。因为要扮演保罗·奥斯特,他不得 不开始学着做这个人,这事儿倒并非完全让人不爽。虽说他仍然有着跟原来一样的 躯壳,一样的意识,一样的思维,但他觉得不知怎么的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好像 不必再背负原来的心灵重负。以一个简单的智力游戏,一个小小的命名上的变幻手 法,他觉得自己难以言述地变得轻松和自由多了。同时,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全是幻 觉。可是,这里面却有着某种确凿无疑的安慰。他并没有真正失却自我;他只是在 假装着什么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够变回到奎恩。事实上,只是现在他的 目的是要当保罗·奥斯特——这个目的对他而言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作为对这种 冒名顶替行为的道德辩护,作为对维护自己这番谎言的开脱。因为在他的意识中, 把自己想象为保罗·奥斯特已成为在这世上仗义行善的同义词了。 他在车站晃了一圈,这时好像是躯体内的保罗·奥斯特在等着斯蒂尔曼的出现。 他朝上看了看车站大厅巨大穹顶上的天花板,研究起那上面星汉灿烂的壁画来了。 明亮的灯泡装饰着那些星星和勾勒出天庭的线条。奎恩还从来没能把那些星星和它 们的名字联系到一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在夜空下一连几小时点数着那些针尖 大小的簇簇繁星,熊星座、金牛宫座、人马座……可是根本没法数得清,这还让他 觉得自己挺傻帽的,在他的大脑里似乎就有一个盲点。他不知道幼时的奥斯特是否 比他当年更聪明。 向车站东侧望去,大部分墙面被柯达胶卷绚丽得不像人间的彩色广告占去了。 广告画面上是新英格兰某个渔村的一条小街,也许是楠塔基特岛。春日灿烂的阳光 照射在鹅卵石上,屋前的窗格映出一排美丽的鲜花。小街尽头是大海,蓝色的海水 卷起白色浪花。奎恩想起很久以前和妻子一起去楠塔基特岛的情景,那时她才怀孕 一个月,他的儿子在她腹内只有杏仁般大小。他觉得现在回想这事儿未免太痛苦了, 于是他试图跳过脑子里形成的那幅画面。“通过奥斯特的眼睛去看,” 他对自己说,“别去想其他事儿。”他再把注意力转到柯达照片上,释然地发 现自己的思绪已转到鲸鱼那儿了,转到了上个世纪从楠塔基特岛出发的探险之旅, 转到一本翻开的书页上——那是麦尔维尔的《白鲸记》。在飘忽的思绪中,他想到 了曾在书上读到过麦尔维尔最后几年的情形——那个在纽约海关工作的沉默寡言的 老人,已经没有一个读者,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这时,突然,他非常清晰而确切地 看到了巴特比的窗子和出现在他面前的空空荡荡的砖墙。 有人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奎恩转身去找拍他的人,看见一个默不作声的小个 子男人,抓起一支红绿笔杆的圆珠笔给他。笔上夹着一张小小的白纸签,一面写着 :“这是为捐助聋哑人的义卖。不拘多少钱都可以。谢谢你的好意。”纸签另一面 是图示的手语字母表——学着对你的朋友们说话——二十六个字母上面标着各种手 势。奎恩掏了口袋递给那男人一美元。这聋哑人匆忙地点一下头就离开了,在奎恩 手里留下那支圆珠笔。 这时已经过了五点。奎恩心想换个地方自己也许不至于那么触景生情,于是就 到候车室去。那地方总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垃圾,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儿安营 扎寨,可这会儿正值高峰时刻,里边全被拎着手提箱拿着报纸杂志的男人女人占满 了。奎恩很难找到坐的地方。在搜寻了两三分钟后,他终于发现长凳尽头有一个座 位,他把身子挤进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和一个胖胖的年轻女人中间。那男人正读着 《纽约时报》的体育版,奎恩眼睛瞟过去看到昨晚大都会队失利的报道。那男人把 报纸慢慢地转向他时,他费力地看到了文章的第三段或是第四段,那男人白了他一 眼,把报纸刷地收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奎恩把注意力转到右边那姑娘身上,想看看 这个方向是否有什么可借光阅读的东西。奎恩猜测她大约二十岁。她脸颊左侧有几 颗面疮,被粉红的化妆粉底遮得不那么显眼了,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她在看一本 平装本的书,封面挺吓人的,奎恩微微向右侧过身子瞟见了书名。完全出乎他的意 料,这是他自己写的一本书——用威廉姆·威尔逊笔名写的《自杀紧逼》,是马克 斯·沃克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奎恩时常想到过这样的情形:那是突然发生的,与自 己的一个读者偶然相遇产生的愉悦。他甚至想象也许接着还会有一番对话:他,当 陌生人赞扬起他的书时温文尔雅地表现出羞怯的神态,然后,又很不情愿而又谦逊 万分地在扉页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说道“既然你坚持要这样”。但眼前这情形 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却感到相当失望,甚至有点愤怒。他不喜欢坐在边上的这位 姑娘,再说他带了好大劲儿写出的篇章在她手里只是随意地翻阅过去,这样子也冒 犯了他。他几乎冲动得想将她手里的书一把夺过来,拿着书本一路冲出车站。 他又看了看她的脸,试图听出从她脑子里默读的声音,在她目光扫过书页时盯 着她的眼睛看。他肯定是看得太狠了,以致她过了一会儿面带愠意地转向他说: “你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 奎恩尴尬地笑笑,“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喜欢这本书? ” 这姑娘耸耸肩,“我看过比这好的书,也看过比这更差的。” 奎恩马上想放弃对话了,但他躯体内却来了一股什么劲儿,坚持要他说下去。 还没等他起身离开,这话已经从他嘴里冲了出来,“你觉得这本书来劲吗? ” 姑娘又耸耸肩,叽咕叽咕地嚼着口香糖,“有那么点儿。有些地方那侦探让人 感到惊慌失措了。” “他是个聪明的侦探吗? ” “是的,他挺聪明的。可他说得太多了。” “你喜欢动作性强的? ” “我想是吧。” “如果你不喜欢这书,为什么还要看呢? ” “我不知道,”姑娘再一次耸了耸肩,“消磨时间呗,我想。再说,那也花不 了多少时间。不过是一本书嘛。” 他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这时他意识到这也没什么意思。他对这个姑娘不抱什 么希望。五年来,关于威廉姆·威尔逊身份的秘密他一直守口如瓶,现在他也不想 泄底,更别提对一个白痴似的陌生人了。这仍是一种痛苦,他仍然拼命要吞下自己 的骄傲。他没有朝这女孩脸来上一拳,而是突然站起身来走开了。 六点三十分,他把自己摆在二十四号门道前的位置上。火车应该是准时到达, 从他占据出口正前方的有利地形来看,奎恩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看见斯蒂尔曼。他从 口袋里拿出照片又仔细研究了一下,特别留意了他的眼睛。他想起曾在某处看到过 一篇文章说眼睛是一个人脸上永不改变的部位。从孩提时一直到老年,眼睛始终是 一个模样,要分辨一个人的容貌须仔细研究他的眼睛,理论上说,从照片上一个男 孩的眼睛就可以辨认出他老年时的眼睛。奎恩有点怀疑这个说法,但他只有这种方 式可以继续自己的工作,这是能与现在那个人发生联系的唯一纽带。但是,斯蒂尔 曼的面容对他而言仍是一片空白。 火车驶入车站,奎恩随之感到全身进发出一阵喧闹:紊乱而亢奋的喧嚣似乎连 着脉搏一起跳动,闹闹哄哄地一下一下地泵送着他的血液。 他脑子里霎时问充满了彼得·斯蒂尔曼的声音,好像是一堆胡言乱语在脑子里 回来蹿动,撞击着颅壁。他告诉自己要保持镇静。但这没用。 尽管他已料到自己在这一刻会紧张起来,但他还是过于亢奋了。 车上的旅客一拥而出,坡道上挤满了人,朝他这边走来,那乱哄哄的人潮霎时 到了跟前。奎恩神经质地拍打着大腿右侧口袋里的红色笔记本,踮着脚,眼睛朝人 群里逡巡着。人群很快裹住了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孩子和小孩子,有钱人 和穷人,黑男人和白女人,白男人和黑女人,亚裔人和阿拉伯人,棕色衣服和灰衣 服蓝衣服绿衣服的男人,白衣服黄衣服粉红衣服的女人,穿运动鞋的孩子,穿普通 鞋子的孩子,穿牛仔靴的孩子,胖子和瘦子,高个子和矮个子,每个人都跟别人不 一样,每个人都确凿无疑地是他自己。奎恩看着他们所有的人,牢牢地把身子固定 在原地,好像他整个人的存在都被放逐到眼睛里去了。每一次一个上年纪的人过来 时,都会被自己提醒说这就是斯蒂尔曼。他们来了又走开,总是让他陷入失望,但 在每一张老人的脸上,他似乎都能发现真正的斯蒂尔曼似乎总会出现的某种预言, 而且他很快就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新面孔上,好像这些老人就是一种预示,他们 累积着斯蒂尔曼即将到来的信息。有那么一刻,奎恩想道:“这就是所谓的侦探工 作了。”可除此之外,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观望着。在移动的人流中一动不动 ——就这么站在那儿张望着。 大约走掉一半左右的乘客时,奎恩一眼发现了斯蒂尔曼。跟照片上比对,这张 脸似乎不会有错了。不,并非如奎恩所想象的,他没有秃头。他的头发全白了,乱 糟糟地覆在头顶上,这儿耸起一簇,那儿冒出一绺。他个子很高,很瘦,毫无疑问 已是年逾六旬,背有点儿驼。他一身穿着与季节不符,长长的棕色外套显得很不顺 眼,他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平静的,介于茫然和沉思之间。 他没有顾望自己四周,似乎那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只有一件行李,一个早先算是 挺漂亮的手提皮箱,但如今已破裂了只能用皮带捆扎住。当他走下月台时,有一两 次,他把手提箱搁在地上歇歇气。他似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挪动,吃不准该是跟 着人群走呢,还是让别人从自己身边过去。 奎恩退后几步,不停地左右挪动身子,根据观察的情形决定自己站的位置。同 时,他得拉开一些距离,免得斯蒂尔曼觉出自己被人跟踪。 斯蒂尔曼快要走到车站大门口时,再一次放下行李停住了。那一刻,奎恩的目 光扫向斯蒂尔曼的右边,他察看了周围那些人,一再肯定自己绝对不会搞错。当时 的情形完全难以解释。就在斯蒂尔曼身后,在他右肩后面,另一个男人停了下来, 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香烟。他那张脸和斯蒂尔曼的脸恰似一对双胞胎。有 一刻奎恩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从斯蒂尔曼身上投射的某种电磁现象。但完全不 是那回事儿,这另一个斯蒂尔曼在走着,呼吸着,眨巴着眼睛;他的动作完全不同 于第一个斯蒂尔曼。这第二个斯蒂尔曼身上有一种成功富足的气派。他穿一身名贵 的蓝色西装;皮鞋闪闪发亮;一头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而且他眼里流露着一种世 事洞明的神色。他,也只有一件行李:一只优雅的黑色手提箱,尺寸和另一个斯蒂 尔曼手里的完全一样。 奎恩惊呆了。面对这情形——显然不是什么阴差阳错,他一下子有点束手无策。 不管他做出什么选择——他总得做出个选择——都可能是武断的,是一种无可奈何 的将就之策。不确定性将始终如影随形地一直跟着他。此刻,这两个斯蒂尔曼又开 始向前走了。第一个转向右边,第二个转向左边。奎恩这时候真希望有分身术帮忙, 把自己一劈两半同时奔向两个方向。“你得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q 陕做点什 么呀,你这白痴。” 不知怎么想的,他向左边追去,去跟踪第二个斯蒂尔曼。走了十来步,他停住 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提醒他说,他对自己的这一决定会后悔的。此举完全是为了 出气,因为第二个斯蒂尔曼的出现混淆了目标,他的冲动是为惩罚第二个斯蒂尔曼。 他转过身看见第一个斯蒂尔曼拖着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肯定他才是自己要找的 那个人。这人衣着褴褛,跟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无疑就是那个疯子斯 蒂尔曼。奎恩深深吸了口气,又从震颤的胸膛吐出一口气,然后又吸了口气。现在 没法相信这一点:不是这个,根本就不是。他去跟随那第一个斯蒂尔曼,放慢脚步 合上老人的步子,跟着他进了地铁。 这时将近七点了,四周人流渐稀。虽说斯蒂尔曼看着像是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 可他对自己要去哪里却很清楚。这位教授径自走下通向地铁的台阶,在下面的售票 亭里付钱买了票,安然地在站台上等候时代广场方向的往返巴士。奎恩开始不再担 心被他注意到了。他根本不看任何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尽管他就站在他 面前,而斯蒂尔曼是不是能看得见他却大可怀疑。 他们搭乘往返巴士往西走,穿过四十二街车站阴湿寒冷的通道,然后再下一层 台阶,转到IRT 车站。七八分钟后,他们上了百老汇快车,车子晃晃悠悠地往上城 方向驶过两个间距老长的快车站,在第九十六街下了车。他们慢慢地爬上最后一段 台阶,斯蒂尔曼好几次撂下行李歇气,从街角出来,他们走进靛蓝的夜色中。斯蒂 尔曼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停下来辨认一下方向,径直朝百老汇大道东面那条街走 去。 几分钟后,儿戏般地,奎恩异想天开地判定斯蒂尔曼是朝他在一百。七街的住 宅方向行进。可是,还没等他沉溺于那种惊愕的想象中,斯蒂尔曼在第九十九街的 拐角处停下了,等红灯转到绿灯,便穿过马路走到百老汇大道另一边去了。在不到 下一个街口的地方有一家专为流浪汉提供住宿的廉价旅馆,奎恩时常路过那家旅馆 门口,那是醉鬼和流浪汉们盘桓的地方。他惊讶地瞧见斯蒂尔曼推门进了旅馆前厅。 不知怎么想的,他原以为这老人会找一个比这儿舒适的住处。然而,奎恩却从玻璃 门外看见教授径直走向柜台,毋庸置疑是在住宿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拎 起行李消失在电梯里,他这才意识到斯蒂尔曼是要住在这儿了。 奎恩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沿着街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心想斯蒂尔曼也许会出 来就近找一家咖啡馆吃饭。但那老人却没有出现,最后奎恩决定去睡觉了。他在街 角的付费电话亭里给弗吉妮亚打了电话,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作了汇报, 然后就朝第一百。七街自己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