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奎恩现在毫无头绪。他什么都没逮着,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 道。不仅转回了最初的起点,他现在更处于起点之前的位置上,就眼下的状况而言, 回到起点之前比他能够想象的任何结局都要糟糕。 他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将近六点了。奎恩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家去,每过一个路口 都加快了步子。当他走到自己家那条街上时,竞跑了起来。今儿是六月二日,他告 诉自己。他试图回忆起什么东西? 这是纽约,明天是六月三日。如果一切都顺顺当 当,接下来应该是六月四日。 然而,没有什么事情是确凿可信的。 从他给弗吉妮亚·斯蒂尔曼电话后到现在已过了好长时间了,他心里犹豫着要 不要把这事儿做下去。不理她行吗? 这一桩桩事情都扔到一边去行吗? 行的,他对 自己说,这没什么不可以。他可以忘了这个案子,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去,再写他 一本书。如果愿意他还叮以去旅行,甚至出国去待一阵。比方说,可以去巴黎。是 啊,这倒可以考虑。 当然,任何地方都能去,他想,任何地方都是地方。 他坐在起居室里打量着几面墙壁。记得这些墙面曾是一片雪白,可现在蒙上了 一层奇怪的暗黄色阴翳。也许有一天它们还将进而变得肮脏污浊,变成灰色,甚至 成了褐色,就像搁置过久的水果似的。一堵墙面由白变黄,由黄变灰,他对自己说。 涂料销蚀了,这个城市被废气和烟炱侵蚀着,致使泥灰剥落。变了,反正还得变。 他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接着又抽了一支。他瞧着自己两只手,见手脏了, 便起身去洗。在盥洗间里,当水流泻入脸盆时,他决定刮一下胡子。他往脸上抹了 须泡,取出干净的刀片,开始剐胡子。出于某种原因,他发现在镜子里瞅着自己有 些别扭,所以一直避免往镜子里打量自己的眼睛。你老了,他对自己说,你变成一 个老家伙了。完事了,他走进回房,吃了一碗玉米片,又抽了一支烟。 这会儿是七点钟。他又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弗吉妮亚·斯蒂尔曼打电话。当他脑 子里还在盘旋着这个问题时,他发现自己不再有什么主见了。一会儿,他发觉要打 电话的想法占上风,过一会儿又觉得不打电话的主意占了上风。折腾到最后,还是 出于礼节性的考虑替他作了决定。不跟她打一声招呼就溜之大吉,这不大公平。这 么一想,打电话的事情绝对是可以接受的。他说服自己,只要你把自己的打算跟人 家说清楚,那就没什么关系。然后,你想做什么就自随其便了。 但是,电话占线。他等了五分钟再拨。还是忙音。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奎恩 只是不停地拨电话和等着拨电话,可结果总是一样。最后拨打接线生那儿询问电话 是否出了故障。他被告知这样的查询要支付三十美分。随后电话线路里传来一阵噼 噼啪啪的声音,拨号声混合着更多的杂音。奎恩试图想象着那个接线生的模样。这 时有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这个号码线路正忙着。 奎恩不知道该怎么想。这里面有太多的可能性,他甚至搞不清这番猜测该从哪 儿开始。斯蒂尔曼? 电话没搁好? 还是别的什么人在捣鬼? 他打开电视看了大都会 队头两局的比赛。然后再拨电话。同样的结果? 在第三局前半局,圣路易斯队自由 上垒得分,一个偷垒,一个内场击出,一个内野出局,还有一个高飞牺牲打。大都 会队在这一轮后半局里有威尔逊的二垒安打和扬格布拉德的一垒安打。奎恩发现自 己其实一点都不在意。一个啤酒广告上来了,他关掉了声音。第二十次拨打弗吉妮 亚。斯蒂尔曼的电话,于是第二十次得到同样的结果。在第四局前半局里圣路易斯 队拿到五分了,李恩干脆把画而也关掉。他瞥见自己的红色笔记本,于是坐到桌边, 情绪稳定地写了两个小时。他不想再看一遍自己写下的东西。随后,他又拨打弗吉 妮亚·斯蒂尔曼的电话,听到的又是忙音信号。他砰的一声把话筒重重地砸在塑料 叉簧上。当他试着再拨电话时,连拨号音都听不到了。他起身走进厨房,又做了一 碗玉米片。然后就上床了。 在梦中( 他后来忘记了这个梦) ,他发现自己走过百老汇大道,手里抱着奥斯 特的儿子。 奎恩第二天便迈开了双脚。他起得很早,八点刚过就起床了,都没有停下来想 想他要去什么地方。如此一来,这天他目睹了以前自己从未曾留意到的许多事情。 每隔二十分钟,他就跑进电话亭子里给弗吉妮亚·斯蒂尔曼打电话。从昨天晚 上开始就在折腾这事儿,而现在是今天了。但奎恩一直觉得忙音自是意料之中,这 事儿已不再叫他烦心了。忙音已成为他步幅频率的对位声部了,像是满城纷纷扬扬 的噪音中一个有节律地发出声响的节拍器。每次他在电话里听到那忙音( 永远不会 转入有人说话的可能,就像是心脏的持续跳动) ,这个想法都会给他以安慰。弗吉 妮亚和彼得·斯蒂尔曼现在与他隔绝了。但他可以抚慰自己良心的是,他一直在努 力尝试。不管他们把他带人了怎样的幽暗之中,他都没有抛弃他们。 他走过百老汇,走到第七十二街,转向东面的中央公园西区,然后顺着公园走 到第五十九街,走过r 哥伦布雕像。他在这儿又一次拐向东边,沿着中央公园南区 一直走到麦迪逊大道,然后折向右边,沿着闹市区走到中央车站。这样随意地转了 几个路口后,他又往南走了几英里,沿着第二十三街来到百老汇和第五大道的交叉 处,停下来看了一下熨斗大厦,来回想了一下路程,向西拐弯一直走到第七大道, 他在这儿左转,往闹市区走了一阵。在谢里丹广场他又转向东面,溜溜达达走过威 佛利广场,穿过第六大道,继续向华盛顿广场走去。他穿过拱门,挤过人群向南走 去,那儿一个杂耍艺人在拽紧拉在灯柱和树枝间的绳索,他停下脚步看了几眼。转 而他从东面的角上离开了这个小公园,穿过植着片片绿草坪的大学区,在休斯敦街 转向右边。在西百老汇,他又拐了个弯,这一次是向左,一直走到运河街,稍微有 点儿偏斜地拐向右边,他穿过一个袖珍公园,转到凡瑞克街,走过六号门口,他曾 在这儿住过,然后他又向南走去,再次走过西百老汇,这条街和凡瑞克街相通,从 西百老汇来到了世贸中心大楼,走进其中一座塔楼的大堂,他在那儿给弗吉妮亚。 斯蒂尔曼打了第三十个电话。奎恩决定吃点东西,他走进底楼的一家快餐店,一边 在红色笔记本上写着,一边悠闲地吃着三明治。 吃完后,他又向东走去,逛到金融区狭窄的街道上,然后掉头往南,向草地滚 木球场走去,他在那儿看到水面上海鸥集翔,在正午的阳光下晃悠着翅膀。有那么 一会儿,他真想搭乘渡轮去斯丹顿岛,可转念一想还是继续往北走去。在富尔顿街, 他右拐顺着东百老汇大道朝东北方向走去,这条路引领他穿过乌烟瘴气的曼哈顿下 城东区,接着进入唐人街。 在那儿他又转入包厘街,那条路带他一直走到第十四街。随之又拐向左边,穿 过联合广场,继续往上城方向走到公园大街南面。到第二十三街,他转身向北。走 过几个路口后,他又向右转,走过一个路口拐向东面,然后顺着第三大道走了一会 儿,在第三十二街他转向右边,来到第二大道,再向左,又朝北走过三个路口,然 后他最后一次右拐,从那儿走到第一大道。他顺着这条街一直穿过七个路口来到联 合国大厦,决定短暂地休息一下。他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深深吸了口气,在阳光里慵 懒地闭上眼睛。然后,他打开红色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哑巴给他的笔,在新的一 页上开始写了起来。。 自从买了这红色笔记本后,这是他第一次记录当天与斯蒂尔曼的案子无关的事 况。他所关注的是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没有停下来思索一下他正在写的东两, 也没有掂量一下他这种不合常情的行为可能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急不可耐地要把这 些事儿记录下来,赶在自己忘却之前把它们形诸笔墨。 今天,真是前所未有:乞丐,穷汉,购物袋女士,流浪汉和醉鬼,满街都是。 这些人里边,从一时拮据的到一贫如洗的都有。不管你拐到哪个方向,都有他们的 身影,不论在高尚社区还是贫民窟。 有些乞丐还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给我钱,他们似乎就这么嚷嚷,我很快就会 回到你们中间来的,像我这样每日外出打拼,很快就会杀回来的。另一些家伙呢, 对自己漂泊的余生则完全放弃了希望。他们躺在人行道上,一旁搁着有檐或无檐的 帽子,要不就是一只盒子,甚至都不肯抬眼看看过路人,都不想动弹一下,有人给 他们扔几枚硬币他们也懒得道谢。自然,仍然有人还在为挣钱而劳碌:兜售铅笔的 盲人,为你的汽车擦挡风玻璃的酒鬼。有的靠讲故事,通常是他们自己身世的传奇, 借此报答施主的善心——即便扯上三言两语。 有的人还真是有些天赋。比如说,今天有一个黑人老头,一边跳踢踏舞一边用 香烟变戏法——还挺有风度的,显然以前是个杂耍演员,他穿一身紫色套装,绿衬 衫,系一根黄领带,嘴角上挂着一种近似追忆往昔的舞台式的微笑。还有那些人行 道上的粉笔艺术家和音乐家们:吹奏萨克斯管的、演奏电吉他的、拉小提琴的。有 时,你甚至会撞上一个奇人,就像我今天遇到的一个:一个吹单簧管的,看不出什 么年纪,因为戴着帽子看不清他的脸,双腿交叉坐在人行道上,像个耍蛇人似的。 两只忙来忙去的猴子在他前面,一只拿小手鼓,另一只捧着大鼓。一只猴子摇起小 手鼓,另一只猴子就敲起那而大鼓,敲出准确的节奏,真是神奇古怪而不可思议, 那人则用手里的乐器即兴地演奏,不断发出微妙而多变的指令,他的身体前后机械 地摇摆,精神十足地配合着猴子的节奏。他快乐活泼地发挥他的天赋,轻快的节奏, 回环往复的小阶音调,好像完全沉浸在与他的伙伴一同献艺的快乐之中,封闭在自 己所创造的小天地里,他甚至都没抬头朝上看一眼。他们演了又演,从头到尾都是 那一套,我在那儿待了好长时间,听得时间越久,就越是难以离去。 走进音乐之中,在你寻声而往的那种回环往复的轻快节奏中:也许那儿是你最 终的归宿。 当然,乞丐和艺人只是流浪者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他们是其中的贵族,是堕落 阶层的精英。更多的人则是无所事事,无处可去。许多人可谓醉汉——但这个名称 对于他们的整个堕落状态而言并不恰当。他们只是绝望的行尸走肉,衣衫褴褛,满 脸淤痕。他们拖着两腿在街上行走就像是戴着镣铐。他们睡在门洞里,白天一步一 挪地像傻瓜似的晃来晃去,最后倒毙在人行道上——似乎你只要留意一下,每时每 刻都能看见他们。有些人饿死了,还有的死于衣衫单薄,还有一些会被人鞭笞、火 烧或是折磨。 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丢失在那个特定的地狱里了,所以有些人被锁定在疯狂的 躯壳里——不能走出这个世界( 这世界就在他们躯体之外) 。尽管他们看起来是在 那儿,可他们不能算是置身当下的情景之中。比如这个人,他拿着一个鼓槌样的玩 意儿,在人行道上胡乱敲击,他走路时,身子难看地俯向街面,砰砰砰地砸着水泥 路面。也许他以为自己正在做一桩挺重要的工作。也许他在想,如果他不这样做的 话,整个城市就得土崩瓦解,月亮也该脱离轨道撞向地球。有些人在对着自己说话, 有的喃喃自语,有的尖声喊叫,有的在诅咒,有的在悲号,有的在对自己述说什么 故事,就像在跟别人说话似的。我今天碰上的那家伙,像一堆垃圾似的坐在中央车 站门口,人们从他身边川流不息地经过.他用惊人的语调高喊道:“第三海军陆战 队……吃蜜蜂……蜜蜂从我嘴里飞出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对另一个看不见的同 伴喊着:“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 我他妈的就不这么做! ” 女人们拎着她们的购物袋,男人们挟着他们的纸板盒,带着他们的家当从一个 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没完没了地搬场,好像他们要去的地方非常重要。有个家伙 全身裹着美国国旗。有个女人脸上戴着万圣节面具。有个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外套, 脚上的鞋子用破布扎着,手里擎一个衣架,上面竟是一件熨得十分挺括的白衬衫— —外面还套着干洗店的塑料袋。还有个男人,穿着职业套装却打赤脚,头上戴一具 橄榄球护盔。还有一个女人,衣服上这儿那儿都缀满了总统竞选的徽章。还有个家 伙,他把手捂在脸上走路,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一遍遍地说:“不,不,不。他死 了,他没有死。不,不,不。他死了,他没有死。” 波德莱尔:Il me semble que je serais toujours bien la 0ie ne suispas 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似乎是,在一个我不在的地方,我才有欢乐。 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在我不在的地方我才是我自己。或者,还可以不顾一 切地这么说:那是在这世上以外的任何地方。 夜幕临近。奎恩合上红色笔记本,把笔搁回口袋里。他想思考一下自己所写的 东西,但发现做不到。他周围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宜人,简直沁人心脾,好像不再属 于这个城市。他从长凳上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走到电话亭里,他又给弗吉妮亚 ·斯蒂尔曼打了个电话。然后,他去吃晚饭。 在餐厅里,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对一些事情作出决定。还没等他打定主意,回应 就来了,清晰透彻地摆在他脑子里。这个忙音,他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种随机现 象。这是一种信号,是告诉他,他还不能切断与这个案子的联系,即使他想这样做 也不行。在这之前,他照规矩一再试图跟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取得联系,但这事儿 命中注定不成。奎恩停下来考虑一下。这个“命中注定”真的是他要用的词吗? 这 似乎是一个生硬的老派词儿。不过,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却发现这正是自己想要 表达的意思。或者说,如果不算很确切,那也比他想到的任何词汇更为接近那个意 思了。“命中注定”是确曾有过的感知,也是行将来临之事。这是一个类似“天” 那种词儿,比如说“天在下雨”那句话里的“天”,或者“天晚了”那种用法。奎 恩还从未这样意识到这个单词的语义指向呢。这类词儿都有一种泛化的指向;譬如 “国家”的词性就含有土地的意思,占据了世界上的一块空间。他找不出任何比这 更为确切的定义了。可是,也许他并不是真的在寻找什么定义。 那么,这就是命运了,不管怎么想,不管他想要什么不同的结局,他对此已无 能为力。他对这个命题说过“是”,而现在,他无力再说“是” 了。这意味着唯有这一条路:他必须把这事情做完。没有第二个答案。 或者这样,或者那样。就是这样了,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接下斯蒂尔曼这案子显然是个错误。也许,从前纽约是有过一个私家侦探叫这 名字。彼得那个护士的丈夫也许是个雇来的警察——所以不是什么年轻人。奥斯特 无疑是当今最有名望的侦探,所以,当他想到要找一个侦探,自然就想到了他。在 查看电话号码簿时,他只发现一个奥斯特,想来就是他了。于是他就把这个号码给 了斯蒂尔曼夫妇。 这时,发生了第二个错误,因为号码簿上的姓名也颇混乱,不知怎么一来他的 号码和奥斯特的给搞混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可能发生。于是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注定就是一个找错人的电话。这样一想,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第一个问题仍然存在。如果他无法和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取得联系——如果, 他深信如此,他就不想再跟她联系了——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他的工作是保护彼得, 确保没人能对他造成伤害。只要他做了该做的事儿,弗吉妮亚对他的工作怎么想重 要吗? 照理说,实施计划的人应该和他的客户保持紧密联系。这是马克斯·沃克的 一贯原则。但足,这真有必要吗? 只要奎恩在做他自己的事情,联系或是不联系又 有什么相干! 如果有什么误解的话,一旦案子破解什么事都能得到澄清。 他得把事情做下去,但就他内心的愿望来说,他不想再给弗吉妮亚‘斯蒂尔曼 打电话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把那个谜一样的忙音扔到一边去。从现在开始,什 么都拦不住他了。斯蒂尔曼想在奎恩不知情的情况下靠近彼得,没门。 奎恩付清账单,把一支带薄荷味的牙签含进嘴里,又开始上路了,他没有走得 太远。顺着这条路,他走到一处花旗银行的二十四小时营业厅前,进去用自动出纳 机查了一下自己的收支账目。他的账户上还有三百四十九美元。他取出三百美元, 把现金塞进口袋里,继续朝下城方向走去。在五十七街,他朝左拐,向公园大道走 去。走到那儿他又拐向右边,继续向北走到六十九街,他从这儿转向斯蒂尔曼的街 区。那幢房子就跟他第一天看见时一个模样。他朝那儿瞟了一眼,看看公寓里面有 否透出了灯光,但他记不起他们家是哪几扇窗子了。整条街上阒无声息。没有驶过 的车子,没有往来的行人。奎恩走到马路对面,在条狭窄的小巷里找了一处观察点, 他准备晚上就在这儿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