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实情况远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爱范肖,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这都是事实,况且我所说的一切都不可能去消解我和他的 关系。但那只是早年的情形,在我努力回忆那些事情的真实状况时,如今可以看出 我对范肖仍有所保留,我或多或少也总是在跟他较着劲儿。尤其当年龄渐长,我不 觉得待在他身边能有完全自在的感觉。如果我用“妒忌”这个词太过分的话,那么 可以把这称之为“猜忌”,一种似乎觉得范肖比我更出色的隐秘情愫。那时我对所 有这一切还都懵然不察,而且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儿能让我挑出来说说。他这个人天 性就比别人优秀的感觉至今在我心里盘桓,他尚在人世的希望之火在我心里仍未熄 灭,这也表明一个更真实的他决非我所想象的那个人。 最初阶段,他的影响已经相当明显了。这种影响甚至在些许小事上都能看出来。 如果范肖把他的皮带扣扣在裤子侧面,那么我也会把自己的皮带扣移到同样的位置。 如果范肖在运动场上穿黑色运动鞋,那么下回母亲带我到鞋店时我也得要买一双黑 色运动鞋。如果范肖带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到学校来,当晚我也就在家里读起《 鲁滨逊漂流记》了。我不是唯一这样仿效他的人,但也许是最起劲的一个,最心甘 情愿地接受他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影响力。范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具有这种影响力, 毫无疑问这恰是他一直持有这种影响力的原因。他对自己的知名度并不在意,安安 稳稳地做自己的事,从来不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去操纵他人。他也不跟我们这些人疯 疯闹闹;他从不搞恶作剧;他从来不卷入学生和教师的冲突;但没有人会以这些来 诋毁他。范肖和我们迥然不同,却又跟大家在一起,我们之间有了什么纠纷常去找 他做仲裁,他是我们指望的一个公正的会止制忿争的人。他身上有着某种魅力,以 至你总是希望他在你身边,好像你只能生活在他的光环之内受到他的庇护。他总是 对你产生着影响,但同时,他又是难以接近的。你会觉得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内核, 那个隐藏得很好的神秘中枢你可没法洞悉。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他的效仿就是分享 他的秘密,但这也可以理解为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我说的是我们最早的童年时期——大约五六岁至七岁的时候。如今那些事情大 多记不得了,我知道即便记忆也会出错。当然,我不想不负责任地说自己内心还保 持着当初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我能感觉到当时的感觉,可我怀疑这感觉也会说谎。 不管范肖最终怎样,在我的感觉中,其开端就是回归。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在我 们开始上学时他就定义了自己的人格形态。范肖有自己的面目,可是我们其他这些 人则都是一些没有形质的东西,还处于某种阵痛之中,不断地吵吵嚷嚷,没头没脑 地从一个阶段混到下一个阶段。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发育很快——他看起来并不比他 实际年龄更大——可他在长大成人之前就已经是他自己了。出于种种原因,他从来 不必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经历成长的剧变。他的戏剧具有不同的规则——更内在,毫 无疑问也更严峻——但是完全没有别人生活中那种造成停顿效果的突然变化。 有件小事给我留下特别鲜明的印象。一年级或者是二年级时,范肖和我被邀参 加一个同学的生日派对,那意味着我说的是我们最初的那一阶段,我可以一五一十 地讲述这件事情。那是一个春天的星期六下午,我们和另一个男孩前去赴约,那是 一个名叫丹尼斯.沃尔顿的小伙伴。丹尼斯的生活经历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艰难得多 :一个酗酒成性的母亲,一个过度操劳的父亲,还有一大堆兄弟姐妹。我去过他家 两三次——一那是一处废弃的楼房,黑黢黢的老大一片——我还记得当时被他母亲 吓了一跳,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仙女故事里的女巫。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是待 在澡盆里,苍白的脸上满是可怕的皱纹,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孩子们尖吼几声。在去 派对的路上,范肖和我适时整理了一下要送给过生日那个男孩的礼物,用彩纸和缎 带把它捆扎起来。可是,丹尼斯却两手空空,感觉很不好。我还记得自己试图拿一 些空话来安慰他:没关系,没人会在乎的,到时候乱糟糟的全都搞糊涂了。但丹尼 斯却很在乎,范肖马上就理解了他的心情。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礼物递给他。拿 着,他说,拿上吧——等会儿我告诉他们我的礼物忘在家里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 丹尼斯可能会怨恨这样的表示,他会觉得从范肖的同情中感受到某种屈辱。但我错 了。他犹豫了一下,试着接受这命运的突然改变,接着他点了点头,好像对范肖的 举动表示谢意。如此善解人意的举动并不是一种施舍行为,正因为如此丹尼斯才能 够在没有受辱的感觉下接受了那件礼物。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这是一个神奇的片断, 是即兴发挥与一贯信念的完美结合,我不知道除了范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派对结束后,我和范肖一起去了他家。他的母亲在家,待在厨房里,她问起生 日派对的情形,过生日那男孩是否喜欢她为他买来的礼物。还没等范肖说什么,我 便脱口而出把他做的事情说了。我可不想给他添乱,可要我把这事儿憋在心里不说 是不可能的。范肖的行动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人们进入另一个人的感情世 界的一种方式,而且可以把别人的感情承担得如此彻底,以至自己都不再重要了。 这是我见证的第一个真正的道德行为,相比之下,其他事儿都不值一提了。但范肖 母亲对此却不感兴趣。是的,她说,这是一桩善良而慷慨的行为,但也是错误的。 买这礼物花了她的钱,就这样把它送给了别人等于范肖从她这儿偷了钱。到头来, 范肖自己没带礼物就去出席人家生日派对,这是很失礼的事情——也很扫她的面子, 因为她要对他的行为负责。范肖默默听着母亲的话,没说一个字。她说完后,他还 是不吱声,她问他是否听明白了。是的,他说,他明白了。事情也许可以就此结束, 但在一阵停顿之后,范肖说他还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她怎么想都没关系:下回他 还会同样这么做。事态由此起了一点变化。范肖太太对他的顶撞感到恼怒,但范肖 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在她一迭声的叱责中一点不肯让步。最后,他受罚回自己房间 去,而我被告知赶快离开他们家。我被他母亲的不公正态度惊呆了,当时我还想替 他辩解几句,范肖挥手叫我离开。他不再顶撞了,宁愿沉默地接受惩罚,退入自己 房间里了。 整个事情纯粹是范肖式的:不由自主的善举,对自身行为的坚定信念,以及不 屑替自己辩解的缄默,几乎是不在意事情的后果。不管他的仃为多么不平常,你总 会觉得他自己对此的态度都是疏离的。诸如此类的事儿还多着呢,他这种品质有时 候使我对他有点儿敬而远之。我与范肖的关系曾如此密切,我非常仰慕他,拼命想 要向他看齐——但是,在某一时刻,突然会让我感到他是疏离我的,他生活于自己 内心这种状态永远不会成为我所需要的生活方式。我想要太多的东西,我有太多的 欲望.我对于生活的要求也太直截了当,这使我不可能达到他那种淡泊之境。对我 来说重要的是要有上佳表现,我给人留下雄心勃勃的印象:一连串的好分数,在校 队里获得首字母标志①荣誉,每个星期都能得到学校颁发的奖励。范肖对这一切都 很淡漠,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一点也不在意那些事儿。如果他成 绩好,那也是他不经意间做到了那份儿上,没有什么奋斗,没做多少努力,他所做 的事情里面没有利害关系。这种状态令人生怯,为此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对 范肖是一桩好事,对我却未必。 当然,我不想夸大其辞。总而言之,如果说范肖和我的关系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话,我记忆中我俩的大部分童年时期可以说充满了一种友情的痴迷。我们两家是门 挨门的邻居,两家的后院之间没有隔栏,连成了好大一片地方,其间有草坪、砾石 和沙地,就像是一家子的地儿。我们的母亲堪称密友,我们的父亲是网球搭档,我 俩也都没有兄弟:这真是最理想的状态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往的障碍。我们两 人出生日期相差不到一个星期,婴幼时期一同在后院玩耍,四肢着地在草坪里爬来 爬去,撕扯花瓣什么的,我们是在同一天学会直起身子用脚走路。 ( 有照片为证。) 后来,我们又一起在后院学着玩棒球和橄榄球。我们一起搭 建城堡,玩各种游戏,在后院里创造自己的世界,再往后,我们一同在镇上漫游, 骑自行车出去消磨一整个下午,没完没了地聊天。我想,对我来说,不可能像了解 范肖那样去了解任何人了。我母亲还记得我们彼此曾是那么依恋对方,大概是六岁 那年,我们还问她男人跟男人是不是也可以结婚。我们想长大以后也生活在一起, 除了结婚是不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范肖想当宇航员,我想当兽医。我们曾想象在 乡下有一幢大房子——那儿的夜幕要足够黑,黑得能让人看见所有的星星,而且不 会没有大量的动物来让我们照管。 回首往事之际,我发现范肖天生就该是一个作家。看来他内心的沉重几乎有一 种表达的需求。甚至在小学里,他就开始写起短篇故事来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 十岁或是十一岁以后就想当一个作家了。 当然,一开始,似乎没人在意这事儿。坡和斯蒂文森是他的偶像,由此也形成 了一种惯常的套路,尽是一些孩子气的卖弄噱头。“一天夜里,那是公元一七五一 年,我穿过可怖的暴风雪向我祖先的老屋走去,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鬼魂的影子 站在雪地里。”诸如此类的文字,堆砌着过度夸张的辞藻和铺张造作的情节。六年 级时,我记得,范肖写过一篇长达十五页的侦探小说,每天放学后老师让他在班里 部分同学面前把他的小说朗读十分钟。我们都为范肖感到骄傲,都为他引人人胜的 朗读,故事里那些活灵活现的人物所惊叹。那故事如今我已想不起来了,可我记得 里边还颇为复杂,似乎是以一对双胞胎的身份混淆来勾串情节的。 然而,范肖不是那种书呆子气的孩子。他对各项游戏和运动都很在行,在我们 中间是鹤立鸡群的核心人物,使我们都麇集在他身边。从前那些日子里,我记得似 乎没有一项运动他不擅长,没有一项运动别人能超过他。他是最出色的棒球手,学 什么都是最快的,在所有男孩中长相也是最好的。所有这一切优势,或许任何一项 都足以给他带来某种特殊地位——而所有这些长处集于一身更使他显得像一个超人, 这孩子连上帝都会为之慨叹。可是特别奇怪,他仍然和我们混在一起。范肖并非少 年天才,也不是神童;他没有特殊的天赋使其在同龄孩子中显得卓尔不群。他完全 是一个普通正常的孩子——只是更优秀一些,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自身更协调地发 展,他会比我们其他孩子有一个更为完美的正常状态。 我知道,范肖内心不是那种大胆鲁莽的性格。但是有好几次他果敢地身赴险境, 着实让我大为惊讶。在表面的克制之下,似乎有一种更深层的邪门意识:策励自己 去经受考验,从事冒险活动,试图在走钢丝中找到平衡。作为一个男孩,他尤其喜 欢在建筑工地上玩耍,在梯子和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在令人晕眩的吊车上走跳板, 下面是沙袋和泥浆。 我在后院玩耍时看着范肖在玩这种高空表演绝技,拼命打手势叫他别玩了,但 我从来都不敢喊出声儿——真想马上逃开,却又怕他摔下来。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冒险冲动变得更有目标了。范肖曾对我说起“体验生活” 才是最重要的。得让你自己得到磨练,他说,要去见识那些闻所未闻的事儿——这 就是他想要的,年龄越大这种欲望越是强烈。那回,我们大约十五岁光景,他劝我 和他一起去纽约过周末——在街上瞎逛,在宾州车站的长椅上睡觉,和流浪汉搭讪, 试试我们能多长时间不吃东西。记得星期六早上七点,我们在中央公园喝醉了酒, 往草地上吐得一塌糊涂。对范肖来说,这是一项基础日程——能予证明自己又向前 迈进了一步——而对我来说可就惨了,并非心甘情愿地陷身一种痛苦境地。可我仍 然跟着他走,那是鬼迷心窍的见证,跟他一同探险却又置身一旁,就像那个骑驴扈 从的少年桑丘,看着朋友在与自己决斗。 那次周末流浪一两个月之后,范肖带我去了纽约一家妓院( 是他的一个朋友安 排的) ,我们在那儿丧失了童贞。我记得那是在曼哈顿上西区一幢临河的褐砂石公 寓里——那儿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暗黢黢的卧室,一道薄薄的帘子把两边隔开。屋 里有两个黑女人,那胖的年纪大一些,另一个则年轻漂亮。我们两人都不要那个年 纪大的,那就必须决定谁先上。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到走廊上去掷了一回硬币, 自然是范肖赢,两分钟后我发现自己和那个胖女人一起坐在厨房这边了。 她叫我蜜糖儿,一直提醒我她也可以做这事儿,以为没准我会改变主意。我太 紧张了,什么也干不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随后就坐在那儿,听着范肖在房间 那头发出紧张而急促的喘息。我只能想着一件事:等会儿我的阴茎就要进入范肖正 在进入的地方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她 是我头一回见到的活生生的光身子的女人,她对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挺随意的,所 以如果不是被范肖的鞋子扰得心烦意乱,我没准也能挺快活——透过帘子的缝隙, 我瞥见那边的地板,那双鞋子在厨房那侧的光线下闪闪发亮,好像从他身上分离开 来了。那女孩非常柔媚,尽量耐心地帮我,可是折腾了好长时间,到最后我还是没 能得到真正的快感。事后,范肖和我走到外面的薄暮之中,我对自己的尝试没什么 可说的,而范肖,却似乎相当满意,这番经历好像更加坚定了他体验生活的心意。 我当时便意识到范肖对这事儿比我要饥渴得多。 我们在郊外一直过着闭塞的生活。纽约离我们那儿只有二十英里之遥,但对于 我们的草坪和木屋组成的小世界来说,那儿不啻是中国一般遥远的地方。十三四岁 时,范肖在内心深处成了那种自我放逐的角色,表面上似乎依然保持着恭顺得体的 举止,实际上却把自己从周围的事物中隔离开来了,对那些迫不得已的人生规程表 示了一种鄙视态度。 当然,他并没有去惹是生非或是反叛什么,他只是在退缩。他在孩提时期受到 了那么多的关注,时时处于中心位置,而到了我们上高中时,他几乎像是消失不见 了,固执地从聚光灯下退居边缘。我知道当时他正在认真地从事写作( 虽说到了十 六岁他就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了) ,但是在我看来,他的写作与其说是一 种动机,不如视为一种症候。比如说,我们大学二年级时,范肖是我们班上唯一的 学校棒球队成员。他极为出色地玩了几个星期后,突然,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 就退出了棒球队。我记得曾听他说起过一件事:那天训练结束后他走进教练办公室, 交回他的队服。教练刚冲完淋浴,范肖进屋时他正全身赤裸地站在办公桌旁,嘴里 叼着香烟,脑袋上扣着棒球帽。范肖笑嘻嘻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着意强调那个荒 唐场面,添油加醋地叙说教练的矮胖身躯和身上的各个细部,房间里亮着灯,灰色 水泥地面上滴了一摊水——但也仅此而已,那些描述,那一连串的言词,都撇清了 范肖自己陷身其中的可能。我对他的退出感到失望,而范肖却从不解释他这样做的 真正原因,只是说棒球让他觉得乏味了。 就像许多有天赋的人一样,当范肖感到事情容易上手了就不会再有满足感了。 他早年就掌握了所有需要掌握的东西,对他来说,自然要转向别的地方去寻找更具 挑战性的事情。作为小镇上的一个中学生,他的生活本身就受限制,于是向自己内 心寻找另一片天地便不是奇怪的事情,说来也很正常。但是他的情况还不止于此, 我相信还另有缘由。其时,范肖的家庭无疑发生了重大变故,那些事儿不提一下显 然不妥。是否由此导致了根本性的变化那是另一回事,但我倾向于认为每件事都是 有关联的。说到归齐,每个生命都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总和,可谓一次次歧路抉 择的编年史——那一次次偶然,那些随机发生的事件,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 它们缺乏自身的目的性。 范肖十六岁时,发现父亲得了癌症。有一年半的时间,他看着他父亲在死亡的 阴影中煎熬,那段时间里他们的家庭慢慢地分崩离析。范肖的母亲也许受打击最大。 她一直强忍着保持自己的体面,忙着寻医问药,筹划家庭开支,试图维持一个正常 的家。在充满康复希望的乐观情绪和完全崩溃的绝望心境这两极之问,她总是一阵 一阵地来回摇摆。 据范肖说,她从来不能直面不可避免的真实事况。她知道事情就要发生,可她 没有力量来承认已经知晓的事实,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开始屏住呼吸过日子。她 的举止越来越怪僻:整夜狂热地清理屋子,害怕独自留在屋里( 还伴随着突然莫名 其妙的离家出走) ,还有一系列想象出来的病痛( 过敏、高血压、晕眩) 。到头来, 她又对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来了兴致——占星术,精神感应,还有那些扯到鬼魂的 云遮雾罩的巫师谵言——最后,她一谈论起人体腐烂的话题,那一刻不停的絮烦简 直不能忍受。 范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她坚持要他来分担家庭重担——这显得 整个家的痛苦好像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似的。范肖不得不在家里做出坚强的表现; 不仅照顾自己,还得照顾他的妹妹,当时她只有十二岁。可这又带出了其他一连串 问题——因为艾伦是一个难以照料的孩子,性格很不稳定,当父母由于疾病而忽视 她时,她就变得事事都得依赖范肖了。他成了她的老爸老妈了,成了她的睿智而安 适的靠山。范肖理解她对他的这种依赖是不健康的,可他也无可奈何,生怕对她造 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我记得我母亲是如何谈论那“可怜的简” ( 范肖太太) ,以及这整件事情对那个“娃娃”是多么可怕。但我知道在某种 意义上,是范肖承受了最大的压力。只是他从不表现出来而已。 至于范肖的父亲,我可说不出什么有根有据的事儿。对我而言,他是一个密码, 一个抽象意义上的仁慈而沉默寡言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很好地了解过他。由于我父 亲常常去他们家,特别是周末,所以我就很少能见到范肖的父亲。他是一个有点名 气的律师,有那么一个时期曾有过从政的抱负——但因遭受一连串挫折而最终作罢。 他经常工作到很晚,他的车子往往晚上八九点钟后才驶入车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也 会在办公室里待上一阵。我怀疑他是不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似乎对孩子没什 么感情,好像完全丧失了自己也曾是个孩子的记忆。范肖先生完全是老成持重之辈, 完完全全沉浸在成年人世界的严肃事务中,以至按我的想象他也许会把我们都视作 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在他生命最后的六个月里,医生已完全放弃了救治 他的希望,他躺在自家简陋的卧室里,透过窗子眺视后院,偶尔看看书,服几片止 痛药,然后昏睡过去。范肖的空余时间大部分是和他父亲一起度过的,虽然我只能 推测他们家里的情形,但我猜测这场疾病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我知道他 是如何艰难度日,他经常是放学回来就和他待在一起,使自己成为父亲身边不可缺 少的人,以极大的毅力专心致志地照顾他。这样的经历对范肖来说是严酷的,虽然 看上去似乎他还对付得不错,在他这样小小年纪,唯有鼓起勇气才是唯一出路,这 对他真是太残酷了。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他是否能熬过去。 这里我只想提到一件事。在最后阶段——相当晚期了,当时没人预料范肖的父 亲还能活上几天——范肖和我放学后开车出去了,几分钟后,开始下起小雪。我们 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在附近镇上兜着圈子,也没留意我们到了什么地方。离家十英 里至十五英里的地方,我们见到一处公墓;大门偏巧敞开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 由,我们就把车子开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停下车,下来走走。我们看着墓碑 上的铭文,猜测着每一个死者生前是什么样儿,后来沉默了,又走了一段路,再接 着聊,再又沉默。这时雪下大了,地上变成白皑皑的一片。墓园中问有一处新挖的 墓穴,范肖和我停在墓穴边上朝下张望。我还记得当时有多么肃静,世俗世界似乎 远远离开了我们。我们两个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范肖说他想看看底下是 什么样子。于是我紧紧拽着他的手,把他放到墓穴下面去。当他脚掌触到地面时, 抬头朝我似笑非笑地回看一眼,然后躺下身子,假装是个死人。那情景在我看来完 全就像真的一样:我低头看范肖,他抬头望天,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拼命眨动眼 睛。 搭乘晦暗不明的记忆列车,思想一下回到了我们很小的时候——那是四五岁光 景。范肖的父母买来了什么新玩意儿,好像是一台电视,有好几个月,范肖一直把 那只包装用的硬纸板箱搁在自己房间里。往常他总是很慷慨地让我玩他的玩具,但 那纸板箱却不许我碰。那是他的秘密所在,他告诉我,当他坐进里面,把箱子封住 时,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可是倘若让别人进过他的 纸板箱,它那种魔力就会完全消失。我相信他说的话,从来不逼他让我也玩一下, 虽然这让我挺伤心。我们经常在他房间里玩,一起默不作声地排兵布阵,或是在那 儿涂涂画画,玩着玩着,范肖突然间宣告他要钻进箱子里去了。我总是忍住诱惑继 续玩自己的,却是再也没有心思了。没有什么能比范肖在箱子里的情形更吸引我的 了,在那绝望的几分钟里我总是试图想象着他正经历的冒险故事。但我从来都不知 道那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里边出来之后,谈论这事儿也同样有违他的原则。 雪中,他躺在敞开的墓穴里跟那情形很相似。范肖独自躺在下面,转动着自己 的思绪,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虽说我也在场,但事情对我来说完全是阻 绝的,就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我理解这是范肖在想象他父亲死亡的方式。而这 又是一次纯粹的偶然:那儿正好有一个挖开的墓穴,而范肖感到它是在召唤自己。 有人这样说,“故事”的发生仅仅是因为能够讲述它们的人在场。也许,同样可以 说。 “体验”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当下经验之中。当然这一点很难理解,我完全不 能肯定是否如此。我站在那儿等着范肖上来,揣想着他的思路,试图须臾之间窥测 他所预见的事物。随后,我扭头朝向冬El阴霾的天幕——四处惟余莽莽,纷披而落 的雪花朝我自顶而踵洒下。 我们走回停车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暗。我们趔趔趄趄地穿过墓地,再也没说一 句话。积雪已有几英寸厚了,还在继续加厚,越积越厚,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我们 走到那儿,钻进车里,可是完全出人意料,车子竞动弹不了。后轮陷进了一处浅坑, 我们费了老大的劲儿也无济于事。 我们使劲地推,而轮子只是糟糕地原地打转,发出无奈的噪声。半小时过去了, 我们只好放弃,不情愿地决定把车子扔在那儿。我们站在暴风雪中等候过来的顺路 车,两个小时后总算回到家里。这时我们才知道范肖的父亲下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