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有太多的事情要瞒着苏菲,我几乎不能向她坦露什么。我 变得紧张易怒,孤寂冷漠,整天把自己关在写作问里,只想独自待着。很长一段时 间里,苏菲以我意想不到的耐心容忍着,但最后她也承受不下去了,夏天过去一半 的时候我们开始争吵,互相指责,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闹个没完。一天,我走进家 里,发现她在床上哭泣,我知道自己的生活已处在毁灭的边缘了。 在苏菲看来,问题出在要写的这本书上。如果我停止这份写作,那么生活就会 变得正常起来。她认为,我一直都太紧张了。接下这个项目是个错误,劝我不必固 执己见不承认这一点。当然,她是对的,但我却从事情的另一面来反驳她:这本书 我已受托于人,我都签下合同了,这时候撒手不干是怯懦的表现。我没有告诉她的 是我不再有任何写作意向了。现在对我来说,写书只是帮我顺藤摸瓜去接近范肖而 已,舍此之外都不在本书的计划之中。这事儿已是另有私衷,跟写作实在毫无关系。 为这部传记所做的一切调查,我从他的经历中挖掘出来的一切事实,这些似乎应该 属于写作的一切工作——所有这一切,恰恰是我要用来找寻他的手段。可怜的苏菲。 她对我的行事意图一无所知——因为我嘴上说的跟我实际着手的事情并无二致。我 在把一个人的生活经历拼凑起来。我采集各种信息,收集相关的姓名、地址、日期, 制作一份反映其生平事略的年表。我何以非要这么做,这一点至今仍让我感到困惑。 每一件事情都可以简化归结到一种冲动:找到范肖,和他对话,最后一次与他直面 相觌。但我可能永远也没法想象比这更进一步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想象我期望的那 个最后相遇之后的情形。范肖在信上说他会杀了我,但这个威胁吓不倒我。我知道 我必须找到他——直到找到他之前决不罢手。这是已知的第一准则,这个信念有点 神秘兮兮,我承认这一点,只是懒得去多想。 说到底,我想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杀死他。谋杀的幻象和范肖太太一起在我脑子 里闪现,但没有持续多大一会儿,至少没有停留在意识层面。时不时会有一些零零 星星的镜头在我脑子里闪过——我扭住范肖,刺中了他,开枪击中他的心脏——但 多年来,在我心里也有别人像这样被干掉了,只是我没有太多留意到他们。奇怪的 也许不是我想干掉范肖,而是有时我会想象是他要求我去杀了他。这样的情形只是 出现过一两次——是在神志极为清晰的时刻出现的——我可以确信这才是他写那封 信的真实意图。范肖在等我行动。他挑选我来做他的刽子手,他知道他大可放心地 让我来完成这份跑腿的差事。可这恰好不是我想做的。范肖的力量颓然瓦解,无须 任其摆布。 关键是我要向他证明我不在乎——最根本的一点是:把他看做一个死人,尽管 他还活着。但在我向范肖证明之前,我得先向自己证明,事实上,我需要去证实的 正是我依然相当在乎的证据。这就不足以让我听任事情顺势发展。我得使它们来个 大变动,将事情引入对决的绝境。因为我仍在怀疑自己,我需要去铤而走险,在最 大的危险来临之前考验自己。干掉范肖也许毫无意义。关键是要找到活着的他—— 然后,把他甩了。 写给艾伦的信都很有用。这些信不像那些充满玄思却毫无细节的笔记,一封封 都写得具体入微。我感到范肖竭力要使妹妹开心,他叙说各种有趣的事儿给她找乐 子,所以这里面涉及人际交往的笔墨也远远超过其他文稿。比如,这里经常提到的 人名——大学里的朋友,船上的同事,还有他在法国认识的人。如果信封上没有回 信地址,那么信中会提及许多地名:贝敦、科珀斯克里斯蒂、查尔斯顿、巴吞鲁日、 坦帕,乃至巴黎周边的一些地名,还有法国南部的一个村庄①。这些信息足够让我 迈出第一步了,我关在房间里花了几个星期列出了路线图,人名与地名、地名与时 间、时间与人名,都逐一对应起来,按范肖活动路线画出地图和日程表,按字母顺 序检索一个个地址。我像猎人那样搜寻着一个个足印,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线索,只 要能对我有用就决不放过。我的假设是范肖在其活动路线中肯定会在什么地方有过 闪失——肯定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他过去的经历中,肯定会有人见过他。 这种想法还不能确证是否有效,但这是我着手调查的唯一路径。 大学期间的信件有几分枯燥,却充满诚挚的语调——列述他看过的书,和朋友 们的讨论,对宿舍生活的描述——但这些信是在艾伦发病之前写的,他们之间还是 那么亲密,而这种直率的语调在后面的信里就不见了。如写到在船上的生活,范肖 就很少说到他自己——除非他觉得适合作为趣闻轶事来讲述。我们看见他在新环境 里跟人相处得很融洽。他跟一位从路易斯安那来的油泵工在休息室里打牌( 还赢了 他) ,在岸上的各种下等酒吧里跟人玩台球( 也都赢了) ,随之又解释说这只是侥 幸得手:“我是因为作好了充分准备才没有丢脸,在我似乎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我 想,是一阵肾上腺素的冲击吧。”他还描述了在轮机室加班的劳作,“一百四十度 ②啊,你真难以相信——我鞋子里浸透了汗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踩在水里似的。” 还有在得克萨斯的贝敦拔牙的经历,那回碰上一个喝得烂醉的牙医,“血流得到处 都是,牙根的残茬在那个窟窿里塞了有一个星期。”范肖总是从一个职位换到另一 个职位,始终是一个没有资历的新手。每次船回到自己的港口,船员们离船回家, 于是就有另外的人来填补他们的空缺,如果这些新来乍到的伙计先挑了范肖这种人 的差事而不是那些空缺,这小子( 他是这么自称的) 就该被人挤到别处去了。所以 范肖总是不停地换岗,总是做一个普通海员( 刮船底和油漆甲板) ,做勤杂工( 拖 洗船舱地板,铺床,清洗厕所) ,在餐厅值勤( 给人端送食物,刷盘子) 。最后一 份活计最累人,却也最有趣,因为船上的生活主要就是一餐接一餐循环往复地吃: 由于单调乏味的生活养成了船上人的好胃口,大家从这一顿吃到下一顿,他们对饮 食的讲究程度令人吃惊( 这帮肥塌塌的粗人对食物的挑剔堪比十八世纪的法国公爵 )。但是,范肖一开始接手这活儿就从一个老手那儿得到了很管用的忠告:“甭管什 么人叫骂都别理睬,”那人说,“要是哪个家伙抱怨饭菜不好,叫他别吃就是了。 要是他还抱怨个没完,就当没听见,下一道菜最后一个给他上。如果这样还不行, 你告诉他下回就把冰水灌进他的汤里。更好的办法是,告诉他你就把尿撒进汤里。 你得让他清楚谁是这儿管事儿的。” 我们看到,那次在哈特勒斯角经过一夜风暴折腾后,第二天早上范肖是怎么伺 候船长那顿早餐的:范肖斟上葡萄汁,端上炒鸡蛋,往盘子里摆了烤面包,盘子包 在锡纸里,然后再用毛巾裹上,但愿走到通往驾驶台的舰桥上时这盘子别刮进水里 了( 因为风还在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猛刮) 。范肖爬上舷梯,刚跨上第一步, 突然一阵风暴袭来,刮得他脚尖打转——这股强劲的风力从盘子底下吹过来,把他 两条胳膊向上拽起,一直扯过头顶,当时那架势就像是擎着一架原始的飞行器,这 股力量把他直往水里掀去。范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端住盘子,最后好不容易把它扳 回来稳稳地端在胸口,盘子倒是奇迹般的没有滑落,然后他继续费力地一步步往上 攀去,走在舰桥那块地方,在四周呼啸的狂风中他像是一个不起眼的侏儒,也不知 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走到舰桥那头,走进驾驶室,瞧见胖胖的船长正站在舵轮后面, 报告说:“船长,你的早餐来了。”那舵手转过脑袋像辨认什么似的只朝他极快地 瞟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谢谢,小伙子,就搁在桌上吧。” 但范肖讲述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件都那么有趣。他提到一次斗殴事件( 没有具体 描述) ,事情似乎很影响他的情绪,那是他在岸上从头到尾目睹的几个丑陋场景之 一。是在坦帕的酒吧里攻击黑人的情形:一群喝醉了酒的家伙合伙对付一个黑人老 头——那黑人老头带着一面大幅的美国国旗走进来——想兜售那面旗帜——这时第 一个醉鬼上前去扯开旗帜,说那上面的星星少了几颗——“这旗是假货”——黑人 老头不承认是假货,可几乎是哀求的口气了,这一来其他几个醉鬼就骂骂咧咧地上 来帮腔——后来,那老人被推出门外,倒在人行道上,那些醉鬼还点头叫好,扯了 一通民主才能保障世界安全什么的就把这事儿打发过去了。“我感到耻辱,”范肖 写道,“我对自己置身于那种地方感到羞愧。” 但总的来说,这些信件基本上都是比较诙谐的语气( “叫我雷德本∥’,有一 封信是这样开头的) ,看到最后让人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范肖竭力想要向他自己证 明什么事情。这船不过是一个契机,是一个他者的仲裁,以测试自己应对那些未知 事物的能力。最初的情形不管如何,生存下去就是成功。他起步的条件对自己也许 并非有利——哈佛教育,中产家庭背景——到头来他却把这些都转化成自己的优势, 而他的低调行事最终使自己在船员们眼里成了智者,不再是“小子”,而是“教授”, 成了船上仲裁纷争的权威( 谁是第二十三届美国总统,佛罗里达的人口是多少,谁 是一九四七年巨人队左路的外野手,这都要找他来评判) ,而且大家经常向他咨询 一些颇费脑筋的事情。船员们请他帮着填写那些官方印发的表格( 税务报表、保险 问卷、事故报告) ,甚至有人还请他代写家信( 其中一个叫奥蒂斯·斯玛特的家伙, 他替他写过十七封情书,寄给住在路易斯安那州迪多的女朋友苏·安妮) 。关键不 在于范肖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而是他怎么挤进去的,怎么为自己打下了地盘。毕 竟,真正的考验是要成为和他人一样的人。一旦做到这一点,他就不必再把自己的 异质性作为一个问题了。他自由了——不仅摆脱了别人,而且也摆脱了他自己。最 终可以证实的一点是,我想,离开那艘船时,他没有向一个人道别。一天夜里,他 在查尔斯顿结束了这一切,从船长那儿把工钱结了,然后就消失了。两星期后,他 到了巴黎。 接下来,两个月里音讯全无,到第三个月,没有信,只有一张明信片。草草地 写了几句,明信片背面是那些常见的旅游景点:圣心教堂,埃菲尔铁塔,巴黎裁判 所附属监狱①。当通信恢复后,写来的也都是零零碎碎的,没有什么重要事情。我 们知道这时范肖已沉迷于写作了( 大量早期的诗歌,《眩晕》最初的草稿写于这个 时候) ,但信中没有提及他的生活状态。这些信让人感到他处于挣扎与矛盾中,摇 摆于他自己对艾伦的把握不定,既不想失去与艾伦的联系,又不能确定该对她说到 什么份上。( 事实上,这些信多半不是艾伦在看,信寄到新泽西家里,当然是范肖 太太先拆阅了,这些信她得先过滤一遍而不是直接拿给女儿——艾伦多半都没看到, 只看到一小部分。我想,范肖也许知道这情况,至少能猜到。于是事情变得更为复 杂了——因为后来那些信其实根本不是写给艾伦的了。艾伦最后只不过成了一个工 具而已,是范肖经由她和母亲发生联系的中介。这让她很愤怒。因为即使是在对她 说话,他也装出忽视她的样子。) 大约有一年光景,来信基本上集中在某些特别的 话题上( 描绘巴黎的见闻、建筑、街道什么的) ,事无巨细地一一列述其所见所闻, 然而范肖却几乎不提及他自己。接下来,这时候我们渐渐开始看到他的一些熟人了, 渐渐被那些奇闻轶事所吸引——但,这些故事仍然显得断断续续,缺乏上下文联系, 那些描述看上去有一种飘飘忽忽的轻灵感。例如,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位名叫伊万. 维斯纳格拉迪斯基的俄罗斯老作曲家,现年将近八十岁了——穷困潦倒,是个鳏夫, 独自住在小姐街一处破败不堪的房子里。“我觉得此人比任何人都要了不起。”范 肖断言。接下来就没有一个字说到两人之间的友情,不再提及他们有过什么交谈。 笔锋一转,却大谈房间里一架四分音钢琴,因有多排琴键钢琴显得体量很大( 这是 五十年前在布拉格为维斯纳格拉迪斯基定做的,是欧洲仅有的三架四分音钢琴中的 一架) ,写到这儿并没有进一步讲述老作曲家的职业生涯,故事却转到范肖如何送 给老头一台冰箱的话题上边。“上个月,我搬到别处去了,”范肖写道,“因为这 儿有一台新的冰箱,我决定把原来那台冰箱作为礼物送给老伊万。就像巴黎的许多 人一样,他从来没用过冰箱——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的食物储存在厨房的一个小壁 橱里。他对这份馈赠似乎相当高兴,我想方设法才把冰箱弄到他家里——我请人开 来卡车帮忙送过去,一起抬上楼。伊万把这台机器的到来看做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大 事——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唠叨个没完——可后来他又开始担起心来,我看得出,好 像有点儿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陌生的家伙。‘这玩意儿好像太大了。’他 老是这么说,我们把冰箱抬到合适的位置上,插上电源,机器启动了——‘声音怎 么那么吵了。’我一再向他保证他会慢慢习惯的,并告诉他这个现代化设备的一切 好处,有了这个东西,他的生活将会得到极大改善。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布道者: 无所不知的上帝,要向他宣示真正的宗教,以救赎这个石器时代人的生命。接下来 一周左右时间里,伊万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冰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多 大幸福,向我描述所有他新买来储存在家里的食物。接着就开始坏事了。‘我想它 可能坏了。’有一天他对我说,声音显得非常懊丧。最上面那个冷冻室显然积满了 冰霜,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去掉,他用锤子去敲,砰砰砰地不仅敲掉了冰,还把壁 内的线圈也给砸坏了。‘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我非常抱歉。’我告诉他不必 烦恼——我会找个修理工来修好的。电话那头停顿良久。‘哦,’他最后说,‘我 想这样也许更好。那些噪声,你知道,弄得人都没法集中精神了。我跟那个小壁橱 都一起生活那么久了,我觉得还是它更靠得住。我亲爱的朋友,别生气。恐怕像我 这样一个老头子已经没什么可以改善的了。你在生活中找到了某种重要东西,可要 改变已经太晚了。”’另外那些信也是这一路的,提到一堆人名,也间接地提到各 种各样的职业。我估计范肖在船上挣的钱大约够他开销一年光景,同时他得尽可能 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有一个时期,他似乎翻译了一系列艺术类著作;还有一段时间, 有证据表明他像是在给几个中学生教英语;有一个夏天他日夜轮番兼差,夜里在一 个墓地当看守人,白天又在《纽约时报》驻巴黎办事处当总机接线生( 如果没别的 原因,那表明他的法语开始变得流利了) ;然后进入了一个有点离奇古怪的阶段, 其间他隔三岔五地去给一个电影制片人打工——修改电影脚本、翻译资料、草拟剧 本梗概。虽说范肖对自己的工作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涉及具体细节的自述,但我相信, 他在那部《乌有之乡》里所描写的某些事情也许可以追溯到自己最后这段经历( 第 七章中蒙太格的家;第三十章关于弗莱德的梦) 。“此人有一些很奇怪的事儿,” 范肖写道( 那封信中他说起这个电影制片人) ,“跟他有财务来往的那些有钱人几 乎都跟犯罪沾边( 那些人出手凶狠,嘴上又会蒙人) ,另一面,他倒是挺善待那些 时运不济的倒霉蛋。人们背了他的债,很少被追讨或是弄到法庭上——只消为他干 点活就能抵消债务了。比如说,他那个司机,是个穷困潦倒的侯爵,开一辆白色奔 驰车到处跑。还有一个老男爵,除了复印文件什么也不用干。每次我去他那幢房子 里交稿,总有几个新来的男侍站在墙角,一些衰朽的贵族躲在帷幔后面,过去举止 优雅的金融家也成了给他送信的仆人。这儿什么都不会糟蹋。上个月,原先住在六 楼女仆房间的一位前导演自杀了,我取下他那件外套——后来就一直穿在身上。那 件外套几乎拖到我的脚踝,穿着看似一个间谍。” 至于范肖的私人生活,那就只能追寻到一点点最模糊不清的线索。偶然说起一 次晚宴聚会场面,对一个画家工作室的描绘,有一两次不经意地提到一个叫安妮的 名字——但他们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却让人一头雾水。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我用得着的东西。借此展开必要的查访,四出下手把该 打听的都打听过来,我估计自己最终也能把那些人给找到。 除了去爱尔兰那三个星期的旅行( 他去了都柏林、科克、利默里克、斯莱戈) , 通常范肖总是要在一个地方待上好长时间。《眩晕》最后一稿是他到巴黎的第二年 完成的;《奇迹》写于第三年,其间还写了四五十首短诗。所有这一切很容易得出 这样的结论——范肖在这期间养成了定期写作的习惯。他离开巴黎回国的确切时间 尚未弄清,但我相信那应该是一九七。年六月至九月之间的某个日子。这段时间来 信渐渐变少了,甚至笔记本上也只是草草记下他正在阅读的书籍( 雷利的《世界史 》和关于卡韦萨·德巴卡①的《历险记》) 。但是,那次他在乡问别墅待下来后, 倒是相当详尽地记述了他是怎么去那儿的。那些细节本身并不重要,但非常关键的 一件事情浮现了出来:在法国,范肖没有隐藏他是一个作家的事实。他的朋友都知 道他是干什么的,如果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也只是对他的家庭而言。以他的情形来 看,这回肯定是一个闪失——在所有这些信件中仅有这一次他泄露了自己的踪迹。 “戴德蒙那两口子是我在巴黎认识的一对美国夫妇,”他写道,“明年不能去 他们的乡间别墅做客了( 他们要去日本) 。因为那地方曾让小偷光顾过一两次,所 以他们不想让那房子空着——于是给了我一份去看管房子的差事。不仅免房租,我 还可以使用他们的汽车,而且还能拿点薪水( 如果我省着点花就够用了) 。这是一 个意外的运气。他们说宁愿付我薪水让我在这房子里写作一年,也不愿意租给一个 陌生人。”也许这不过是透出小小的一点亮光,可我偶然在信里看到这一段时,精 神大为振奋。范肖即刻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如果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没有 理由不会再次发生。 就拿写作这事儿来说,在乡间居住时他的文字量大大超过其他时候。到这时候, 范肖的眼睛开始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地敏锐,你可以感觉到他心里有源源不断的新词 汇,在他所观察的与所描述的之间,好像距离已经大大缩小,两种动作几乎成了一 种同步姿态,合而为一,不可分割。范肖沉醉于乡间的景色,经常不断回到田野上, 没完没了地观赏,没完没了地记录大自然的变化。他在这些事物面前表现出前所未 有的耐心,那些信中和笔记本上描述大自然的段落犹如我以前读过的那些绚丽多彩 的篇章。他居住的那座石头房子( 墙壁有两英尺厚) 建于法国大革命那个年代:一 边是一个小葡萄园,另一边是羊群吃草的牧场:屋后有一片树林( 那儿有喜鹊、白 嘴鸦,还有野猪) ,房子前面,穿过那条路是一道悬崖,那后边有一处村庄( 村里 只有四十来号人) 。悬崖上,一座倾圮的教堂遮蔽在灌木和树荫之中,那曾是圣殿 骑士团的领地。金雀花,百里香,矮栎树,红土地,白陶土,整一个米斯特拉尔的 世界——范肖在那儿住了一年多,这地方似乎一点一点地改变了他,把他打磨得更 深沉了。我想这事情不至于要扯到宗教或是神秘主义那些话题上去( 那些术语在我 看来毫无意义) ,但从所有这些证据来看,这整个期间范肖似乎处于一种孤独状态, 很少能见到别的人,甚至很少开口说话。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在磨练他。离群索居 成了进入自身的通道,一种发现之旅。虽然当时他还很年轻,但我相信这标志着他 开始成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了。从那以后,他的作品不只是有前途的——已经威熟了, 且富有成就,这一点他自己决不会弄错。从一连串写于乡间的诗歌开始( 《地基》 ),然后进入戏剧和小说《乌有之乡》(这些都写于纽约) ,范肖达到了全盛状态。 我曾从那些字里行间找寻疯狂的痕迹,找寻那些最终自相矛盾的思想——但那里面 找不出一丝这样的迹象。范肖无疑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但从所有的表象来看, 他仍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当他一九七二年秋天回到美国时,他似乎完全能够控制 自己。 我最初的答案来自范肖在哈佛的旧识。“传记”这个词似乎给我开通了许多门 径,我在约见大多数人时都没遇到什么麻烦。我见到了他大一时期的室友;我还拜 访了他的一些朋友;我找到他曾约会过的两三个拉德克利夫学院②的女孩子。但并 没有得到更多的新材料。所有我见过的人中间,只有一个人提供的情况有点意思。 那人就是保罗·希夫,就是他的父亲介绍范肖去油轮打工的。希夫现在是韦斯特切 斯特县的儿科医生,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聊到很晚。我喜欢他所表现出来的真诚( 此人短小精悍,头发稀薄,眼神坚定,带着深沉的共鸣声)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必提示他说什么。范肖曾是他生活中一个重要伙伴,他非常怀念他们的友谊。 “我是一个用功的男孩,”他说,“我很努力,听话,没有太多的想象力。范肖却 不像我们这些人这样被哈佛的种种规矩所束缚,我想我对那些东西可不敢不当回事 儿。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博学——他比我们知道更多的诗人、哲学家、小说家— —但学校那一套似乎让他很厌倦。他不在乎成绩,缺课很多,似乎很有自己的一套。 一年级时,我们经常在过道里碰见,出于某种原因,他把我选作他的朋友。从那以 后,我一直就跟在他后边。范肖对每件事情都有许多想法,我觉得我从他那儿学到 的要比从任何课堂上学到的都要多。这是英雄崇拜的时髦案例,我想是这样的—— 但是范肖帮助了我。我不会忘记这一点。他是教我独立思考、做出自我选择的人。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医生。我转到了医学院预科,是因为他 劝告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对此仍是感激不尽。 “我们读到二年级的半当腰上,范肖告诉我他要退学。这消息并没有让我大吃 一惊,坎布里奇②对范肖来说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很不安分,一直 蠢蠢欲动想要走人。我跟我父亲说了这事儿,他和海员工会有些关系,便为范肖在 船上找了个工作。整个安排非常周密,范肖很快办妥了所有的证明,几个星期后就 离开了。他走后,我只接到过没几封信——东南西北寄来的一些明信片,嗨,你好 吗? 诸如此类的话。这并没有让我不开心,我很高兴能为他做些事情。但后来,所 有的好感都成了对我的迎头痛击。大约四年前的一天,我在市区走过第五大道时, 偶然间撞见了范肖,就在那条街上。看见他我真是高兴坏了,简直是又惊又喜,可 他甚至连话都不肯和我说。好像他压根儿忘记了我这个人。他的态度非常生硬非常 粗鲁。我把自己的地址和电话硬塞到他手里。他答应会来电话,当然啦根本就没打 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我伤害很大。这狗娘养的,我对自己说,他以为他是谁啊 ?他甚至都没告诉我他在干什么——避开了我的问话就匆匆走开了。大学时代那么多 的回忆啊,我想,那么深的友谊。我的嘴巴苦涩得要命。去年,我妻子买了他的一 本书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我知道这很孩子气,但我根本没心思去打开那本书去看 看。还在书架上呢,积满了灰尘。很奇怪,是不是? 每个人都说那是一部杰作,可 我甚至都不想去看一眼。” 这是我得到的最明晰的说法。油轮上的海员们也说到一些事儿,但基本上没有 我用得上的。以奥蒂斯·斯玛特为例,就是范肖代他写情书那家伙。我在巴吞鲁日 和他通上电话后,他就一个劲儿地细说那些情书的事儿,甚至还背诵了范肖编的一 些词句( “我亲爱的光芒闪烁的小脚趾”,“我的扁南瓜女人”,“我那迷得七颠 八倒的淘气包”等等) ,一边说一边笑。最该死的是,他说,那名叫苏·安妮的女 人就在跟他鱼雁往来的那段时间,一直在跟别人鬼混,当他返乡那天她却对他宣布 说她已嫁人了。“就那么回事啦,”斯玛特又说,“我是去年回家偶然在路上碰见 苏·安妮的,那会儿她好像胖得就有三百磅了。看上去整一个肥嘟嘟的卡通女人— —穿着箍得紧紧的橘黄裤子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一大堆半大小子跟在她后边起哄。 我见了这样子就大笑起来,真是这么回事——想想那些信上怎么写的吧。范肖那小 子真是把我玩惨了。他给我编的那些甜言蜜语,笑得我像只猴子似的直打滚。这事 情可真是太糟糕了。你不喜欢听这么年轻的小伙就让人操了屁眼吧。” 杰弗瑞·布朗,现在是休斯敦一家餐馆的大厨,曾在船上做厨师助手。他记忆 中的范肖是一个对他相当友善的白人船员。“那可真不容易,”布朗说,“那艘船 上尽是一些红脖梗①,他们都像我这样一张嘴就唾沫横飞。但范肖不管别人怎么想 就是跟我好。我们到了贝敦,那地方也就像这儿一样,我们一起上岸喝酒泡妞什么 的。我比范肖更熟悉那些城市,我告诉他,要是想跟我一起去,我们就不能上那些 水手光顾的酒吧。我知道那种地方不是我该去的,我可不想惹麻烦。没问题,范肖 说,我们不去那些黑道地盘,没事儿。大多数时候,船上的日子过得挺平静——没 有什么我对付不了的。可是突然来了个刁钻的家伙,他在船上只待了几个星期。那 家伙名叫卡特伯斯,不知道你信不信,他叫罗伊。卡特伯斯。是个加油工,一个呆 头呆脑的白鬼子,最后让轮机长给炒了,因为发现他压根儿不懂机器。他那加油工 的执照是骗来的——如果你想让船爆炸就请这家伙留在那儿好了。这卡特伯斯是个 笨蛋,又贱又笨。他手指关节上文了字——右手四个指头各文一个字母:L 一0 一 V—E;左手再文四个:H —A —T —E 。你一见这种疯疯癫癫的玩意儿真想离它远 远的。这家伙有一次跟范肖吹牛说他曾在星期六晚上回亚拉巴马老家度周末——坐 在两州交界的坡道上,朝汽车开枪射击。这家伙还挺逗的吧,不管你叫他什么吧。 那时他一只眼睛就有点毛病,老是充满血丝看不清东西。可他还要吹个没完。那回 好像是见了一块碎玻璃,他就又吹上了。那是在塞尔马,他说,他还朝马丁·路德 ·金扔过瓶子。我没告诉你这卡特伯斯可不是我的哥们。 他可总在我面前晃悠,一边叨叨咕咕,自己一边还在那儿点头,但我压根儿就 不搭理他。这样闹了一阵。那会儿他又跟范肖去搭腔,那嗓门实在太大,范肖不能 不注意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向卡特伯斯,问:‘你在说什么? ’那卡特伯斯 嘴上还死硬,说什么‘我心里在嘀咕你跟这黑鬼什么时候结婚呢,甜心’。嗬,范 肖说话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副斯文样儿,像个真正的绅士,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 思不,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简直就像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镜头一样, 这范肖突然成了一头野兽。突然他就发起火来了,我是说他勃然大怒,像是要发疯 了。他一把揪起卡特伯斯的衬衫把他顶到墙上,始终把他抵在那儿不松手,嘴里呼 出的气儿直往他脸上喷。‘不准再说这种话,’范肖说着,眼睛里冒出火来了,‘ 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就杀了你。’该死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就是这么说 的。他真会杀了那家伙的,卡特伯斯心知肚明,‘开个玩笑嘛,’他说,‘不过是 个小玩笑。’事情就这样了结——快得不得了。整个事情不超过一眨眼的工夫。两 天后,卡特伯斯给炒掉了。也算是他走运吧。要是他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 事呢。” 我听到的许多说法都是这一类的——不管是来信,电话里交谈,还是面对面的 访晤。这样又搞了几个月,手里的材料每一天都在增多,简直是以几何级数在增加, 衍生出越来越多的交际网,一连串的交互关系最后竟成了自行伸展的活体。这是一 个渴望无限膨胀的有机体,到头来我看没有什么能阻止它扩张成世界本身。一个人 的生活触及另一个人的生活,然后再依次跟其他人的生活发生联系,很快这种链接 就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穷无尽的关联。我听说过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小镇上的胖女 人;我听说了一个精神错乱的手指上文了字母的名字狗屁不通的种族主义者。我知 道了许多我以前从没听说过的人,而每一个人都曾与范肖的生活有关。那当然也好, 也许,你可以说这许多材料证明了我已达到了某种成功。毕竟,我是一个侦探,我 的工作就是要找出要搜寻的线索。眼前成千上万乱哄哄的信息,会把你引入成千上 万条虚妄的小径,而我必须找出一条能够引领我直抵目标的路径。到目前为止,一 个基本的事实是,我还没有找到有效的线索。他们没有谁在几年后见过范肖或是有 他的消息,在他们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上我都有几分拿不准的地方,在开始向他们 进行调查的时候,我只能假定他们所说的都是真话。 归根结底,我想,是方法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掌握了范肖人生经历 中的每一步。所有这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突破性的启示,这跟我久已熟悉的范肖 别无二致。或者不妨换个说法:这个我已了解的范肖并不是我要寻找的那个范肖。 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一种断裂,他的人生轨迹突然出现了不可理喻的断裂—— 我从各种不同的访谈对象那儿得到的回答都不能说明这个问题。说到归齐,他们那 些说法只不过在证实已发生的事情也许不可能发生。范肖如何友善啦,范肖如何残 忍啦——那些陈年旧事我早已烂熟于心。我要找寻的是某种非常另类的东西,甚至 我都不可能想象的情形:完全不合逻辑的荒谬之举,完全出轨出位的事情,从范肖 失踪前的每一件事情中去搜寻任何越情违俗的踪迹。我一直试图跃入那个未知之境, 可是每一次落脚,发现自己仍是落在本乡本土,四周都是我最熟悉的事物。 我走得越远,可能性就越是收窄了。这也许不是坏事,只是我说不上来。如果 没有遗漏什么,那么我知道,每失败一次,我就减少了一处目标。几个月过去了, 我都不愿意承认有那么长时间了。从二月到三月,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奎恩,就 是曾为苏菲工作过的那个私家侦探。这事儿够怪的,他一点踪影都没有。他好像不 在这一行里混了——不在纽约,也不在其他任何地方。有一阵我查验了一些无主尸 体的报告,问过一些在市政停尸所干活的人,还试图找过他的家人——但一无所获。 最后我真想另外雇用一个私家侦探去找他,但想想还是拉倒了。眼下这一个失踪者 已经够我忙乎了,我想。后来,我把所有可能的手段都一点一点地用尽了。到了四 月中旬,我只好走出最后一步。 我把工作停了几天,期望着会有好运气,但什么也没有。于是在二十一日早上, 我终于走进一家旅行社,订了一张去巴黎的机票。 我预定星期五离家启程。星期二,苏菲和我一起去买电唱机。她的一个妹妹要 搬来纽约,我们想把自己那台旧的电唱机作为礼物送给她。要换一台电唱机的想法 议而未决地折腾了好几个月,这回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可以买一台新的了。我 们星期二去了商业街,买了东西,然后搬上出租车就弄回家了。我们把新机子搁在 原来老机子的位置上,把老机子塞进新机子的包装盒里。我们觉得这是一个聪明办 法。凯伦预计五月份来纽约,眼下我们得把这玩意儿搁到什么地方。 这时我们碰到了一个问题。 就像纽约所有的公寓楼一样,房间里能搁东西的地方实在有限,我们好像已经 把所有的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了。卧室里那个壁橱也许还能有点指望,但里边地上 早已堆满纸盒——三个一排,两两相叠,横着堆了四排——上边搁架也没有空地方 了。这些纸箱里装的都是范肖的物品( 衣服、书和其他一些零碎东西) ,这些东西 从我们搬进来就一直搁在那儿。当苏菲清理她的旧房间时,我俩都不知该怎么处理 这些东西才好。我们不想让自己的新生活被困在对范肖的回忆中,可是把这些玩意 儿扔掉似乎又不妥。这些纸盒找地方藏起来就算是一种折中办法,后来我们似乎压 根儿就把这些东西给忘了。它们成了家庭景观的一部分——就像是起居室地毯下开 裂的地板,就像是我们床头对面墙上的裂纹——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觉就出现在那儿 的东西。现在,苏菲打开壁橱门朝里面一看,她的心情陡然大变。 “够了! ”她说着,蹲倒在壁橱前。她一把推开挂在那些纸盒上方的衣服,哗 地拨开衣架,沮丧地整理着窝成一团的衣物。这阵猝然的爆发,似乎是冲她自己而 不是朝我而来的。 “什么够了? ”我问。我站在床那一头,看着她的背脊。 “所有这一切,”她说着两手还在衣服堆里扒拉着,“范肖和他那些盒子。” “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坐到床上,等她回答,但她什么也没说, “你想怎么处理这些东西,苏菲? ”我又问。 她转过身面对我,我看见她眼睛里噙着泪花。“如果这壁橱不能用的话那要它 干吗? ”她问道。她的声音在颤抖,有点失控了,“我是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如果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留着这些东西……这所有的一切”——她做着手 势在找词儿——“垃圾。这就像是跟一具尸体生活在一起。” “你想怎么处理,我们今天就打电话叫救世军来好了。”我说。 “现在就打电话。趁我们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会打的。不过,我们先得把盒子打开来,整理一下里面的东西。”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所有的东西得马上清理出去。” “衣服可以这么处理,”我说,“可那些书籍我想留一下。我一直想列出一个 书单,我还得看看那些书上的批注。给我半个钟头就行了。” 苏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什么都不明白,是不是? ”她说。这时候站起来, 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孩童般的眼泪,直刷刷地从她脸颊上淌下来,她好像没有意 识到似的,“我没法再和你对话了。你好像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尽最大努力来理解,苏菲。” “不,你没有。你以为你是这样,可其实没有。你难道没看清吗? 你在让他起 死回生。” “我在写书啊。就是这个原因——你知道的——所有的原因就是这本书。可如 果我不认真对待这事儿,怎么能够完成呢? ” “你已经做得太过了。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如果我们两个想要继续下去, 他就得是个死人。难道你不明白吗? 就算他活着,他也得死在一边。” “你在说什么呀? 他当然是死了。” “好像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如果你再这么弄下去的话。” “可你也赞成我做这事儿的。是你要我写这本书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亲爱的。我太害怕会失去你了。真要这样,我可受 不了。” “事情就快结束了,我保证。这趟旅行是最后一步了。” “然后呢? ” “我们会看得见结果的。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直到结果出现才知道。” “这正是我担心的。”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去巴黎? ” “去巴黎,我们三个一起去。” “我不想这样。现在还不到这份上。你自己去吧。至少,如果你回来的话,那 就是因为你想要回来。”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 ” “就是这意思。‘如果’,就是‘如果你回来的话’。” “这你可以放心。” “但我还是不能放心。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我就要失去你了。” “别这么说,苏菲。” “我忍不住要这样说。你已经走得太远了。我有时在想,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 从我眼皮底下消失。” “胡思乱想。” “你错了。我们已经走到头了,亲爱的,你甚至都不知道吧。你就要消失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