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就那样吗? 他就是写作?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需要你付出整个一生。在某 种程度上,一个作家是没有自己的生活的。就算他人在那儿,其实他并非真的在那 儿。 又一个幽灵。 没错。 听起来挺神奇的。是的。但霍桑写下过伟大的故事,你知道,我们现在仍在读 他的故事,虽说过去一百多年了。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威克菲尔德的人想和 他妻子开一个玩笑。他跟她说要外出几天去办理什么事儿,可他并没有离开这个城 市,只是拐过街角找了一处房子租下,就住在那儿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儿。他也说 不上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三四天过去了,他还不打算回家,这 就在租来的房子里又住下去了. 过去了几个星期,又过去了几个月。一天,威克菲 尔德走到自己家那条街上,看见自己家里布置成办丧事的样子,那是他自己的葬礼, 他妻子成了寡妇。几年过去了。他时常会在街市上遇到自己的妻子。有一次在相当 拥挤的人群中,他还硬是从她一旁擦身而过,她竟没认出他来。又是几年过去了, 二十多年后,威克菲尔德成了一个老人。一个秋季的雨夜里,他走过空空荡荡的街 道,正巧路过他的老房子,便从窗口瞟了进去。看见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炉火,便想 到了自己:如果我这会儿待在里面的话该有多快活,坐在壁炉旁边一把温馨的椅子 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雨中。于是,他没有多想一下,就走上台阶敲了敲房门。 然后呢? 就那样了,故事就那样结束了。最后我们看见的是房门打开,威克菲 尔德带着狡黠的微笑走进门去。 他怎么跟他妻子说,我们就不知道啦? 是啊,这就结束了。无须再多说一个字。 他又进了家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余生恩爱倍加,双双白头到老。 这会儿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会降临。西面还有一抹最后的粉红色,但这一天 已经快结束了。布莱克看了看天色,知道该走了,他站起身向布鲁伸出手。 跟你聊天真好,他说,我都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了。 是我的荣幸,布鲁说,谈话结束让他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知道再撑下去胡子 就要脱落了,幸而大热天里他脸上沁出的汗水才把胡子粘在那儿。 我叫布莱克,布莱克说着握了握布鲁的手。 我叫杰米,布鲁说,杰米·罗斯。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这次难得的谈话,杰米,布莱克说。 我也会的,布鲁说,你给我留下很多值得思考的东西。 上帝保佑你,杰米·罗斯,布莱克说。 上帝保佑你,先生,布鲁说。·他们最后一次握了手,然后分道扬镳,各自揣 着自己的想法。 当晚,布鲁稍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定主意最好还是趁早把杰米·罗斯扔到 一边去,摆脱这身份。这老流浪汉上场是有其意图的,可是玩不到点子上就不聪明 了。 布鲁很高兴能与布莱克有了第一次接触,但这次邂逅并不完全符合他想要的效 果,总的来说他的感觉多少有些心烦意乱。尽管谈话毫不涉及案子本身,但布鲁不 由觉得布莱克所有的言谈实际上皆有所指——跟他打哑谜似的,可以说,好像试图 要告诉布鲁什么事儿,却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的,布莱克的神态远不只是 友善,几乎可以说是令人愉悦,但布鲁仍然不能排除此人也许一上来就识破了他的 可能性。如果是这样的话,布莱克肯定就是一个同谋者——要不然干吗来跟布鲁扮 演的这人瞎聊? 当然不是出于他的孤独。假设布莱克真以为那是一个街头老人,那 也不可能是出于孤独。说到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想到,他生活中每一个步骤恰恰都 是为保持孤独而安排的,如果说他是为了逃离孤独的巨大痛苦而主动与人搭汕,那 是荒谬的。如果害怕孤独,他不会有这个迟来的晤谈,不会在避开与世人的一切接 触一年多以后再作出逃离孤独的努力。如果说布莱克最终决定打破自己与外界隔绝 的日常生活,那为什么要从这儿开始呢——跟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头闲聊? 不, 布莱克知道他是在和布鲁谈话。如果他知道这一点,那么他就知道布鲁是什么人。 布鲁对自己说:这家伙知根知底。 到了写下一份报告的时间了,布鲁无奈地面对一个两难困境。至于是否可以跟 布莱克接触,怀特从来没作过交代。布鲁的活儿只是监视他,不需要做过头,也不 能偷工减料,他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坏了怀特的规矩。如果他把这回的谈话写进报 告,怀特也许会跟他急眼。可是反过来说,如果他不写进去,倘若布莱克和怀特确 是一伙的,那么怀特马上就会知道布鲁是在撒谎。布鲁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而到 头来还是没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困住了,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他明白只能如此。最 后,他决定这事儿略过不提,那仅仅出于一个原因,即仍还抱有一丝的希望,希望 自己的猜测错了,怀特和布莱克不是一伙的。但这小小的乐观念头后来很快就化为 泡影。报告送出三天后,每周给他寄送支票的邮件来了,里面还有一张便条,上面 写着:你为什么撒谎? 这时布鲁已经不再存有任何怀疑的阴影了。从这一刻起,他 就开始生活在明知自己正要溺毙的那种状态之中。 第二天晚上他跟着布莱克坐地铁去了曼哈顿,他就穿一身平日的衣服,不再遮 遮掩掩的了。布莱克在时代广场下了车,迎着明亮的街灯在喧哗的马路上转悠着, 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挤过去。布鲁,盯紧了他,似乎自己的生路就取决于眼下的行 动,不远不近地隔着三四步跟在他后面。九点钟,布莱克走进阿耳冈昆大饭店的大 堂,布鲁跟着他进去。成群的人在里面转来转去,空余的桌子不多,于是当布莱克 在一处幽暗的角落坐下时,布鲁的机会就来了,这便让他很自然地上前彬彬有礼地 询问能否与他共用一张桌子。布莱克没有反对,淡然地朝布鲁耸了耸肩,布鲁便在 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几分钟,彼此间什么话也没说,等着有人来为他们点单, 同时看着那些身着夏裙的女人从他们身边过往,呼吸着她们留在空气中的各种香水 味儿,布鲁并不急着进入下一步,他有足够的时间让事情顺其自然地推进。当侍者 终于过来询问他们要喝点什么时,布莱克点了一杯加冰块的“黑白天使”,而布鲁 不得不将此视为一个有趣的暗示——游戏即将开场,布莱克肆无忌惮的做派始终令 人惊讶,他那种粗糙手法,他那种让人迷惑不解的直来直去。 好像是较上劲了,布鲁也要了同样的饮品。点单时,他直视着布莱克的眼睛, 而布莱克丝毫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回视布鲁的目光一副坦然样儿,那双不动声色的 眼睛像是在告诉他这后面一无秘密可言,不管布鲁怎么逼视,都无法看出一点名堂。 不管怎么说这一招打破了僵局,随后他们扯起了不同品牌苏格兰威士忌的妙处。 值得高兴的是,一个话题自然引出了另一个话题,他们坐在那儿又说到纽约夏季带 来的诸多不便,说到这家饭店的装潢风格,说到阿耳冈昆印第安人——很早以前, 这座城市还是一片树林和草地时他们就住在这儿了,布鲁慢慢把话题引向他今晚打 算要扮演的角色,他要充当一个名叫斯诺的乐呵呵的吹牛大王,号称是在威斯康星 州的堪诺萨做人寿保险推销员。先别提这一茬,他告诉自己,因为他明白一上来就 自报家门完全不合常理,即便照他想来布莱克也心知肚明。玩一下捉迷藏,他说, 要把捉迷藏玩到底。 他们喝完了第一杯,又要了一杯,接着再要了一杯,他们的谈话显得很从容, 从保险精算表格一直聊到各行各业的人生经历,布莱克漏出一句话把谈话引向了另 一个方面。 我估计我不大可能进入你的客户名录,他说。 噢? 布鲁说,此话怎么说? 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私家侦探,布莱克直截了当 就挑明了,说这话时他一脸冷静,完全是泰然自若的神情,须臾之间,布鲁心里涌 起一股冲动,真想把饮料泼到他脸上,他简直给惹恼了,被此人撩拨得怒不可遏。 真的吗? 他叫喊起来,但一眨眼又恢复了理智,装出一种乡巴佬的好奇心。一 个私家侦探,想想看吧,一个活生生的侦探,我要把这事儿告诉我妻子的话她会怎 么想啊。我在纽约和一个私家侦探一起喝过一杯。她根本都不会相信。 我想说的是,布莱克相当唐突地说,我料想我的寿命不会很长,至少根据你们 的理赔数据统计是这样。 也许是吧,布鲁怒气又上来了。可想想也挺来劲的! 生活质量更胜于寿命长短, 你知道。有一半的美国人想提前十年退休去干你那一行,去侦破案件,施展你的聪 明才智,顺带玩玩女人,让那些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上帝啊,还可以说出许多 好处来。 这全是虚幻的,布莱克说,真正的侦探工作相当枯燥乏味。 哦,每样工作都有它庸常的一面,布鲁说,可是在你的案子里,你经历过的所 有那些艰苦的工作里边至少总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儿吧。 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不是。可大部分时候没什么乐子。就拿我现在的一件案 子来说。我搞了一年多了,没有比这更叫人厌烦的了。 有时候,我腻歪得真想发疯。 怎么会? 哦,你不妨自己想象一下。我这活儿是监视某人,就我所知,这人也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再就是每周要提交一份有关他的报告。就这样,盯住那个人, 然后把看到的事情写下来。没有比这更倒霉的差事了。 这事儿讨厌在什么地方? 他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待着。他只是整天坐在房间 里,要不就是写东西,简直要逼得你发疯。 也许他在引你上钩,你知道,在突然采取行动之前先给你催眠。 开始我也这么想。但现在我敢肯定接下去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永远不会。 我凭本能就能感觉到这一点。 那太糟了,布鲁同情地说,也许你该退出这桩案子。 我考虑过。我考虑过的,也许我应该干脆离开这一行去干别的。 还有别的工作可做的。也许可以去卖保险,或者去马戏团找份差事。 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糟糕的事儿,布鲁说着摇摇头。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 会儿不看住你要监视的人了? 难道你不需要时时盯住他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布莱 克回答,我甚至再也不必那么费心费力了。 我已经把他观察了那么长时间,以至我了解他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我所有要做的事情就是琢磨他,我知道他也是一样,我知道他在在哪儿,我知 道每一个细节。以至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他。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跟往常一样。坐在房间里写东西。 他在写什么? 我说不清,但我有个合乎逻辑的推测,我想他是在写他自己的事 儿。那是他的生平自述。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答案了。 为什么搞得那么神秘呢? 我不知道,布莱克说。这声音第一次泄露了他的情绪, 从他不经意的言语中能捕捉到这一点。 那么,所有的。_ ‘切都归结到一个问题,是不是? 布鲁问。他现在已经把斯 诺给忘了,直逼逼地看着布莱克的眼睛。他知道你在监视他,还是不知道? 布莱克 把目光挪开,不能再和布鲁对视了,他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当然知道。这就是 症结所在,不是么? 他已经知道了,否则没有别的可以解释。 为什么? 因为他需要我,布莱克说话时还是把眼睛转开了。他需要我的眼睛看 着他。他需要我见证他还活着。 布鲁看见一行泪水从布莱克脸颊上淌落下来,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还没等他发 挥自己的本垒优势,布莱克就匆匆起身,说声抱歉,说他得去打个电话。布鲁在那 儿坐了十到十五分钟,而他明知自己压根儿是在浪费时间。布莱克不会回来了。谈 话结束了,不管他在这儿坐多长时间,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事儿。 布鲁付了账,然后回到布鲁克林。当他回到橘子街时,抬头朝布莱克的窗子看 了一眼,那儿一片漆黑。不管怎么样,布鲁说,他很快就得回来。我们还没完呢。 这个派对才刚刚开始。香槟酒才刚刚打开,我们等着瞧吧。 回到屋里,布鲁踱来踱去,试图拿出下一步的计划。在他面前,布莱克最后似 乎犯了个错误,但这一点他还不是很肯定。因为弄得他有些恼火,布鲁还是不能对 今天所有那些试探性的意图置之不理,布莱克在向他发出挑战了,在牵着他的鼻子 走,也就是说,逼着他朝着他计划好的什么方向前进。 不过,他还是打破了某种瓶颈,自从这案子开始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不再处于 止步不前的境地。按说,布鲁应该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胜利庆祝一下才是,但他今晚 却没法为自己感到高兴。他最大的感觉莫过于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热情被耗尽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令人沮丧。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最终让他失望透顶,他发现这事很 难从他个人身上搬开了,他非常明白无论怎样对自己解释这桩案子,他都成了其中 的一个组件。他走到窗前,目光越过街道,看见布莱克房间的灯这会儿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