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躺在床上想:再见,怀特先生。你根本不是真实的存在,是不是? 从来没有 一个叫做怀特的人。然后又是一番感慨:可怜的布莱克。可怜的灵魂。可怜的被毁 了的无名氏。再接下来,当他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睡意开始漫过全身时,他感到 非常奇怪的是每样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我们所目睹的每样事情,我们所接触的每 样事情——这世上每样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他竭力挣扎着再醒一会儿,开始罗列 起名单来了。就拿蓝色来说吧,以他的名字为例,有蓝鸟和蓝背鸟,还有蓝鹭。 矢车菊和玉黍螺也是蓝色的。还有纽约正午的天色。有蓝莓和蔓越橘,还有太 平洋。有蓝魔,也有蓝绶带陪审团和蓝血。有蓝调音乐。 有我老爸的蓝警服。有蓝色法规和色情电影。还有我的眼睛的颜色和我的名字。 他停一下,有那么多的蓝色的名堂,突然让他感到困惑起来,于是又想到白色。有 海鸥,他说,有燕鸥、鹳,还有美冠鹦鹉。有这房间的墙壁和床上的床单,有铃兰、 康乃馨,还有雏菊花瓣。还有休战的白旗和中国人的丧事。还有母亲的乳汁和男人 的精液。还有我的牙齿。还有我的眼白。还有白椴树白松树白蚂蚁。有总统的白宫 和白枯病。无伤大雅的谎言和白热化。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转入黑色,从黑名册开 始,接下来是黑市,还有黑手党。笼罩着纽约的夜色,他说。 还有芝加哥黑袜队。还有黑莓和黑乌鸦,有黑灯瞎火还有污点,黑色星期二和 黑死病。还有黑信( 敲诈勒索) 。还有我的头发。还有笔尖里流出的黑墨水。还有 盲人眼里的这个世界。最后,他玩累了这个游戏,思绪开始飘忽起来,他对自己说, 这是没边没际的。他睡着了,梦见了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然后半夜里他突然醒来, 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早晨来了,布鲁又开始忙着化装。这回扮成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是他以 前玩过的一桩把戏,接下来两小时内,他耐心地把自己弄成一个秃头,再粘上小胡 子,在眼圈和嘴唇周围做上老年人的皱纹,他坐在小镜子前就像从前旅行演出的杂 耍演员似的摆弄起来。十一点刚过,他收拾好自己的刷具箱,穿过马路来到布莱克 房前。溜门撬锁对布鲁来说是小孩子的小把戏,只消几秒钟就搞定,当他走进过道 时,不由得感到一阵久违了的激动。不会有什么危险,走上布莱克那一层楼梯时他 提示自己。这次探访只是想瞧一下他屋子里面有些什么,探明情况以利于今后的行 动。当然,这一刻布鲁还有点压抑不住的兴奋。 因为这不仅是探查一个房间,他知道——想想自己就在那里面,站在四堵墙之 间,和布莱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从现在开始,他想,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将影响 到其他每一件事情。门一打开,此后布莱克就永远与他同处一室了。 他敲了几下,门开了,倏然间失去了任何距离,这一事况和他对这事儿的反应 几乎同时出现。布莱克在家,站在门口,右手捏着一支脱去笔帽的钢笔,好像这会 儿正在工作,但从那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正等着布鲁,一副逆来顺受的架势,似乎 什么都不在乎了。 布鲁一上来就忙不迭地兜售各种刷子,指指他的刷具箱道声歉,请求允许他进 来,这一切都在一瞬间里显示了他操练了上千遍的推销员的快嘴快舌。布莱克温和 地请他进来,说他也许有兴趣瞧瞧他的牙刷,而布鲁迈着脚步进来,依然喋喋不休 地推销那些发刷和衣刷,他只想拿这些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事儿,借此腾出脑子和眼 睛来观察这个房间;观察那些能观察到的东西,一样样记在心里,这就要把布莱克 的注意力引开去。 这房间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也许更简朴一些。比方说,墙上什么也没有,这让 他有点诧异,他总以为这儿会挂上一两幅画,有某些形象的东西打破眼前这种单调, 也许是一幅风景画,也许是布莱克曾爱过的什么人。布鲁对于布莱克室内会挂什么 画一直有着好奇的揣测,心想那也许会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可是等他看清楚了,才 知道墙上根本什么也没有,他明白了他本来早该明白的事儿。除了这一茬,还有一 些情形与他原来的揣测也有些出入。这修道士斗室似的房间倒与他想象的一样:房 间很小,墙角那儿是一张整洁的床,另一处墙角是一个小厨房,所有的东西都一尘 不染,一点面包屑都见不到。另外,房间中间对着窗,那儿有一张木桌和一把直背 椅。桌上摆着铅笔、钢笔、打字机。室内有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一盏灯。靠北 墙还有一个书柜,可是里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本书:《瓦尔登湖》、《草叶集》、 《重讲一遍的故事》,还有别的几种。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没有杂志。桌上是 码齐的一叠叠纸张:有空白的,有带字的,有些是打字的,有些是手写的。足有几 百页,也许是几千页。但你不能把这叫做生活,布鲁想。你甚至不能把这归为任何 一类事情。这不是人住的地儿,你所来到的是世界末日。 他们一起把牙刷看了一遍,布莱克最后挑了一把红色的。这时他们开始端量起 各种式样的衣刷,布鲁一边拿自己的衣服做着示范,一边说,像你这么一位衣着整 洁的先生,我想你会觉得衣刷是绝对必要的。 但布莱克说他一向习惯不用衣刷来打理衣服。不过呢,他也许要考虑添置一把 发刷,于是他们就在箱子里找寻发刷的样品,谈论起各种尺寸和式样,以及不同的 制刷鬃毛,等等。当然,布鲁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目的,但他还是把这全套活儿从头 到尾地做下来,尽量把事情做得地道些,虽说这也无关紧要。见布莱克付了刷子钱, 布鲁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你似乎是个作家,他说,一边指指桌子,布莱克说是 的,就是干这个的,他是个作家。 好像在写一本挺厚的书,布鲁说。 是的,布莱克说,我写了好几年了。 你快写完了吧? 快要完了,布莱克斟酌着字眼说,但有时候很难知道自己进行 到哪一步了,我想我快完工了,可我意识到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只能重新回 到开头部分。不过也是,我梦想着完工的那一天。那一天快到了,也许。 我希望能有机会读到这本书,布鲁说。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布莱克说,但首先,我得写完这本书。我甚至都不知道 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哦,这我们可永远也无法知道,是不是? 布鲁说,很有哲理地点点头。今天我 们活着,明天我们会死去。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有那一天。 非常正确,布莱克说,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有那一天。 他们这会儿走到门口了,布鲁想借题发挥来几句空泛的议论。扮小丑玩是挺逗 乐的,他知道,而同时心里又有一种想作弄布莱克的冲动,想证明没有什么事情能 逃过他的眼睛——布鲁想让布莱克明白,从本质上讲他和他一样聪明,他每一步都 能跟上他。但布鲁克制了这种冲动,管住了自己的舌头,拿出推销员的礼貌向布莱 克点头道谢,然后退了出去。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就谢幕了,不到一个钟头, 他就把那些玩意儿全都扔进装有杰米·罗斯剩余道具的那只破袋子里了。布鲁知道 今后什么伪装都不需要了。下一步的探访是不可避免的,唯一要考虑的是选择一个 恰当时机。 然而,过了三个夜晚,当他终于得到机会了,布鲁却意识到自己害怕起来了。 布莱克在九点钟时出门了,走上街头,消失在街角。布鲁虽说知道这是一个信号, 布莱克简直就是在呼吁他采取行动,他也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天赐良机,现在,在 这可以采取行动的时刻,还没等他鼓起勇气,相信自己有能力搞定一切,他就陷入 新的自我怀疑的折磨之中了。为什么对布莱克他突然有了一种信任感? 到底是什么 鬼迷心窍让他以为他俩现在站到一边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对布莱克的再度召唤,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竟会如此顺从? 随后,从郁闷中摆脱出来,他又开始考虑是否 有另一种可能。他是否会一走了之? 如果他厌倦了这个游戏,扬长而去,从整个事 情中脱身了,那该怎么办? 他把这可能性思量过来,真是大伤脑筋,转而渐渐地他 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沉浸在悲喜交加之中,就像一个奴隶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的前 景。他想象着自己在别处的情形,远远地离开这儿,徜徉在林海深处,大摇大摆地 扛着一把斧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最终他还是他自己。他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不惜离乡背井,去做一个拓荒者,做一个新世界的移民,去创建自己的生活。可这 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深远的境地了。因为一旦他穿行在乌有之乡的树林里,他马上 会感到布莱克也在那儿,藏在哪棵树后面,蹑手蹑脚地爬过灌木丛,等到布鲁躺下 闭上眼睛,就鬼鬼祟祟地上来压到他身上,割断他的喉咙。这事情会一再地出现, 布鲁想。如果他现在不加倍提防布莱克,那么这事儿就永远不会有个了断。这就是 古人所说的命数,天底下英雄也都须听命于此。没有选择,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就是注定要发生的——没有选择。布鲁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努力挣扎过, 他反抗过,他从内心里越来越对此感到厌恶。 但这正是因为他对此早已了然于心,想反抗是因为已经接受了;想说“不”, 是因为已经说了“是”。所以,布鲁渐渐转过这个弯子来了,最后只有顺应事情的 必然规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这并不是说他了无惧意。从这一刻起,只有一 个词可以形容布鲁的心境,那就是害怕。 他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现在得赶快上街,焦躁地想着还不至于太晚吧。布莱 克还没有一去不返,谁知道他是不是藏在街角拐弯的地方,等在那儿伺机扑来? 布 鲁奔上布莱克那幢楼房的台阶,笨手笨脚地撬开前门的锁头,扭头朝后看一眼,然 后走上通向布莱克那一层的楼梯。 第二把锁比前面那把多费了些力气,虽然按理说应该更简单,甚至对于一个最 生涩的新手也是一桩容易的活儿。这番笨拙的功夫提醒布鲁他已失去了白控能力, 只能让自己尽最大努力去做了;可即便他知道这一点,也几乎无能为力,只求两手 别再那么哆哆嗦嗦了。可这一来事情却变得更糟了,他踏进布莱克房门的那一瞬间, 心头一下子感到黑压压的,好像夜色压进他躯体之中,以压顶之势从头顶灌下来, 同时头部似乎却也往上浮升,里面充满了气体,好像跟他的躯体剥离开来向上飘浮 而去。他又往房间里踏进一步,随之两眼一片漆黑,像个死人似的栽倒在地板上。 手表在他摔倒时停了,苏醒时他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长时间。带着最初的模糊 印象,他重新找回来这儿之前的知觉,也许过了好久,他一眼看到敞开的窗口,窗 帘在旁边飘拂着,黑影奇怪地移到了天花板上,还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回到 了孩提时期,在炎热的夏夜辗转难眠,他想象着倘是竖起耳朵,不知是否能听见隔 壁房间父母的低声絮语。但这般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他开始感到头痛,胃里一阵搅 动的恶心,接着他看清了自己是在哪儿,又重新体验到刚踏入房间那一刻的恐慌。 他两腿颤抖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两步,一边对自己说不能待在这儿,他得 走,是的,马上走。他抓住了门把手,可突然问,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亮了,转圈照遍整个房间,看到布莱克桌边一叠码得整整 齐齐的文稿。没等多想,布鲁就伸出另一只手挟起那叠文稿,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 关系,这还只是第一步,随即向门口走去。 穿过马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布鲁给自己斟上一杯白兰地,坐在床上,告诉自己 要镇静。他一口接一口喝光白兰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惊恐不安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也抛开了那种偷鸡摸狗的耻辱感。 他搞砸了,他告诉自己,总体来说是这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力 不从心,这个想法使他大为震惊——把自己视为一个失败者,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 胆小鬼。 他掏出偷来的文稿,心想能让自己的思绪转移开去。结果这一来只让问题更复 杂了,拿起这玩意儿一看,他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写的那些 监视报告。它们全在这儿,一份挨着一份,每周的记述一份不差,白纸黑字一目了 然,可那上面什么意义也没有,等于什么也没说,就像这案子本身那样缄默不语。 布鲁一见是这玩意儿就痛苦地嚷叫起来,仿佛自己全身坠入深深的黑暗之中,接着 面对自己发现的这些东西,发出了笑声,开始是轻微的笑,后来一声比一声响,直 笑得喘不过气来,差不多就哽住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给抹掉似的。 他把那些稿纸紧紧攥在手里,抛向天花板,看着飞散的纸页落下来撒满一地, 那些令人伤心伤肺的纸页。 不能肯定布鲁是否真的从那个夜晚的事况中恢复过来了。就算他能恢复到以前 的模样,也必须注意到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他不刮胡子,也不换衣 服,甚至都懒得从房间里朝外面瞥一眼。又到了该写下一份报告的时间了,他都懒 得理会这事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一边踢了踢地板上那些旧的报告,再写 这些报告我就真他妈的不是人了。 大多数情形下,他既不是躺在床上也并非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端量着自这案子 开始以来钉在墙上的各种图片,一幅幅地研究着,对着一幅图片尽可能要琢磨出什 么意思,然后转向下一幅。这是那个费城验尸官戈尔德拿着那小男孩的遗容面模的 图片。这是大雪覆盖的山区景象,图片右上角,夹进了那个法国滑雪者的头像,他 的脸部搁在一个小框里。这是布鲁克林大桥的图片,桥旁是罗布林父子俩。这是布 鲁的父亲,一身警服的他正从纽约市长杰米·沃克手中接过奖章。还有另一张布鲁 父亲的照片,那上面他穿着便衣,是他和布鲁母亲结婚头几年拍的,他搂着布鲁母 亲的肩膀,两人表情灿烂地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这是一张布朗搂着布鲁肩膀的照片,摄于布鲁成为他的搭档那一天。 那张照片的下面是杰基·鲁宾逊正滑进二垒的图片。旁边是沃尔特.惠特曼的 形象。最后,这位诗人左侧,是从一份电影杂志上剪下来的罗伯特。米彻姆的剧照 :枪扛在肩上,看上去好像这个世界正打算向他投降。没有前未来布鲁太太的照片, 但每次当布鲁巡视他这小小的照片集锦时,目光也会停留在墙上某个空白角落,假 装她也在那儿。 布鲁有好几天都懒得向窗外望出去。他把自己封闭得那么彻底.就像是布莱克 已经不存在似的。这是布鲁一个人的戏剧,如果说布莱克也有同感,那就像是他已 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说完了他的台词,退出了舞台。由于布鲁这会儿不能接受布莱 克的存在,所以只能否认他能存在。自从探查过布莱克的房间还在那儿独自待过之 后,可以说,他已经到过布莱克隐居的私人圣所了,他无法对那一刻的黑暗作出反 应,除非以他自身的孤独替代进去。进入布莱克的领地,同样就是进入了他自己, 而一旦进入了,他就不能设想再置身别处了。但这恰好表明了布莱克之所在,尽管 布鲁并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