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巴黎,有些情形在我看来变得更奇怪了。这儿的天空似乎比纽约更显真切, 更加变幻莫测。我发现自己被这种变化深深吸引住了,头一两天,我时常在观察天 空——坐在旅馆的房间里,琢磨着云层,预测天象变化。这儿的云层带有北方的特 点,那些梦幻般的云朵一直变来变去,一会儿麇集在苍茫的大山上,匆匆落下一阵 雨点,然后飘散开去,一会儿又麇集一处,徐徐掠过太阳,折射出变幻不定的光线。 巴黎的天空有其自身的法则,它们跟底下的城市并无多大关系。如果说那些建筑物 是如此密密匝匝,傍地而生,稳如磐石,那么天空就显得廓大而无所定形,受制于 纷纷扰扰的变化。第一个星期,我觉得好像完全让这终日遽变的景象摆布着。这是 一个旧大陆的城市,跟纽约一无相似之处——纽约天气变化不大而街上总是闹闹哄 哄,云层呆板无趣而建筑物却触目惊心。我被置换了,突然间真有些不知身处何地 之感。我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至少有一个钟头我都忘了自己来巴黎是干什 么来着。 我的法语不怎么好也不算太烂。我能听懂别人说的活,但自己开口就有点困难, 有时候,甚至当我转着脑筋想说最简单的单词时,也没法开口。这还是让我获得了 几分快感,我相信——对语言的体验就像是采集声音,抠住了语义表层却抓不住内 在的含义——结果就把我封闭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为了搞懂人家说的意思,我得暗 暗地先把每个单词翻译成英文,这就意味着当我听明白的时候,我理解的东西是有 距离的——那是一种事倍功半的效果。一些细微的差别,一些潜意识中的联系,一 些言外之意——对我来说都会有所损耗。最后,很可能是这样的情况:那些话里每 一个细微之处都让我放过去了。 可我还是有所进展。我花了几天时问进行调查,一旦我找到了第一个,其他人 也就接踵而至。当然,也有不少失望的事儿。维斯纳格拉迪斯基死了。范肖教过英 语的学生我没找到一个。那个雇用范肖的《纽约时报》办事处的女士离开了,已有 好几年没在那儿工作了。这样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但我把它们看得很严重,我知 道甚至是最小的罅隙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成了空格,画面上的空白, 不管我在其他地方填得多满,疑问将一直存在,这就意味着我的工作将永远不能真 正画上句号。 我和戴德蒙夫妇谈过,找那位艺术图书出版商谈过( 范肖曾为他工作) ,找那 个名叫安妮的女人谈过( 原来她是他的一个女友) ,也跟那个电影制片人谈过。 “都是一些打零工的活儿。”他用带俄语腔的英语对我说,“他干的就是这些。翻 译、脚本梗概、为我妻子代笔写些小文章。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可是太犟了。非常 精通文学,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给他个演戏的机会——甚至给他支付 学习费用,我们将开拍的一部影片中安排了击剑和骑马的场面。我喜欢他的模样, 我想我们可以专门为他设计一些镜头。可他没兴趣。我还有别的鸡蛋要煎,他说。 就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关系。那部电影要赚好几百万呢,我会在乎一个男孩愿不愿 演吗? ” 我到这儿来是有事要办,可是坐在这男人的公寓里( 位于亨利马丹大道一幢几 乎称得上宏伟的建筑) ,等他每次接完一个电话才能说出下一句话时,我突然意识 到我不需要再听他说什么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对我至关重要,而此人显然不能回 答我这个问题。如果待下去听他说,我也许会得到更多的细节,更多相关的情节, 但那不过又是一堆无用的笔记而已。我一直佯称要写一本书,这幌子打的时间也太 长了点,由此渐渐忽略了我的目标。够了,我对自己说,有意识重复着苏菲的话, 这已经够了,这当儿我起身告辞了。 现在没人在盯着我。我不必像在家里那样装门面了,不必给自己弄出那些忙不 完的工作来糊弄苏菲了。猜谜游戏结束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这子虚乌有的传记撇 到一边去。过河走回我住的旅馆只是十分钟光景,我感受到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愉 快。事情变得非常简单,最后归结为如此明晰的单一问题。但是,此刻当我沉浸在 这种想法之中,我却意识到这情形事实上有多么糟糕。我现在已经走到头了,可我 还没法找到他。由于我一直在找寻,这一盲点还从来没有被揭示过。眼下没有人来 引路,没有线索,简直无迹可寻。范肖被埋在了什么地方,他的整个生活都和他一 起埋葬了。除非他想被人发现,否则我就不可能有一丁点儿机会。 然而,我还在朝前推进,试图把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做到山穷水尽为止,抓住 最后几次访谈机会不顾一切地挖掘下去,在见过每一个要约见的人之前决不歇手。 我得给苏菲打电话了。一天,我甚至都已经到了邮局,在那儿等候给我接通境外线 路,但我没打这个电话,言语一直都帮不了我,我害怕在电话里会变得不知所措。 说到底,我想对她说什么呢? 后来我给她寄了一张印有劳莱与哈迪照片的明信片。 我在那背面写道:“真正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看看背面这一对吧。 足以证明任何情形都有可能,难道不是吗? 也许我们应该回归老派的婚姻价值 观了。至少,记得在我回来之前把壁橱清理好。拥抱本。” 我在第二天下午见到了安妮·米肖,我们约在圣日耳曼大街的拉鲁盖咖啡馆见 面,我进去时,她好像有点吃惊。她跟我说到的范肖那些事儿都无关紧要:谁吻了 准,在什么地方吻的,谁说了什么,等等。接下来同样的话题又扯了一会儿。但我 得说,一开始她误以为我是范肖是因为觉得我俩有点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一说 出来,事情也就过去了。当然,以前也有人说过我们两人长得挺像,可从来没有像 这样引起我内心的震荡,也没像这样导致直接的冲击。肯定是我脸上有所反应,因 为她很快就向我道歉了( 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儿) ,在后来那两三个小时的谈话中, 她又几次回到这个话题上——有一次她甚至自相矛盾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 你给认错了。其实你看上去并不很像他。 肯定是因为你们都是美国人的缘故。” 可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安,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就要发生, 我再也不能控制这一切了。我心里天都塌了——这一点确确实实;仿佛地面都在颤 抖。我发现自己坐立不安,一举一动都变得困难了。从一个瞬息进入另一个瞬息, 我似乎只想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忘却自己身处何地。思维停止在太初之时,我不断 这样告诉自己。然而,自我偏是与生俱来,我回答自己,这世界同样也是思维的起 点。问题是我已不能够给出正确的甄别了。“这”永远不可能是“那”。苹果不会 成为橘子,桃子不是李子。你从语言上就能作出分辨,这你就知道了,就像由你自 己的本能感觉到的一样。但是,我对每一件事情都有了同样的体验。我不再有饥渴 之感,我不再可能让自己得到饱足了。 至于戴德蒙夫妇,那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范肖不可能找到比他们更合适的 赞助人了。我在巴黎见过的所有那些人,这对夫妇是最友善最仁慈的。他们请我去 他们家喝一杯,还留我在那儿吃晚饭,那会儿当我们吃到第二道菜时,他俩竭力劝 我去看看他们在瓦尔的别墅,就是范肖住过的地方,不必匆匆逛一趟就回来,他们 说,因为他们自己八月份之前不会去那儿。对于范肖和他的创作来说,那儿都是一 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戴德蒙先生说,毫无疑问,如果我能亲眼去看一下的话, 对我要写的书将是大有裨益。我不可能不同意他说的,我的话刚一出口,戴德蒙太 太马上就拎起电话,用她那精确而优雅的法语作好了安排。 在巴黎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儿了,于是我坐上了翌日下午的火车。 对我来说,寻踪的线索就到头了,我走向湮没的南行之旅。不管我心里存着什 么幻想( 范肖重返法国的些许可能;他又故地重游找寻藏身之处的无厘头想法) , 等我到了那儿一切希望都烟消云散了。房子是空的,没有住人的迹象。第二天,我 察看了楼上的房间,我偶然见到范肖写在墙上的一首短诗——当然,我早已经知道 这首诗了,落款的日期是一九七二年八月。他再没有回来过。我甚至觉得就连这么 想一下都显得挺蠢。 事情还是要往好的方面去做,我花了几天时间在那儿找人聊天,找附近的农民, 找村里的居民和小镇周边的人们。我把范肖的照片拿给他们看,装作是他的兄弟, 其实倒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私家侦探,手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小丑。有些人还记 得他,有些不记得了,还有些吃不准。那都没什么区别。我发现南方口音的法语简 直没法听懂( 带那种卷舌的小舌音和鼻化音的结尾) ,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见过的所有那些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在范肖走后和他有过联系。那是跟他走得最 近的一个邻居——一个佃户,就住在这条路下去一英里开外。 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四十光景,身上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脏。他那房子阴冷 潮湿,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十七世纪的建筑,看来他是单身一人住在那儿,只有那条 为他寻找地下块菌的狗和一把猎枪陪着他。他显然为自己曾是范肖的朋友感到自豪, 为了证明他们的关系之铁,他给我看了范肖回美国后寄来的一顶白色牛仔帽。没有 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这顶帽子原来的包装盒还在,显然还从来没戴过。他说他留着 这顶帽子打算在合适的场合戴,接下来就扯开了让我头痛不已的政治性的长篇大论。 革命就要来了,他说,革命一来,他就要去买一匹白马和一挺机关枪,戴上他的帽 子,冲到镇上的主街,把所有战时跟德国人合作过的店主都拽出来。就像在美国一 样,他说。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着边际地跟我扯了一大通什么牛仔和印第安 人的妄言。可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我插话说,试图让他长话短说。不,不, 他坚持说,如今还是这样。难道我不知道第五大道开火的事儿吗? 难道我没听说过 阿帕切人的事儿吗? 这简直是鸡同鸭讲。我只得以自己的无知作借口摆脱他,我告 诉他我就住在这附近。 我在那座别墅里待了几天。我的打算是只要有可能,就什么都不做。我累坏了, 我想在回巴黎前有机会重新思考一下。有一两天,我漫步穿过田野,走到树林那儿, 坐在户外阳光下阅读译成法文的美国侦探小说。这本该是一种极好的将息:滞留在 一个无处可去的去处,任凭思绪随意飘荡。可是这一切并非真的有效。这幢房子里 并没有我的地盘,到了第三天,我发现自己不能再单独待在那儿了,我永远不可能 单独待在这地方。范肖在这儿,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法做到不去想他,我简直无处 可逃。这是意想不到的,恼人啊。既然我已经不想找他了,我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 个被找到的人了,不是我在寻找范肖,事实上是我一直在逃离他。我自己策划的这 个寻踪之旅——这部虚妄的传记,没完没了的迂回绕行——恰恰就是企图把他远远 地挡开,尽可能让他离我越远越好的一种计谋。如果我能说服自己我是在找他,那 么就有必要跟踪他到过的其他地方——那些遥不可及的远方,那些我有生之年无法 抵达的彼岸。可我一直都弄错了。范肖恰恰就在我这儿,他一开始就在。从他第一 封信送达的那一刻,我一直费力地想象他的情形,想弄明白他本该怎么行事——但 我的意识中总是呈现一片空白。至多也只是一种穷尽了想象力的想象:一间锁闭的 屋子。在这一层面上展示的是:范肖独居一室,处于神秘的幽禁中——也许还活着, 也许还有气息,正做着上帝才知道的梦。这屋子,我现在发现,就在我自己的脑壳 之中。 从那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回到巴黎,但我发现自己在那儿已无所事事。 我不想重晤我已经见过的那些人,又没有勇气回纽约。 我变得百无聊赖,成了不会动弹的物件,我一点一点地丢失了自己。如果我还 能够对这段时间说出些什么,那也只是因为还有一些可靠的书面证明能帮我想起点 什么。譬如,我护照上面的签证印章,我的飞机票,我的旅馆账单,等等。这些东 西向我表明,我在巴黎逗留一个多月了。但这完全不同于记忆,尽管我知道这一点, 但还是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看着事情的发生,我在不同地方与自己的各种形象邂 逅,但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就像是在看别人。这些感觉完全不像是记忆,它们总是 固守在自身以内;是我没有感觉无法触知的另外的所在,和任何必须与我有关的事 情都无关。我丢失了生命中的几个月,直至现在,我也很难坦诚地吐露那些让自己 内心充满羞愧的事情。 一个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垮掉。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 些零零碎碎的片断,无法连缀到一起。我看见自己一天夜里喝醉了酒倒在大街上, 站起身子,拖着脚步趔趔趄趄地朝一根灯柱走去,然后吐得鞋子上一塌糊涂。我看 见自己坐在影剧院里,灯亮了,我看着周围的人群,却再也想不起刚才看过的是什 么片子。我看见自己晚上游荡在圣丹尼斯街上,随便找了个妓女和她睡觉,我脑子 里火爆地闪动着各种躯体,裸露的乳房没完没了,裸露的大腿,裸露的屁股。 我看见自己的阴茎在被舔吸着,我看见自己在床上和两个拥吻的姑娘在一起, 我看见一个身躯巨硕的黑女人伸开两腿坐在浴盆里洗涤下部。 我不能说这些都不是真事,不能说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没法解释。 我把自己的脑髓操出了颅壳,把自己灌醉在另一个世界里。 但如果这样做是为了删除范肖,那我的胡闹算是成功了。他走了——我也随之 而去。 然而,在我心里结局很清楚。我可没有忘记它,我很幸运地保留了许多东西。 整个故事就这样一路下来到了结穴之处,如果当初脑子里没有这个结局,我就不可 能着手写这本书。以前的两本书也是这么把握的,《玻璃城》和《幽灵》。这三个 故事说到底是一回事儿,但每一个故事都表达了我对每一阶段行将发生之事的感知。 我不会宣称自己已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只是暗示某一时刻的到来——此时此刻我 再也不怕自己去面对什么事情了。如果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别的说道,那也只是因为 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接受那些安排,只能接受自己被驱使的命运。但这也并非意 味着那说法有多么重要。我长期以来努力挣扎着要告别那些事情,这努力挣扎才是 真正重要的事儿。这个故事并非在言述之中;它是挣扎的记录。 一天夜里,我发现自己待在皮嘉尔广场近旁的一家酒吧里。“发现”这个词是 我想要这么用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那儿,一点都想不起怎么进了 那地方。那是这一带众所周知的宰人黑店中的一家:里边坐着六个或是八个姑娘, 我可能就坐在一张桌子那儿,和其中的一个姑娘坐在一起,买了一瓶贵得吓人的香 槟酒,这时候如果你有那个意思,那就可能谈妥一个价码,然后到隔壁旅馆里去开 房。我在这场景中似乎是这样开始的:我跟那个姑娘坐在桌旁,侍者送来了插在冰 桶里的香槟。那姑娘是塔希提岛的波西米亚人,我记得,她模样很漂亮:顶多十九 或是二十光景,身材娇小,穿着白色网眼裙,没有穿内衣,横竖交错的网眼绷在她 光滑的棕色肌肤上。这效果简直春意诱人。 我记得她圆圆的乳房在钻石状的网眼中暴露无遗,她柔滑的脖子让人难以抵挡, 这时我俯身去吻她。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可我坚持叫她法雅薇。我跟她说她 是从泰比族放逐出来的,而我就是赫尔曼·麦尔维尔,一个美国水手,不远万里从 纽约跑来拯救她。她对我说的这些完全是一头雾水,但她一直保持着微笑,毫无疑 问她觉得我挺疯的,她听我唾沫横飞结结巴巴地说着法语,一直保持泰然自若的神 态,我大笑时她也大笑,让我随意吻她任何部位。 我们坐在一处僻静角落,从我的位置望出去,整个室内一览无遗。 人们进来又出去,有人朝里边探一下脑袋又离去了,有的站在吧台边喝了一杯 就走人,醉眼朦胧中看见有一两个人走向一张桌边。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年轻人 走进来了,显然这是个美国人。我看他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好像以前从未来过这 种地方,但他的法语好得让人惊讶,他用流利的法语在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便和 旁边一个姑娘攀谈起来,这时我看出他是有意要坐一会儿了。我从自己这狭小的角 落里打量他,一边伸手在法雅薇大腿上不停地抚摸,依偎在她脸上亲吻着,但他在 那儿坐久了,我就愈觉困惑。他个子挺高,运动员似的身量,亚麻色头发,举止大 方,有点孩子气。我猜他年龄在二十六七岁上下——也许,是研究生,要不就是在 巴黎的美国公司的年轻律师。我以前从未见过此人,但他身上有着我很熟悉的某种 东西,让我无法弃之不顾的某种东西:一道电光石火,鬼使神差地让我逮住了什么。 我试图从他身上想起一些名字,把他挪到往昔的岁月,从人际关系缠绕的线团中找 出一点头绪——可是毫无结果。他什么人都不是,我对自己说,最后只得放弃。 这时,出乎意料地,在一连串搅在一起的推测中,我又扯进了一个名字结束了 这番思索:如果他什么人都不是,那么一定是范肖。我为自己这个取乐的想法笑出 声了。总是留意着我的法雅薇也跟着笑了。我知道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但我还 是一再嚷嚷:范肖。继而又重复念道:范肖。然后,还是不停地喊着这个名字,越 喊越开心。这名字每一次从我嘴里出去,跟着就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声音让我陶醉 了;我一个劲儿地这样说着笑着把嗓子都弄哑了,法雅薇继而被我弄糊涂了。她也 许以为我在谈及某种性习俗,用她不理解的事儿拿她开涮,但我一再这么嚷嚷就渐 渐让这个词丧失了它的意义,她开始觉得听上去有点像是恐吓了。我看着对面那人, 一再喊着范肖。我这般快感无以名状。我为自己这一派虚妄的断言狂喜不已,庆贺 自己刚刚重新获得了新的权柄。 我是一个超凡人圣的炼金术士,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改变世界。这人是范肖是因 为我说他是范肖,这就是他是的一切理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我甚至没有停下 来想一想,我在法雅薇耳边轻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从她美妙的怀抱抽身而出,从 容地走向吧台边那个假范肖。我模仿着最地道的牛津腔,说:“嘿,老朋友,真是 太好了。我们又见面了。” 他转过来,谨慎地看着我。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消逝了,终于蹙起了眉头, “我认识你吗? ”他最后问道。 “当然认识啦,”我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嚷着,“你跟前这人名叫麦尔维尔。赫 尔曼·麦尔维尔。也许你看过我的书。” 他不知道怎么对付我才好,是把我看做一个喝多了的醉鬼呢,还是一个危险的 精神病人,困惑的表情显露在他脸上。这是一种非常令人满意的困惑,我太享受这 种感觉了。 “嗯,”他终于说话了,挤出一丝微笑,“我也许看过一两本。” “其中有一本是写鲸鱼的,就是啦。” “是啊,是写鲸鱼的。”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说着兴奋地点着头,然后抱住他的肩膀,“那么, 范肖,”我说,“什么风把你吹到巴黎来了? ” 困惑又回到他脸上,“对不起,”他说,“我没听说过这名字。” “范肖。” “范肖? ” “范肖。范——肖。” “哦! ,’他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突然又恢复了镇定,“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你把我跟别人给搞混了。我的名字不叫范肖。我叫斯蒂尔曼。 彼得·斯蒂尔曼。” “没问题。”我回答说,又稍稍搂紧他的肩膀,“如果你想把自己叫做斯蒂尔 曼,我看也不错。说到底,名字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 是范肖。你进来那工夫我就知道了,‘这就是那个该死的老家伙,’我说,‘不知 道他上这地方来干吗? ”’这时他开始对我失去耐心了。他把我的胳膊从肩膀上挪 开,身子往后一缩,“够了,”他说,“你弄错了,我们别再绕下去了,我不想再 跟你说话了。” “太迟了,”我说,“你的秘密暴露了,我的朋友。你现在瞒不过我了。” “别再烦我了,”他说着第一次露出恼怒的神色,“我不想跟一个精神不正常 的人说话。别来烦我了,不然你会有麻烦的。” 酒吧里其他那些人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已相当明显, 我感到自己正在众人目光注视中,可以感受到周围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突然,斯 蒂尔曼似乎有些惊慌。他朝吧台后面一个女人瞟了一眼,忧虑地看看自己身旁的女 孩,这时一阵冲动之下决定这就走人。他把我往边上推开,便蹿向门口。本来他要 走就让他走算了,但我不。我已经兴奋起来了,不想就这么把自己的激情浪费掉。 我回到法雅薇的桌旁,掏出几百法郎往桌上一搁。她假装生气地撅起了嘴。 “这是我兄弟,”我说,“他有点疯癫。我得去找他。”于是,她伸手拿过钱, 我朝她抛了个飞吻,绕过桌边,匆匆而去。 斯蒂尔曼在街上飞快地走着,就在我前面二三十码远处。我跟在他后面,怕被 发现不敢太靠前,但也不能让他走出我的视线。他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好像估计到 我会跟在他身后,但我觉得直到我们走出这一带之前他没看见我,我们离开了人群 喧闹之处,穿过塞纳河右岸僻静而幽暗的中心地带。这个遭遇使他大受惊吓,他这 会儿活像是在逃命。 当然,这也不难理解。我就是我们都避之不及的那个威胁:从隐蔽处蹿出来挑 衅的陌生人,从我们身后捅来的刀子,飞驶而来一头撞死我们的汽车。他逃离的选 择可没错,但他的恐惧却在煽惑我的情绪,驱使我盯着他一路紧追不舍,像一只疯 狗似的不依不饶。我可没什么打算,没想过要做什么,但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明 白自己整个生命都维系于此。 这里要强调的是我这会儿是完全清醒的——没有摇晃,没有醉意,我脑子绝对 清醒。我意识到自己这行为荒唐、乖戾。斯蒂尔曼不是范肖——我知道。他是一个 随意选中的目标,他绝对无辜而茫然无措。 而正是事情的这一点使我激动得浑身发颤——它的随机性,完全令人晕眩的变 化。这毫无道理可言,而正因为如此,这便成了最合乎情理的事情。 这当儿街上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的脚步声。斯蒂尔曼又回过头来,终于看见了 我。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小跑。我在后面追喊:“范肖! ”接着又喊:“太迟 了。我知道你是谁了,范肖。”这时候,跑到了另一条街上:“都结束了,范肖。 你再也跑不掉了。”斯蒂尔曼一声不吭,甚至懒得转过身来,如果再这样叫喊,只 会使我减慢步速。我不再冲他嚷嚷了,只是紧紧跟着他。我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 似乎有几个钟头。他比我年轻,比我强壮,我差点就跟不上他,几乎跑不动了。我 迫使自己跑过一条黑黢黢的街道,忍住恶心感觉,挺过了疲劳极点,还是盯着他狂 追,不让自己停下。离我追上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远没有到达自己觉得快要追上他 的地步,我感到自己就像灵魂出窍了。我想不起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感 觉。我都找不到自己在哪儿了。生命的感觉从我身子里滴漏殆尽,那儿只剩下一种 不可思议的欣快感,一剂甜美的毒药渗透了我的血液,一股幽幽渺渺的气息真的来 了。这是我死亡的时刻,我对自己说,我这就要死了。然而,这一瞬间工夫,我赶 上了斯蒂尔曼,从背后扭住了他。我们一起摔倒在人行道上,两人都被撞得哼哼唧 唧。我已使尽了身上全部力气,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护着自己,虚弱得简直不能 动弹。这时一句话也没有。几秒钟之后,我们在人行道上扭作一团,他终于挣脱了 我的拽扯,这时我已束手无策。他开始用拳头狠狠捶我,用鞋尖踢我,拳打脚踢地 把我整个儿痛扁一顿。我记得自己拼命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记得浑身疼痛难忍 之下终于晕厥过去,那种伤痛我可永远不愿再去尝试一下。好在这一阵痛扁没有持 续太久,因为我再也想不起别的情形了。斯蒂尔曼几乎把我撕成了碎片,他刚一结 束,我就昏死过去了。我还记得自己在人行道上苏醒过来了,很惊讶仍然是晚上, 但只是夜色已深。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此后的三天,我躺在旅馆床上不能动弹,身上痛得那么厉害并不出人意料,却 也没有严重到致命的地步。我意识到这一点,已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了。在某一时 刻,我躺在床上,看着百叶窗合上的叶片,明白自己终于活过来了。活着的感觉很 奇怪,几乎有些不可思议。我一根手指给掰断了;两边太阳穴划开了口子;甚至呼 吸起来都痛。但不知怎么的竞没伤着要害之处。我还活着,我越想越不理解。这似 乎不太可能,我就这样被放过了。 夜里,晚些时候,我给苏菲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她我要回家了。