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奎恩坐在百老汇大道和第九十九街的交通岛中央的长椅上——后 来的许多个早上也是如此。他总是早早地来了,从不迟于七点钟,坐在那儿喝着外 卖咖啡,吃一个黄油面包卷,膝上摊一张扣开的报纸,眼睛盯着那家旅馆的玻璃门。 八点光景,斯蒂尔曼出来了,总是穿着那件长长的棕色外套,带着一个老大的旧式 手提包。一连两个星期都是如此,没有变化。老人总是在邻近的几条街上转悠,慢 慢地向前挪着步子,有时他的脚步只是一种摆动次数的叠加,停下,启动,再停下, 好像每一步跨出去之前都要根据行走距离和步履摆动总的次数来掂量如何保持步伐 匀整。以这样的方式走路对奎恩来说相当困难。 他习惯于轻快而有弹性的脚步,这样一步一停地循环往复开始让他变得过度紧 张,好像自己身体的节奏都被瓦解了。他就是龟兔赛跑中的那只野兔,不得不一再 提醒自己退后一些。 斯蒂尔曼这种走路的方式让奎恩大惑不解。当然,这一切他都以自己的眼睛全 程跟进,所有这些事情他都尽可能详尽地记在了红色笔记本里。可是,他却说不上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斯蒂尔曼似乎从来没有特意要去什么地方,他似乎也不知 道自己身置何处。然而,好像是经过精确设计似的,他总是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打 转,活动范围北至第一百一十街,南到第七十二街,西面是河滨公园,东面就到阿 姆斯特朗大道为止了。不管怎么随意地游动,他的路线似乎总是如此——他每一天 的活动日程都不一样——斯蒂尔曼从不越过这些“边界”。这种精确性让奎恩非常 困惑,而在其他方面,斯蒂尔曼又似乎显得茫无目标。 斯蒂尔曼走路时从不抬头,两眼永远盯着人行道,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确实, 他总是不时地停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玩意儿,细细打量一番,在手里翻过来 翻过去。这让奎恩联想到考古学家检视着史前废墟的一块什么残片。有时,对着手 里的东西凝眸睇视一番之后,斯蒂尔曼会把那玩意儿朝后一扔,丢在人行道上。不 过,更常见的情形是,他打开手提包把那样东西小心地搁进里面。然后手伸进外套 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笔记本——跟奎恩的本子很像,但小一些——神情专注地写 上一两分钟。写完后,他把笔记本塞回口袋,拎起包,继续走他的路。 就奎恩所知,斯蒂尔曼收集的都是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无非是一些破烂,被 人丢弃的废物,零零碎碎的垃圾。几天过去了,奎恩记录下来的那些收集品是:一 把破损的折叠伞,一个简陋的橡皮娃娃,一只黑手套,一个破灯泡底部,几张印刷 品( 浸过水的杂志和撕破的报纸) ,一张破照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机械部件,还 有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他也说不上是什么的破烂玩意儿。事实上,斯蒂尔曼的这种 拾荒行动倒是激起了奎恩的好奇心,但他只能在一旁观察,把所见所闻记在红色笔 记本上,呆头呆脑地徘徊在事物的表面。有时,想到斯蒂尔曼也有一个红色笔记本, 这使他很高兴,好像这就形成了他俩之间的某种秘密联系。奎恩揣想,斯蒂尔曼的 红色笔记本上是否写下了在他心中累积多时的那些问题的答案,他开始谋划要从老 人那儿把这本子偷来。不过,现在还不到走这一步的时机。 除了上街捡东西,斯蒂尔曼似乎别的什么事儿都不干。每当到时间了,他就停 下来找地方吃饭。有时撞上了什么人,他会嗫嚅地开口道歉。有一次,他过马路时, 还差点让一辆汽车撞了。斯蒂尔曼没跟任何人交谈过,也没有进过任何一家商店, 没有露过笑脸。他似乎既不快乐也不悲哀。有那么两次,他捡到的玩意儿个头太大, 于是半路上就折回旅馆。然后几分钟后又出现了,手里拎着那个空的提包。大多数 日子里,他至少要在河滨公园待上几个小时,机械地沿着碎石铺筑的人行道走着, 有时还用手杖披开枝条走进灌木丛里。他不会因为要找的那些东西窝在草丛里就弃 之不顾。石块啦,树叶树枝啦,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都会进了他的手提包里。有一次, 奎恩看到,他甚至弯下身子去观察一堆干狗粪,小心翼翼地嗅着,还收了起来。有 时,斯蒂尔曼也在公园里歇一会儿。下午,通常是午饭后,他会坐在长椅上对着哈 德逊河发呆。 有一次,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奎恩瞧见他趴在草地上睡着了。夜幕降临时,斯 蒂尔曼通常在九十七街和百老汇路口的阿波罗咖啡馆吃饭。然后回旅馆去过夜。他 一次也没有试图接触他的儿子。从弗吉妮亚那儿也证实了这一点,奎恩每天晚上回 家后都给她打电话。 基本情况陷入了停滞状态。渐渐地,奎恩开始觉得自己和起初的目标切断了联 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从事一项有意义的工作。当然,也有可能斯蒂尔曼是在掐 算着时机,想在出手之前把大家都弄得身心俱疲。不过,他知道这番假设还有待进 一步观察,其实奎恩自己也觉得不太有这种可能性。到目前为止,他把自己的活儿 干得不错,一直谨慎地和这老人保持着距离,将自己隐没在街头的人流中,既不引 起他的注意,也没有采取过分的措施使自己置身其外。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斯蒂尔 曼有可能始终明白自己被人跟踪了——甚至事先就知道了——而他只是不想自找麻 烦去发现某个特定的跟踪者。如果被跟踪是肯定的,找出谁在跟踪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跟踪者,一旦被曝光,总是会有另一个替代者的。 情况果真如此对奎恩来说不啻是一个安慰,他乐意相信这种判断,尽管这番推 理毫无根据。斯蒂尔曼也许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自 己在做什么,那么奎恩的行动就等于失去了目标,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他更愿意 相信自己所有的步骤都有其实际的针对性。如果这种探究绕不开斯蒂尔曼的专业学 识,奎恩也愿意把那套学问作为一种信条接受下来,至少这段时间是这样。 然而,在他跟踪这老人的过程中,问题仍然是如何让自己的思维保持全神贯注。 奎恩习惯于无所事事的闲逛。在这个城里的漫步远足教会了他理解内在与外在的联 结关系。他可以把无目标的行动作为调转内在与外在关系的关窍,在感觉最好的日 子里,他能够把外界的什么东西摄人体内,成为内心的主宰。让客体之物浸润自身, 把自我驱出自身,他成功地抑制了自己时而出现的绝望心境。如此说来,漫步,应 该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但问题是,只要跟随着斯蒂尔曼就没法自在地逛悠。斯蒂 尔曼的漫步,就像盲人似的从一个地方蹒跚地挪到另一个地方,这对于奎恩来说是 一种完全不同于漫步的行动。因为这只能被迫将注意力集中于对方的一举一动,即 使接下来什么事也没有。他的思绪时不时地会飘忽开去,而对方脚步挪动之后又须 及时跟上。这意味着他时常会冒险地加快自己的步子,从后面冲撞到斯蒂尔曼身上, 为了避免捅出这种纰漏,他想出调适脚步的几种不同办法。首先是告诫自己他不再 是丹尼尔·奎恩了。现在他是保罗·奥斯特,每走一步他都得力图使自己在这个框 架内做得更自如一些。奥斯特对他而言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没有内涵的躯壳。 要成为奥斯特,即意味着要成为一个没有本性的生命,一个没有思想的人。问题是, 如果他不再拥有那些思想资源,如果他已经无法唤起自己内在的生命,对他而言那 就不可能再找回自己的位置了。作为奥斯特,他不可能唤起任何记忆或是恐惧,任 何梦想或是欢乐,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已归于奥斯特,对他来说都已成了一片空白。 到头来他只消保持自己的一具躯壳,只是为了把这事情做下去两眼朝外观察就是了。 为了使自己的目光能够锁定斯蒂尔曼,他必须训练自己在意识上不能有一丁点的分 心走神——这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存有的思想。 一两天下来,这方法还稍有成效,可是弄到后来,即便是奥斯特也被这单调的 行动搞得郁闷乏味起来。奎恩意识到他需要在多方面控制好自我,在执行这项任务 时,随之出现的那些细枝末节也都不能放过。 最后,是红色笔记本帮了他的忙。他并不只是草草地记下一些偶发事况的说明, 在最初的几天里,他决定记录下斯蒂尔曼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借以推断对方的意 图。他用那支从聋哑人那儿得来的圆珠笔,不辞辛劳地做他的功课。不仅记下斯蒂 尔曼的一举一动,还描述他收进提包或是丢弃的每一样物品,还记下所有事情发生 时的准确时间,而且他还细心地关注着斯蒂尔曼常规活动日程以外的偏移现象,记 下他经过的每一条街道,他拐过的每一个街角,甚至每一个停顿。除了这些让他忙 碌不停的观察,红色笔记本也使奎恩的脚步放慢了许多。这下不会发生撞上斯蒂尔 曼的危险了。相反,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跟上他,确保他不会消失。毕竟,走路和书 写是彼此冲突而很难同时兼顾的动作。如果在过去的五年中,奎恩平时只能是做这 件事,或是做那件事,现在他得学着同时做这两件事了。一开始,他犯了许多错误。 尤其困难的是视线离开页面书写,他经常发现自己写偏了,页面上方出现两行甚至 三行字迹叠在一起的情形,弄得乱七八糟难以辨认。可是,看着本子写字,就意味 着必须停下脚步,这就有可能把斯蒂尔曼跟丢。折腾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关键是姿 势问题。他试着把本子擎在迎面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上书写,但他发现左腕擎不了多 久就撑不住了。后来,他试着把笔记本正对着脸部,眼睛从本子上方露出,就像是 某个基尔罗伊真人现身,但这被证明并不管用。接下来,他把右臂折起,将笔记本 贴在肘弯以上几英寸处,用左手撑住笔记本背面。但这一来他写字那只手就弄得很 紧张,而且几乎没法写下半页。最后,他决定把笔记本架在左侧髋部,这倒更像是 画家端颜料板的样子。这是一大改进,这样拿本子的方式不会带来紧张感,执行另 一项职责时捏笔的右手也不受妨碍。虽然这种方式也有缺点,但这似乎是长途跟踪 时最舒服的姿势了。对于奎恩来说,这一招可让他几乎同时把注意力分配在观察斯 蒂尔曼和书写这两件事情上,朝上瞟一眼是一桩事,低下头可做另一桩事,看和写 似乎成了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右手捏着聋哑人的笔,左髋上架着红色笔记本,奎 恩就这样一路跟踪斯蒂尔曼又过了九天。 他每晚与弗吉妮亚的通话都很简短。虽然接吻的记忆仍然鲜明地留在奎恩的脑 海中,但事情不再有任何罗曼蒂克的发展。最初,奎恩曾期待过会发生点什么。在 如此诱人的开端后,他确信最终会将斯蒂尔曼太太搂在自己怀里。但他的雇主很快 退缩到照章办事的面具后面去了,而一次也没有表示过想与他单独相处的热情。也 许奎恩被自己的希望误导了,就像把马克斯·沃克和他自己的角色给搞混了,而马 克斯·沃克却是从来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失手的。或者,也许这只是奎恩有些敏感地 觉出缺少亲情的孤独了。很长时间来都没有一具温暖的躯体躺在自己身边了。事实 上,他在见到弗吉妮亚·斯蒂尔曼的那一刻就开始有了强烈的性冲动——远在她亲 吻他之前。她现在疏离的态度使他不再想象她赤身裸体的样子。每天晚上,色情淫 荡的画面都会掠过奎恩的脑子,虽然他们现在看似已是相当疏远,但他们仍还有着 某种令人愉悦的消遣。很久以后,也就是当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意识到自己心灵深 处滋生过想要表现骑士风度的希冀,即以漂亮的手法解决这个案子,迅疾而不留后 患地把彼得·斯蒂尔曼从危急中解救出来,这样,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赢得斯蒂尔 曼太太对他的青睐。当然,这是一个错误。但是在奎恩从头到尾犯过的所有错误中, 这个错误也不见得比别的更糟。 这是他开始接手这案子的第十三天。那天晚上,奎恩回到家里情绪非常低沉。 他有些灰心丧气,打算放弃了。这场游戏他一直在跟自己玩,却似乎没有什么实质 意义可言。斯蒂尔曼是个疯狂的老人,早已忘了自己的儿子。他就算一直跟踪到他 死去,也未必会有什么事情。 奎恩拎起电话拨了斯蒂尔曼家的号码。 “我打算停止了,”他对弗吉妮亚·斯蒂尔曼说,“就我所观察的情形,他对 彼得没有任何危险。” “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这女人这样回答,“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多么 有耐心。” “他肯定有耐心,但我不是。我想你在浪费自己的钱。而我在浪费我的时间。” “你肯定他没有看见你吗? 这情形可是有很大不同。” “我不能拿我的生命来打赌,但确确实实,我可以肯定他没看见我。” “那么你想说什么? ” “我想说的是,你们没什么可担心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假如过后有什么事情 发生,可以跟我联系。我会在麻烦露头的第一时间赶来。” 一阵停顿后,弗吉妮亚·斯蒂尔曼说,“也许你是对的。”接着,又一个停顿, “但我只需要再有一点儿保证。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达成某种妥协。” “那要看你怎么考虑。” “是这样。再盯几天。要确保没有危险。” “有一个条件,”奎恩说,“你得让我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不再加以限制。我 必须能自由地与他交谈,向他提问,以摸清底细。” “那不太冒险了吗? ”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暴露我们之间的联络。他甚至都不可能猜出我是谁,我 想干什么。” “你怎么控制这一点? ” “这是我的事情。我自有锦囊妙计。你必须相信我。” “好吧。我会关注事情的发展。我不希望造成什么伤害。” “很好。我需要几天的时间,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奥斯特先生? ” “嗯? ” “我非常非常感谢你。彼得在过去的两星期里情况也很好,我知道这都是因为 你。他一直在谈论你。你好像是……我不知怎么说…… 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英雄。” “那么,斯蒂尔曼太太的感觉如何呢? ” “对她也是一样。”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也许某一天她会允许我向她表示我的心意。” “万事皆有可能,奥斯特先生。你应该记住这一点。” “我会的。我这不是开玩笑。” 奎恩吃一顿简单的晚饭,炒鸡蛋和煎吐司片,喝了一瓶啤酒,随后就把红色笔 记本摊在桌上。他记录这些东西已有多日,用他那飘忽的笔迹,挨挨挤挤地写了一 页又一页,但他还没有心思整个读一遍自己所写的东西。既然结局似乎已经可以看 得到了,他觉得也许可以试着看一下了。 大部分页面都难以辨认,尤其是前面几节。他费力地破译那些字句,心想看来 似乎不值花这么大力气对付这事儿。“在街上捡起一支铅笔,凝视着,犹豫着,塞 进提包……在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坐在公园长椅上翻看着红色笔记本。”这些句 子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什么价值。 所有一切在于方法问题。如果目标是想了解斯蒂尔曼,以求事先就能够预料他 下一步将如何行事,那么奎恩做得并不成功。他上手调查这事儿,只是基于一些有 限的事实:斯蒂尔曼的履历和他的专业背景,他对儿子的囚禁,他的被捕以及住院 治疗,他那本古怪的学术论著( 据信写作时尚处精神不正常期) ,以及更为重要的, 弗吉妮亚·斯蒂尔曼说他现在又企图来戕害他儿子的断言。然而,所有这些过去的 事况跟眼下的情形似乎都扯不上关系。奎恩内心幡然醒悟。在他以往的想象中,出 色的侦探工作的关键是密切注视细节。了解得越是翔实准确,办案就越成功。这其 中的含义是:人类的行为举止是可以被解读的,从举手投足到某些习惯行为,乃至 缄默的克制,最终总能从那无限个表面现象上找出某种关联,理出某种头绪,寻绎 某种动机来源。然而,在费力地捕捉到所有这些表面印象之后,奎恩却觉得自己并 不比当初第一次跟上斯蒂尔曼时更了解他。他过着斯蒂尔曼的生活,踏着他的步子, 随着他的目光观察这个世界。而现在唯一能让他感觉到的是此人之深不可测。他并 没有缩小自己和斯蒂尔曼之间的距离,他曾看着这老人从自己面前溜走,甚至就在 自己眼皮子底下。 并非出于他胸有成竹的什么想法,奎恩把红色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画了一幅斯 蒂尔曼步履所及的这片区域的袖珍地图。 然后,仔细地审阅他的笔记,开始用笔追循斯蒂尔曼一天之内的行动路线—— 根据他第一天对这老人漫游做的全部的完整记录,其结果如下:奎恩被斯蒂尔曼这 一圈足迹的边界模样给惊呆了,他一次也没有进入中心地带。这幅图看上去像是印 象里中西部哪个州的地图。除了从百老汇以北十一个街区那个出发点,这幅图接近 一个矩形,那些连续不断的曲线表示斯蒂尔曼在河滨公园沿河而行的路线。从另一 方面说,拿纽约街道四分结构的大框架来看,它也有可能是一个“零”,或是字母 “0 ”。 奎恩继续看接下来一天的记录,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形。结果却完全不一样。 这幅图形使奎恩想到了一只鸟,一只觅食的鸟,在空中振翅翱翔。 片刻之后,他觉得这种解读似乎显得过于牵强和不自然。这只鸟消失了,取而 代之的仅是两个抽象的图形,联结两个图形的是斯蒂尔曼向西走过第八十三街时拉 出的一道不起眼的桥接线路。 奎恩停顿片刻,思忖着手里所做的事儿。他这是毫无意义的涂鸦吗? 他这是像 白痴似的消磨一个晚上吗? 还是试图在发现什么? 不管是何种回答,他意识到,都 不靠谱。如果他只是打发时间,何必选择这样一种劳劳碌碌的方式呢? 是因为他太 困惑了以至于不再能鼓起勇气去思考了吗? 从另一方面说,如果这不只是一种自娱 自乐,那么他实际上是在做什么呢? 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寻找某种迹象。他从斯蒂尔 曼混沌莫辨的行动中搜索着一丝合榫的感觉。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对斯蒂尔曼行 动的随意性依然心存怀疑。他想从中找出某种意义,不管那有多么晦涩难解。从事 情本身来说,那种意义不必去理睬。因为那意味着奎恩允许自己对眼前的事实视而 不见,况且就他所知,一个侦探如此行事可能是最糟的。 但他还是决定继续把这事情做下去,现在还不太晚,不到十一点钟,找出真相 来不会有什么坏处。结果这第三幅地图和前面两幅毫无相似之处。 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把那些波形曲线从公园图形中剔除,奎恩可 以肯定地说自己面前是一个字母“E ”。假设第一个图形确实是代表了字母“O ”, 那么可以合理地推断出那个鸟翼状图形是字母“w ”。顺理成章地,字母0 一w — E拼成了一个单词,但奎恩不准备就此得出结论。他是从第五天才开始详细记录斯蒂 尔曼行程的,要确认前面四天是什么字母只能靠推测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着手 记录,他知道前面四天的秘密是不可复原的。但也许他可以根据出现过的字母往前 推算。推到头,也许直觉会告诉他开头的字母是什么。 接下来一天,图形似乎成了一个代表字母“R ”的形状。与其他几幅图相比, 它显得十分复杂,公园那块地方画出了那许多不规则的线条,彼此近似而像是过分 修饰。奎恩仍坚持客观地看待图形外廓,试图撇开那种心理预期,一上来就把它视 为字母表上的字母。他必须承认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凿无疑的:这很有可能是无目的 的行走。也许,他这就像是小孩子那样从天上变幻的云朵里寻索图画。但是……这 巧合也太令人震惊了。如果一幅地图像是一个字母,甚至哪怕是两个字母,他也许 会把这视为无意义的偶然而置之脑后。但是,四幅地图形成的一排字母却远非巧合 可以解释了。 再下来的一天,图形上给了他一个有点偏斜的“0 ”字,像是一个甜面圈,一 侧撞在另一组张突着三四个锯齿的参差不齐的线条上。然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F ”, 一侧带着洛可可风格惯常具有的涡状纹饰。 这以后是一个“B ”,看上去像是两个随意摞在一起的盒子,边角被精心打磨 过了。继而是一个站立不稳的字母“A ”,有点像是一把梯子,每一边都有几个梯 阶。最后,是第二字母“B ”:不稳定地偏向一个甩出去的尖齿上,像是一个倾覆 的金字塔。 奎恩抄下这些字母,然后排列起来:0wER()FBAB。不停地摆弄了一刻钟之后, 又把它们打乱拆开,重新排列,他回到最初的次序,把它们按以下顺序写出来:0wER 0F BAB,这样摆弄下来竟是如此怪异,这真让他提心吊胆,几乎让他陷入失望。可 是,还没等他把前面错失的四天所有可能出现的字母补上,答案似乎就有了:THE T0 WlER 0F BA —BEI .——巴别塔。 奎恩的思绪马上飘向《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①的结尾部分,那个内墙裂 缝里发现的奇异圣符——字母楔入泥穴之中,好像它们想要说出某种不能被人理解 的事情。但紧接着他的第二意念告诉他,这似乎不太贴切。想来斯蒂尔曼不会把他 的信息留在任何地方。而实情是,他是挪动自己的脚步书写出这些字母,但它们并 没有被写下来。这就像是一幅你用指头描绘在空气中的画。你一边画,它一边就消 失了。 没有完成的作品,没有踪迹可循。 但是,这幅画确实是存在的——并非存在于绘出线条的街道上,而在奎恩的红 色笔记本里。他不知道斯蒂尔曼是不是每天晚上坐在他的房间里谋划着第二天的行 动,抑或是临时决定如何行走。这一点不得而知。他也想过,不知这种笔法的意图 是否在斯蒂尔曼脑子里思虑过。 这只是一种自我暗示,还是有意给什么人留下的信号? 但最最起码,奎恩可以 作出这样一个结论:斯蒂尔曼没有忘记亨利·达克。 奎恩没有慌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试着想象最糟糕的可能性。看到了 最糟糕的,也许事情倒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了。他索性把想到的事情开列如下 :第一,斯蒂尔曼确实在谋划加害彼得的事情。备注:无论发生什么反正都是这个 前提。第二,斯蒂尔曼已经知道自己被跟踪了,而且知道他的行踪可能被记录下来, 知道他的信息可能已被解读。备注:这不会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彼得须被保护起 来。 第三,斯蒂尔曼比先前料想的更加危险。备注:这并不意味着他能侥幸得手。 这样搞下来确实有点用处。但那些字母依然困扰着奎恩。这整个事情的陈述真 是太拐弯抹角,太邪门了,以至他不想接受这种解释。接着,疑惑又来了,像是得 到了什么指令似的,他脑子里回响着嘲弄的讪笑,还有吵吵闹闹的歌声。他想象过 整个事情。那些字母根本不是什么字母。他发现它们仅仅是他想要发现它们。而且, 即便是那些图形组成了字母,也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罢了。斯蒂尔曼对此根本没做 过什么。这整个事情都是出于偶然,他让自己给涮了一把。 他决定上床睡觉去,已经睡着了,却又醒过来,在红色笔记本上写了半个钟头, 又回到床上。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他也许还有两天时间,因为斯蒂尔曼还没有 完成他要表达的信息。最后还剩下两个字母——“E ”和“L ”。奎恩意识涣散了。 他游向某个飘散零碎的幻想之邦,这地方尽是无词之物和无物之词。接着,最后在 睡意昏昏的挣扎中,他告诉自己,“EL”就是古希伯来语“上帝”的意思。 在梦中( 他后来忘记了那个梦) ,他发现自己在儿时镇上的垃圾场里,细细筛 滤着那座垃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